virtue[1]


    世上比一支上等哈瓦那更好的東西是不多的。我年輕的時候曾經窮極了,抽過幾支雪茄都是別人給的。當時就下定決心,今後隻要有了錢,我每天都要抽兩支,中飯後一支,晚飯後一支。我年輕時立下的誌向,隻有這個做到了;後來實現的種種理想,也隻有這一件沒有因為伴隨著幻滅而變得苦澀。我喜歡的雪茄是溫和的,但又要風味飽滿,尺寸既不能太小,還沒品出滋味就結束了,又不能太大,惹人厭煩;雪茄要卷得恰到好處,抽起來不覺費力,而煙葉也不能鬆垮,否則嘴唇上一塌糊塗;而且它要保存得好,才能抽到最後依然滋味純正。可當你抽完了最後一口,把不成形狀的煙頭放下,看著空氣中最後一朵煙雲縮減成藍色的一縷,自然讓人想起這其中要耗費多少焦心和勞苦,又需要多少思慮、煩擾和複雜的管理,才讓你享受了這半小時的愉悅,若是情感細膩的人,難免會有些傷感。你會想象有人曾為此在熱帶的日頭下揮汗如雨,而遠遠近近又有多少航線為它覆蓋了七大海洋。這樣的念頭等一打牡蠣下肚(配上半瓶幹白),就更叫人哀愁了,炸小羊排上來時簡直難以承受:因為它們是動物,而從地球表麵足以供養生命以來,千百萬年過去,一代接著一代的生靈來到世間,居然終點不過是一盤碎冰或銀色的烤盤。不擅浮想聯翩之人或許很難體會食用牡蠣是這樣的非同兒戲;而進化論也教導我們,雙殼類動物多年來太過自閉,也難怪食客們對之缺乏同情——它的冷漠是對人類孜孜以求的一種挑釁,它的傲氣讓自視甚高的人類深覺厭惡。但在我看來,每個人看到一盤小羊排肉的時候總該有些要落淚的想法吧:這是人類橫加幹預的結果,而這個物種的曆史也和你餐盤上這口鮮美的佳肴難舍難分。


    有時候,甚至人類自身的命運也頗可玩味。看著日常生活中那些不聲不響的普通人,銀行職員、清潔工、唱詩班第二排的中年女子,每個人背後都有無盡的過往,經曆了前前後後多少艱險和患難,才把他們從史前的爛泥潭裏帶到了此刻的境遇中。需要那樣翻天覆地的世事變遷才來到這裏,會讓人覺得他們必然承載著某些重要的意義,而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生命之神——或其他類似轄管人類命運的聖靈——必定是在意的。但突然就出了什麽意外。這根線索就斷絕了。隨著宇宙之初一起開始的故事就這樣戛然而止,且似乎找不出絲毫的意義,隻像是蠢人隨口編的故事。而如此重大、如此戲劇化的事件,卻肇始於如此瑣碎的因由,難道不奇怪嗎?


    一件小事本無足輕重,甚至它能發生也實屬偶然,卻可能引發難以估量的後果,讓人不免覺得世間萬事都不講道理、沒有目的。最微小的舉動,可能左右了一個不相幹的人的一生。我接下來要說的故事,如果那天我沒有橫穿馬路的話,很可能就不會發生。生活是非常奇妙的,沒有一點非同尋常的幽默感,你很可能根本笑不出來。


    那是一個春天的上午,我正走在邦德街上,想到午餐之後都無事可做,就決定去蘇富比拍賣行轉一圈,看看有沒有我感興趣的東西擺出來。碰上堵車,我便從車陣之中穿到了馬路對麵,正好撞見一個我在婆羅洲認識的人從製帽匠的店鋪裏出來。


    “你好啊,莫頓,”我說,“什麽時候迴來的?”


    “大概一周之前吧。”


    他是一個地區長官。當時我從總督那裏拿到了一封介紹信,又自己寫了一封信給他,說打算去他的轄區,住在公家開的客棧裏。我們到岸的時候,他直接上船迎接我,要我住到他家裏去。我婉拒了;我難以想象和一個完全不相識的人共度一周,也不願把食宿開銷強加給他,另外,我覺得自己住能更自由一些。但他根本不要聽我的道理。


    “我那兒地方很大,”他說,“而且客棧根本不能住人。我已經半年沒有跟白人說過話了,再讓我自娛自樂下去就要吐了。”


    可當他的汽艇把我們送到了他的木屋,不用再自娛自樂之後,他除了給我倒一杯酒,完全不知道該怎樣招待我。突然他就靦腆起來,本來談吐流利、心思敏捷的人,此時卻想不出來能說什麽。我努力讓他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並不是我客氣,畢竟這房子是他的——問他有沒有什麽新的唱片。他放起了留聲機,拉格泰姆舞曲給了他一點自信。


    他的木屋就高高地建在河岸上,一個寬敞的門廊用來當做客廳。裝飾看不出什麽個人特色,因為政府官員根據殖民地的緊急狀況可能隨時需要搬家。牆上除了掛著當地的帽子作為裝飾之外,還有動物的角、吹矢槍和長矛。書架上是偵探小說和舊雜誌。有一台琴鍵都發黃的豎式小鋼琴。家裏遠遠談不上幹淨,但還算舒適。


    可惜我記不清他當時的模樣,總之還很年輕,有少年般迷人的笑容,後來知道他當時二十八歲。我們一起度過了愉快的一周。爬過山,在河上來來去去很多次,有一天還跟二十英裏外的種植園主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每晚我們都會去俱樂部。俱樂部裏隻有單寧酸工廠的廠長和他的幾個助手,但這些人彼此之間都不理睬,是莫頓解釋他來了客人,這些人多少要給他點麵子,大家才湊齊了一桌橋牌。牌桌上的氣氛很勉強。結束之後我們會迴家一起用餐,聽一會兒唱片,然後就睡了。莫頓的公事頗為清閑,你會覺得剩下的時間很難熬,但他有活力,興致高,而且第一次被派到殖民地來,對自己終於獨立依然心有喜悅。他唯一擔心的是沒有把路造好就被轉派到其他地方去。這條路是他快樂的源泉。首先這本就是他自己發起的工程,是他巧言說服了政府提供修路的資金;他自己勘察地形並製定了線路。在出現技術上的難關時,也是他獨立找出解決的辦法。每天早上去辦公室之前,他會開著那輛福特老爺車,到苦力們施工的地方,考察前一天的進程。他心裏隻想著這一件事;晚上睡覺都會夢到。據他估算,一年之內就可完工,而在那之前,他甚至不考慮放假迴國。就算是一個為作品嘔心瀝血的畫家或雕塑家,恐怕也不會比這更用心了吧。我覺得正是這種投入讓我對他另眼相看。我喜歡他這種激情。我喜歡他的單純。他為了達成某項事業,可以無視生活的寂寞,無視升職,甚至無視思鄉之情,也讓我印象深刻。路具體有多長我忘記了,大約十五、二十英裏吧,我也忘記了它的功能是什麽。在我看來,莫頓也並不在意這些。他的這種激情是藝術家的激情,他要追求的勝利是人類對自然的勝利。在這過程中,他不斷在學習。遇到森林他要征服,大雨造成急流會讓幾個星期的勞作泡湯,地形地貌上常會出現棘手的意外;他必須自己召集勞動力,並妥善管理;資金的缺乏也要應對。但他的憧憬支撐著他。這些辛苦慢慢有了一種史詩的意味,工程中的起起伏伏像北歐的傳奇一樣在無數的細小章節中鋪展開來。


    唯一能讓他抱怨的是白天太短了。辦公室裏的工作是逃不掉的,他是法官和收稅人,是當地百姓的父母官(在二十八歲的年紀);時不時還要出差。可一旦他到不了現場,修路工人就一點活也不幹。如果可以,他想二十四小時在那裏督促這些不情不願的苦力抓緊幹活。我到之前,正好發生了一件小事,讓莫頓歡欣鼓舞。他給某個中國人提供了一份合同,讓他負責其中的一段路,但中國人開出的價格是莫頓無法接受的。沒完沒了地談了好多迴,但就是達不成協議,莫頓眼看著工程擱置,滿心的憤懣,但也無計可施。有一天早上到了辦公室,他聽說前一晚在中國人的一個賭場發生鬥毆,有個苦力受了重傷,被逮住的施暴者就是不接受莫頓合同的那個人。他被帶進法庭,證據確鑿,莫頓判了他十八個月的苦役。


    “現在他就要免費替我修路了。”莫頓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兩眼放光。


    有天早晨,我和莫頓還見到了那個家夥。穿著紗籠囚服,無憂無慮的樣子,顯然對於自己的不幸很看得開。


    “我已經跟他說過,一旦道路建成,我就會豁免他餘下的刑期,”莫頓說,“他高興壞了。我這迴算是撿了個大便宜,是吧?”


    我跟莫頓告別的時候,讓他如果迴英國就通知我,他也承諾一上岸就給我寫信。發出這樣的邀請很多都是一時衝動,雖說沒有任何虛偽之處,可如果對方當真,又會微微覺得有些懊喪。一個人在國內國外是截然不同的。到了那邊,他們可以輕鬆自在,熱情友好,總能說出有意思的話,展現出無盡的善意。等到對方迴國時,你很急切想要迴報自己曾經接受的款待;但這件事並不容易。那些在他們自己的環境中非常有趣的人,在你的環境裏可以毫無生氣。他們變得害羞,束手束腳。你把他們介紹給你的朋友,但你的朋友覺得他們無聊透頂。雖然這些朋友表麵上絕不會失禮,但等這些外人退場之後,他們會鬆一口氣,而對話也能更順暢地流淌於熟悉的軌道中了。我想這些派去遠方的人很早就明白了這樣的道理,因為我發現在深山老林的駐地分署中很多類似邀請曾被熱情地發出,也被真摯地接受,但很少會在日後兌現,或許是有過難堪或恥辱的經曆也說不定。但莫頓不一樣。他是個年輕人,而且單身。一般來說是這些人的配偶比較麻煩。其他女子會看到她們乏味的衣著,一眼看出她們是從小地方來的,會冷漠得讓她們無所適從。但男人可以打橋牌,打網球,跳舞,而且莫頓還很有魅力。我毫不懷疑,隻要給他一兩天,他就能駕輕就熟了。


    “迴來為什麽不告訴我呢?”我問他。


    “我以為你不會希望我來打擾你。”他微笑道。


    “胡說什麽!”


    當然,我並不習慣看著此時站在邦德街和我閑聊的莫頓。我之前隻見過他穿卡其短褲和網球衫,除了我們從俱樂部迴來吃晚餐的時候,他會換上一件睡衣,下身則圍一條紗籠,比這更舒服的夜禮服大概人類還沒有發明出來。而現在他穿著藍色的嗶嘰西服看上去有些不自在。在白色衣領的比照之下,他的臉顯得膚色很深。


    “那條路怎麽樣了?”我問。


    “完工了。我還擔心要推遲我的迴國假期,到最後出現了一兩個小障礙,但我催著他們趕了趕,離開前一天我開著福特到了最遠那頭,再開迴來,一停都沒有停。”


    我笑起來;他的愉悅很迷人。


    “你在倫敦都給自己安排了些什麽?”


    “買衣服。”


    “玩得還算開心嗎?”


    “棒極了。有點孤單,你知道,不過我倒不介意。迴來之後每天晚上都去看演出。帕爾默夫婦我記得你在沙撈越見過的,他們本來馬上也要到倫敦來的,我們約好了一起去看話劇,但帕爾默太太在蘇格蘭的母親病了,他們要去探望。”


    他的這些話說得輕飄飄的,卻刺痛了我。這種經曆太常見了,讓人心碎。這些人在假期到來之前可以盤算好幾個月,終於把這漫長的幾個月熬過去,下船的時候他們是如此欣喜,簡直要失態。倫敦。商店、俱樂部、劇場和餐館。倫敦。他們要前所未有地好好玩樂一番。倫敦。倫敦把他們吞沒了。這是一個奇怪的動蕩的城市,不能說有敵意,但它是冷漠的,它讓這些人迷失了。他們沒有朋友。新結交的人和他們毫無共通之處。對於他們,倫敦比叢林更寂寞。若是看戲時遇到了一個在東方的舊相識(可能互相覺得極為無趣,甚至討厭),依然是種寬慰,他們可以約一個晚上談笑風生,告訴對方自己迴來之後是如何開心,聊一聊共同的朋友,最後略帶扭捏地傾吐,要是現在假期就結束迴去上班倒也不壞。他們會去見一見家人,當然見了麵也很高興,但終究和沒出國的時候不一樣了,已經融不進當地的生活,而且真要追根究底,很多人在英國的生活是如死水一般的。迴一趟英國的確是一大趣事,但你已經住不下去了,有時候你會想到河岸上的那個木屋,想到你巡視的那個地區,想到偶爾跑去山打根或古晉或新加坡又是多麽痛快。


    因為我記得莫頓那時多麽期待道路完工,可以完全把它放下迴國玩樂,現在更覺酸楚,因為想象他在一個誰都不認識的淒涼的俱樂部裏,或者在蘇荷區[2]的一個餐館裏,獨自用餐,然後一個人去看戲,身邊既沒有人陪他一起欣賞,幕間休息也沒有人共飲一杯。不過與此同時我也想到,即使知道他在倫敦我也做不了什麽;因為上周我連片刻的空閑都沒有。當天晚上我已經約好了跟幾個朋友一起吃飯,然後去看戲;明天就要出國。


    “今天晚上你準備做什麽?”我問他。


    “我去天篷劇院[3]。早就滿座了,但是路上認識的一個家夥真厲害,幫我弄到了一張退票。你知道,兩個人可能不好辦,但一個人的位子經常是有辦法的。”


    “你何不來和我一起晚餐呢?我請了幾個人一起去幹草劇場[4],之後就到奇羅餐廳[5]去吃飯。”


    “我很樂意。”


    我們約好十一點鍾在餐館見麵,然後我就和他告別,先去赴我的約會了。


    我有些擔心之後要和莫頓見麵的那幾個朋友恐怕會讓他覺得無趣,因為這幾個人都確鑿無疑進入中年了,隻是在這個時節我想不到最後一刻能請來哪位年輕人。我認識的那些姑娘若是知道要陪一個從馬來亞迴國的靦腆青年吃飯跳舞,沒有一個會感謝我的。但我們知道畢曉普夫婦一定會盡力替他解悶,而且在一個有好樂隊駐場的俱樂部吃飯,欣賞漂亮的女士跳舞,終究比十一點鍾無處可去、迴家睡覺有趣得多吧。我認識查理·畢曉普還是學醫的時候,他當時很瘦,有淺棕色的頭發和生硬的五官;一雙黑眼睛很精致、有神,但戴了副眼鏡;長了一張開心的紅通通的圓臉。查理很喜歡姑娘;我隻能推測他自有他的路數,否則既沒錢又沒臉蛋,他還是先後勾搭到了不少年輕女子滿足他飄忽的欲望。他聰明、狂妄、愛爭辯、容易發脾氣、說話刻薄;迴想起來,應該說他是個不好相處的年輕人,但不會讓人無聊。現在五十歲生日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他有些發福,頭發也剩得不多,但金框眼鏡後麵的目光依然明亮、警覺。查理現在為人固執,還有些自負,依然好爭辯,說話也依然尖刻,但心眼是好的,而且能把你逗樂。認識一個人足夠久,他的怪癖已經不會再困擾你了,你就像接受自己的生理缺陷一樣接受它們。查理的職業是病理學家,不時會送一本他新近出版的小冊子給我。這些嚴肅的小書都太過專業,而且插圖全是細菌的照片,看上去很陰沉。我從來不讀。從偶爾聽到的隻言片語判斷,似乎在同行之中查理並不受推崇,說他在這些話題上所持的觀點並不紮實,而他也從來沒有掩飾對同行的鄙視,認為他們都是無用的蠢貨;但這至少還是他謀生的手段,據我估計,查理的工作每年可以帶來六百到八百英鎊的收入,其他人怎麽評價他是全然不在意的。


    我喜歡查理·畢曉普,隻因為我和他認識了三十年,但我喜歡他的妻子瑪傑麗,是因為她人好。查理說他要結婚時我極為震驚;他當時年近四十,對感情太過兒戲,我還以為他會一直單身下去。他熱愛女子,但從來不動感情,追求的也是放蕩的目的。在今天這樣高尚的風氣下,他對異性的一些觀點聽來會有些不登大雅之堂。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會直接開口討要希望得到的東西,如果千方百計依然不能得逞,他就聳聳肩、往前看了。簡單地說,女性在他看來不能滿足一個人對於美好的向往,她們隻是交媾的機會。奇怪的是他雖然身材矮小、相貌平庸,卻能找到那麽多人願意滿足他的欲望。而精神方麵的需求他全寄托在了單細胞的生物上。他一直是個說話不兜圈子的人,所以聽說他要娶一個叫瑪傑麗·霍布森的年輕女士,我直截了當地問他為什麽。他笑了。


    “三個理由。一,不結婚她不肯上床。二,她能把我逗得笑起來像條鬣狗。三,她舉目無親,隻有一個人孤孤單單在這世界上,得有個人來照顧她。”


    “第一條是你的裝腔作勢,第二條是胡扯。隻有第三條是真的,也就意味著你已經逃不出這女人的手掌心了。”


    那兩塊大鏡片後麵,查理的目光柔和地閃爍著。


    “這事情還真說不定被你講對了。”


    “你不但逃不出她的手掌心,而且還覺得享受極了吧。”


    “明天中午來吃午飯,你自己看看她吧。賞心悅目。”


    查理當時加入了一個同時接受男女會員的俱樂部,我也經常去,就把午餐安排在那裏。我發現瑪傑麗很有魅力。她不滿三十歲,是個大家閨秀。我注意到這一點頗為高興,但也覺得意外,因為我沒有忘記查理喜歡的女子無一例外都在出身這一方麵有所欠缺。瑪傑麗不美,但算得上標致,秀麗的黑發和雙眸,氣色不錯,像是身體很好的人。她直率得讓人舒服,那種坦誠的氣質很有吸引力。她看上去誠實、簡單、可靠;我一下就有了好感。和她聊天也很輕鬆,雖然沒有說什麽才情洋溢的話,但周圍人在說些什麽她很明白;對笑話的反應也很敏銳,而且不靦腆。你覺得這是一個能幹、實際的人。她有種愉悅的寧靜,暗示著性情溫和、腸胃通暢。


    他們兩個像是對彼此滿意極了。第一迴見到瑪傑麗的時候我問自己為什麽她要嫁給這麽一個臭脾氣的矮個子,已經顯出禿頂的趨勢不說,歲數也不小了,可我很快就看出來,那是因為瑪傑麗愛上他了。他們一直在互相奚落,一起歡笑,時不時地眼神相接,意味深長,像是在交換秘密消息。這畫麵甚至有些感人。


    一周之後,他們在登記處結了婚。這個婚姻是成功的。迴看這十六年,想到他們親手經營的這些快活日子,我忍不住感同身受地笑出聲來。他們是我所知最恩愛的夫妻;雖然從來不富裕,但似乎也從來不缺錢花。他們沒有什麽大的願景,生活對他們來說就像一場永不會結束的野餐。他們住的那套公寓在潘頓街上,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公寓能這麽小:一個小臥室,一個小客廳,一個衛生間同時也用作廚房。但他們沒有多少家的概念,隻有早餐在這裏吃,正餐全去餐廳。這套公寓隻不過是一個睡覺的地方。雖然舒服,但第三個人進來喝杯威士忌蘇打就已經顯得擁擠了;盡管查理邋遢,但瑪傑麗靠一個清潔女工幫忙,還是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隻是見不到一件帶有他們個人印記的東西。他們買了輛很小的汽車,隻要查理放假,就把它擺渡過海峽,想往哪開就往哪開;兩人的行李就隻是各自一個旅行包而已。汽車拋錨從來不是什麽大困擾,壞天氣反而增添情趣,車胎漏氣可以編出無數個玩笑,而要是迷了路隻能在野外過夜,他們簡直像是遇見了天大的高興事。


    查理動輒發火、吵架的脾氣沒有變,但什麽都擾動不了瑪傑麗那種可愛的心如止水。她可以用一個字就讓查理平靜下來。她會用打字機把丈夫關於生僻細菌的專著打出來,一些投給科學雜誌的文章她還會幫著做校對。有一次我問他們是否吵過。


    “沒有,”她說,“我們好像從來沒有什麽好吵的。查理性情溫順得像天使一樣。”


    “瞎扯,”我說,“他就是一個專橫、好鬥、乖戾的家夥。一直都是這樣。”


    她朝查理看了一眼,咯咯笑起來,我發現她覺得我是在故意說笑。


    “讓他胡言亂語去吧,”查理說,“這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傻子,經常用些自己都不認識的詞。”


    他們在一起很甜蜜,喜歡有對方陪伴,隻要能避免就盡量不分離。即使結婚多年,每日午休時查理還是會坐上車橫穿市區,而瑪傑麗正在一家餐館等他。大家總笑他們,雖然帶著善意,但嗓子眼裏像一直有別的東西,因為隻要是邀請他們夫婦去鄉下過一個周末,瑪傑麗總會寫信給女主人,說如果有雙人床他們就很願意赴約。他們這麽多年都是一起睡的,分開過夜會睡不著。這一點經常還有些麻煩。平常的夫婦不但會要求兩個臥室,甚至要他們共用一個衛生間都會覺得有些不適。當今的裝修設計並沒有為夫妻生活多做考慮,但朋友們都明白,要想請到畢曉普家那兩位,就一定要備好一個有雙人床的房間。是有不少人覺得這略失檢點,而且從來都要大費周章,但他們作為客人很讓大家開心,忍耐一下某些小怪癖還是值得的。查理總是興致盎然,而且說的那些刻薄話好笑極了;而瑪傑麗則平靜、隨和。招待他們也很容易,隻要隨他們去就好,因為對畢曉普夫婦來說,沒有什麽比獨自二人在鄉野間漫步更高興的事情了。


    結婚之後,妻子或早或晚都會讓丈夫和他自己的朋友漸漸疏遠,但瑪傑麗反過來讓他們更親密了。她讓丈夫變成了一個更寬容的人,也就讓他在朋友間更受歡迎了。有意思的是,你會覺得他們不像夫妻,而像是兩個同居的單身中年人。在查理那些粗鄙、喧鬧、爭執不休的小聚會上,一般來說半打的參與者中隻有瑪傑麗一個女性,但她從來都不會妨礙這些夥伴間的融洽氣氛,反而會推波助瀾。我每次迴英格蘭都會見這對夫妻。他們一般都在我提過的那家俱樂部裏吃飯,要是我一個人的話,就會和他們一起用餐。


    那一晚去劇場之前,我們先見麵吃些點心,我告訴他們,晚餐我還邀請了莫頓。


    “恐怕你們會覺得他有些無趣,”我說,“但這是個很正派的小夥子,而且在婆羅洲的時候,對我周到極了。”


    “你怎麽沒早說呢?”瑪傑麗喊了起來。“否則我就帶一個姑娘來了。”


    “帶姑娘來做什麽?”查理說道。“你不是在嗎?”


    “讓小夥子跟像我這樣上了歲數的女人跳舞,我可不覺得他會有什麽樂趣。”


    “蠢話。這跟歲數有什麽關係?”他轉過來問我。“跟你跳過舞的女人之中,有比我妻子舞技更好的嗎?”


    其實是有的。不過話說迴來,瑪傑麗的舞的確跳得很好,腳步輕盈,有出色的節奏感。


    “怎麽可能?”我發自肺腑地說道。


    我們到奇羅餐廳的時候,莫頓已經等在那裏了。他穿著夜禮服看上去曬得特別黑。或許是因為我知道這些衣服疊好了跟樟腦丸在箱子裏鎖了四年,才覺得它們不太合身;莫頓當然還是穿著卡其褲最自在。查理·畢曉普很健談,而且喜歡聽自己說話;而莫頓則有些害羞。我給了他一杯雞尾酒,又點了香檳。我似乎感覺到他想跳舞,但不確定他能否想到可以邀請瑪傑麗。我們和他畢竟屬於兩代人,這一點我當時感受強烈。


    “我覺得我有必要告訴你,畢曉普夫人跳起舞來動人極了。”我說。


    “是嗎?”他的臉微微一紅。“我能請你跳一支舞嗎?”


    她起身,兩人入了舞池。那一晚瑪傑麗穿得並不奢華入時,但看著格外優雅,她這身簡單的黑色長裙恐怕不會貴過六幾尼,但就是有貴婦人的派頭。那時候女士們的裙子都剪得很短,她占便宜的地方就是腿長得特別好看。我覺得她應該化了一點點妝,但和其他女人一比,顯得格外自然。蓋瓦式短發挺適合她,除了沒有一根白頭發,色澤也很亮眼。瑪傑麗不能說漂亮,但她的善意,她那種健康和生機,縱然不能就此讓人誤以為她好看,但至少他們會認為這一點已不再重要。她跳舞迴來的時候兩眼放光,精神煥發。


    “他跳得怎麽樣?”她丈夫問。


    “出神入化。”


    “和你跳舞很容易。”莫頓說。


    查理繼續自己的長談闊論。他的幽默是善於嘲諷別人,聽他說話有趣是因為他自己就覺得自己說得很有趣。但對於查理的話題莫頓一無所知,雖然彬彬有禮地做出認真聽講的樣子,但我明白,現場太熱鬧了,加上這音樂和香檳,餐桌上具體說了什麽他自然聽不進多少。等音樂再次響起時,他試圖和瑪傑麗做一個眼神的交流。查理看到了,微笑了一下。


    “和他跳舞去吧,瑪傑麗。看著你運動對我身材也有好處。”


    他們又去了,查理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妻子,眼裏滿是柔情。


    “今天可是讓瑪傑麗高興壞了。她很愛跳舞,但我跳幾步就氣喘籲籲的。那年輕人不錯。”


    我的這個小派對頗為成功,和畢曉普夫婦告別之後,我和莫頓一起朝皮卡迪利廣場走,他誠摯地感謝了我,說他今晚的確很開心。我跟他道別。第二天,我就出國了。


    我很遺憾不能再為莫頓多做些什麽,而且迴來的時候他應該在迴婆羅洲的路上了。偶爾他也會掃過我的腦海,但等到秋天我迴國的時候,已經再也不會想到他。在倫敦待了大概一周之後,我有一晚正巧去俱樂部轉轉,查理·畢曉普也在;他和三四個我認識的人坐在一起,於是我就走了過去。迴國之後這些人我都是頭一迴見。其中一個男的叫做比爾·馬什,他的妻子珍妮特是我很好的朋友,邀請我共飲一杯。


    “你從哪裏冒出來的?”查理問。“最近沒見到你啊。”


    我立刻看出他已經喝醉了,這讓我很訝異。查理向來愛酒不假,但酒量極好,而且每迴都適可而止。很久以前我們還年輕的時候,他有時也會醉醺醺的,但那也不為了別的什麽,隻是他想顯示自己的豪爽罷了;更何況,搬出一個人年少輕狂的例子來指摘他,也不公平。不過在我記憶中,查理喝醉了之後脾氣不好,好鬥的個性變本加厲,嗓門太高,話也太多,很容易就和人吵起來。他現在就十分耿直,把自己粗率的意見當頒布法令,自然引來反駁,但又根本不願去聽別人在說什麽。另外那些人知道他喝醉了,有些難辦,一方麵對查理的乖戾沒辦法不惱火,另一方麵知道他的酒品,隻能大度容讓幾分。他的模樣本身就很可氣:男人到了他的歲數,又胖又禿,還戴著眼鏡,喝醉了是很讓人厭惡的。而且他平時衣冠楚楚,現在卻很邋遢,全身都是煙灰。查理喊來一個服務生,又點了一杯威士忌。這個服務生在這家俱樂部已經效力三十年。


    “先生,您麵前就有一杯。”


    “別媽的對我指手畫腳,”查理·畢曉普說,“給我立馬端一杯雙份威士忌過來,否則我就跟你們秘書長投訴你無禮。”


    “好的,先生。”服務生說。


    查理一口幹了桌上那杯酒,但手有些抖,不少威士忌灑在身上。


    “我說,查理,你這家夥,我們這就該迴了吧。”比爾·馬什說。又轉過來告訴我:“查理這兩天住在我們那裏。”


    這更讓我吃驚了。但我也察覺出有些不對勁,保險起見還是不要多問。


    “我可以走了,”查理說,“但結束之前我再喝一杯就好。這樣晚上能睡得好些。”


    據我判斷,這個局一時之間還散不了,於是我站了起來,告訴眾人我準備慢慢踱迴去。


    “那個,”正要走的時候比爾說道,“你願不願意明天晚上來吃頓飯,就我和珍妮特,還有查理?”


    “好,我很樂意。”我說道。


    很明顯是出了什麽事。


    馬什家住在攝政公園東側的一幢聯排別墅裏。開門的女仆請我先去馬什先生的書房。他在裏麵等我。


    “我想你上樓之前,應該先跟你交代幾句,”他握手的時候跟我說道,“你知道瑪傑麗離開查理了嗎?”


    “不會吧!”


    “他走不出來。珍妮特覺得讓他一個人住在那個可怕的小公寓裏麵太糟了,所以叫他來這裏住幾天。能為他做的我們都試過了。他隻知道給自己不停灌酒。已經有半個月沒合過眼了。”


    “但她難道就不迴來了嗎?”


    我還沒有迴過神來。


    “不迴來了,她現在對一個叫莫頓的家夥神魂顛倒的。”


    “莫頓。這人是誰?”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就是我婆羅洲的那個朋友莫頓。


    “見了鬼的,是你介紹他們認識的,是你幹的好事。我們上樓吧。我就是覺得應該先告訴你一聲。”


    他把門打開,我們走了出去。我完全糊塗了。


    “這不對啊……”我說。


    “問珍妮特吧,前前後後她都知道。我也想不通。受不了瑪傑麗這個人,難怪查理變得一團糟了。”


    他比我先進了會客廳。我進去的時候,珍妮特·馬什站起來迎接我。查理坐在窗前,讀著晚報;我走上前去和他握手的時候,他把報紙放下了。他現在應該沒喝什麽酒,說話也是往常神氣活現的口氣,但是看得出來身體狀況很差。我們喝了一杯雪利酒,就下樓去餐廳了。珍妮特是個有活力的女人,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很好看;小心地不讓我們的聊天冷場。留幾位男士在樓下喝波爾圖葡萄酒的時候,她也給了指示,要我們十分鍾之內一定上樓。比爾向來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這會兒開始努力聊天;我因為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一晚上說話都左支右絀的,但很明顯馬什夫婦不想讓查理掉入自己的思緒中,我也盡我所能引起他的興趣。他似乎是願意配合的,滔滔不絕的說教是他的一大愛好,當時有一起大眾非常關注的謀殺案,他就從一個病理學家的角度大加分析起來。但他的話沒了活力,整個人也隻是個空殼。你雖然感覺到他為了不拂主人的麵子,在強迫自己說話,但心裏卻想著別的事情。樓上的地板響了一聲對我們都是解脫,那是珍妮特在催我們上樓。像這樣的局麵,有女人在場會鬆弛一些。我們上了樓,打了一會兒橋牌。到了我要走的時候,查理說他要陪我走到馬裏波恩路[6]。


    “哦,查理,太晚了,你就直接去睡吧。”珍妮特說。


    “休息之前散會兒步我睡得更好。”他迴答。


    她擔心地看了看他。一個中年病理學教授想要散個步總不能禁止他出門。珍妮特瞥見自己的丈夫,眼睛一亮。


    “那大概對比爾也有好處吧。”


    這句話在我看來有些唐突了。女人經常太想掌控他人。查理慍怒地看了看她。


    “完全沒有必要也把比爾拖出去。”他頗為堅決地說道。


    “我一點沒有想過要跟你們出去,”比爾微笑著說,“我累壞了,準備這就上床了。”


    我猜我們走後比爾應該還要和妻子小小地爭執一番。


    “他們對我真是太好了,”我們沿著欄杆走的時候,查理對我說道,“要是沒有他們,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我已經半個月沒睡著了。”


    我表達了自己的遺憾,但並沒有詢問原因,又沉默著走了一段。據我推測,他出來是想跟我聊一聊過去發生的事情,但我覺得隻能是他自己決定什麽時候開口。我很想告訴他,我也替他難受,但又怕說錯話;我不想讓他以為我是想套出他的什麽秘密。我不知道如何幫他起頭;甚至不覺得他在等我說話。他平時可不是個拐彎抹角的人,我想他一定在推敲具體該怎麽說。我們到了拐角。


    “你到教堂門口應該能攔到出租車,”他說,“我再往前走走。晚安。”


    他點了點頭,沒精打采地走開了。我啞口無言,除了往前走直到坐上出租車已經別無他法。第二天上午,我正在泡澡,電話鈴聲把我從水裏拖了出來,用毛巾裹著自己滴水的身子,我拿起了話筒。是珍妮特。


    “說說吧,這件事情你怎麽看?”她說。“昨天你把查理留得可夠晚的。我聽見他迴來的時候已經三點了。”


    “他隻送我到了馬裏波恩路,”我迴答,“什麽都沒對我說。”


    “什麽都沒說?”


    從珍妮特的聲音之中聽得出來,她本來是準備和我長談的。我懷疑這個電話就放在她床邊。


    “是這樣,”我馬上說道,“我正在洗澡。”


    “哦,你衛生間裏也裝了電話嗎?”她急切地問道,在我聽來還帶著幾分妒忌。


    “我沒有,”我直截了當說道,語氣強硬,“身上的水現在全滴在地毯上了。”


    “啊!”我聽到她這一聲中的失望,帶著一絲惱怒。“那好,我什麽時候能見你?十二點能來一趟嗎?”


    這個時間並不方便,但我現在不想和她爭辯。


    “行,再見。”


    我趁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把電話掛了。受神眷顧的人到了天堂之後,打電話隻挑要緊的說,一個多餘的詞也不會有。


    我真心喜歡珍妮特這個朋友,但我也知道最讓她興奮的事情就是朋友的不幸。當然,她會迫不及待要伸出援手,但同時也希望見證他們最艱難的時刻。她是真正的患難朋友;多管閑事是她生活的養料。你每次出軌總發現不知怎的她成了你的傾訴對象,每次離婚鬧得不可開交也總發現她正摻和其中。盡管如此,她依然是個好心的女人。所以,我中午進了珍妮特的會客廳,看到她迎接我時那種壓抑著的急切,就忍不住想笑。畢曉普家遭受的災禍很讓她難過,但這又是如此的激動人心,她急不可耐地要把所有內幕告訴一個新的聽眾。珍妮特這種對於就事論事的期待感,很像女兒第一次結婚生子,母親諮詢家庭醫生時的態度。珍妮特知道這件事很嚴重,絕不會把它當成兒戲,但其中能榨取的每一絲樂趣,她也一定不打算錯過。


    “聽到瑪傑麗說她決定了要離開查理,真的,不可能有人比我還要震驚了。”她說道,同樣的話她一定已經重複過十幾迴,所以才表達得如此流暢。“他們是我見過的最恩愛的夫妻,享受著完美的婚姻。多麽情投意合的一對啊。當然了,比爾和我也很恩愛,可時不時地總要大吵一通。有時候真的,我都想把他給殺了。”


    “我對你跟比爾之間的關係根本就不關心,”我說,“說畢曉普家的事情吧。否則你幹嗎要打電話喊我來呢?”


    “我就覺得一定得見你一迴,不管怎樣,你是唯一能解釋這一切的人。”


    “我的天,別老是說出這種話來。昨天晚上比爾告訴我之前,我一點都不知道。”


    “那是我的主意。因為我突然想到你可能還沒聽說這件事,怕你會大大地失言。”


    “你不妨就從頭說起吧。”我說。


    “說起來,你就是‘頭’啊,這一切麻煩都是你引起的。你介紹了那個年輕人給她。這也是為什麽我這麽著急要見你。你對他那麽了解;而我還見都沒有見過這個人。他的事我就知道瑪傑麗告訴我的那些。”


    “你午餐是幾點鍾?”我問。


    “一點半。”


    “我也是,快講事情吧。”


    但我的這句話讓珍妮特又有了主意。


    “你看這樣好不好,如果我能不去赴約的話,你能不能也留下來?我們可以在這裏吃些點心,我確定廚房裏還有幾片冷肉,這樣就不用著急了。我約了去見發型師要到三點之後。”


    “不用,不用,不用,”我說道,“想到就覺得麻煩。我最晚一點二十分就得離開這兒。”


    “那我隻能草草地講了。你覺得蓋裏怎麽樣?”


    “誰是蓋裏?”


    “蓋裏·莫頓。他本名叫傑拉爾德[7]。”


    “我怎麽知道?”


    “你跟他一起住過。他家裏沒有寄來的信嗎?”


    “那總是有的吧,但我正好沒有讀。”我的迴答帶著些許刻薄。


    “哦,別這麽蠢行嗎,我指的是信封。他這個人什麽樣?”


    “好吧,大致就是吉卜林那樣的,你知道嗎,工作非常投入,熱情,有活力,帝國的建設者之類的。”


    “我指的不是這個,”珍妮特喊道,似乎有些不耐煩,“我問的是,他長什麽樣?”


    “就跟其他人都差不多,我覺得。當然要是再見到我能認得出來,但隻憑記憶,他的樣子是很模糊的。人很幹淨吧。”


    “我的老天啊,”珍妮特說,“你到底是不是個小說家?他眼睛什麽顏色?”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怎麽可能跟一個人住了一個禮拜,卻不知道他眼睛是藍的還是棕色的?他是金發還是黑發?”


    “都不是。”


    “他個子高不高?”


    “一般吧,要我說。”


    “你是在故意氣我嗎?”


    “沒有。他就是很普通罷了。他身上沒有一點是引人注意的。既不醜,也不好看,挺正派的樣子;他像個紳士。”


    “瑪傑麗說他的笑容很有魅力,身材很好。”


    “大概吧。”


    “他愛瑪傑麗也愛得神魂顛倒的。”


    “你怎麽知道?”我幹巴巴地問了一句。


    “我讀了他的信。”


    “你是說瑪傑麗把那些信給你看了?”


    “當然,這還用說。”


    一個女人在私事上暴露出的含蓄不足常常讓男人難以忍受。她們不知羞恥為何物,可以互相告知最親密的事情而不覺尷尬。端莊其實是一種男性的美德。而這個情況雖然理論上男人們都是知道的,但每每麵對女人的開誠布公他還是會感到震驚。我在想莫頓知不知道自己的情書不隻是瑪傑麗在讀,還有珍妮特·馬什,更有甚者,他知不知道自己墜入情網的過程瑪傑麗每天都會向珍妮特報告;要是知道了,他會作何想。照珍妮特的說法,他對瑪傑麗是一見鍾情。我在奇羅餐廳辦小聚會的第二天一早,他就打電話給瑪傑麗,約在一個可以跳舞的地方喝下午茶。珍妮特講的這些事,我當然明白都是瑪傑麗的一麵之詞,所以也隻是姑且聽之。珍妮特是站在瑪傑麗那一邊的,這讓我很感興趣。瑪傑麗離開丈夫的時候,的確是珍妮特想到讓查理來家裏住兩三個禮拜,而不是留在那個淒慘的被拋棄的小公寓裏,而且她也的確對查理極其友善。因為查理之前已經習慣了中午跟瑪傑麗一起吃飯,她就每天中午陪他一起用午餐;她會帶查理去攝政公園散步,還讓比爾星期天陪他去打高爾夫。查理傾吐自己的傷心時,她的耐心讓人讚歎,而且會想方設法去安慰他。她真心替查理感到委屈。但盡管如此,她絕對是站在瑪傑麗那一邊的,當我對後者略有微詞時,她像泰山壓頂一般駁斥了我。這段戀情太讓她激動了。從頭至尾,她都是支持的。最早是滿麵笑容的瑪傑麗覺得受寵若驚但心裏猶疑,過來告訴她自己認識了一個青年男子,直到最後一幕,她的這位好朋友怒氣衝衝、心慌意亂,向她宣布自己再也承受不住,已經收拾好行李搬出公寓了。


    “當然了,一開始我沒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說,“你知道查理和瑪傑麗在一起是什麽樣的,他們簡直就活在對方的口袋裏。那種恩愛的程度,誰都忍不住想笑話他們。我一直不覺得查理是個好相處的人,而且實話實說,人長得也毫無魅力可言,但你會不自覺地喜歡他,因為他對瑪傑麗真是太好了。我有時候都有點羨慕瑪傑麗。他們沒有錢,生活也亂糟糟的,但他們特別幸福。當然,我以為這件事不會有什麽結果的。瑪傑麗隻是覺得好玩罷了。‘我自然不會當真的,’她告訴我,‘可到了我這歲數,還能找到一個年輕人是挺有趣的。我有很多年沒有收到過花了。我隻能叫他不要再送,因為查理會覺得這太滑稽。他在倫敦一個人都不認識,又那麽熱愛跳舞,他說我跳起舞來如夢似幻。他經常會一個人去劇院,看著太淒慘了,我們一起去看過兩三次日場的演出。每次我說願意跟他出去的時候,他那種感激真是讓人心疼。’‘我必須說,’我這樣告訴瑪傑麗,‘聽起來他可真是招人憐惜。’‘真的是這樣,’她說,‘我知道你會理解我的。你不會怪我吧,對不對?’‘當然不怪你,親愛的,’我說,‘以你對我的了解,怎麽會那樣想呢?換了我也會跟你一樣的。’”


    瑪傑麗和莫頓見麵都是公開的,她的丈夫還會善意地取笑她,說她有了個追求者。但查理認為莫頓是個有教養、說話得體的年輕人,挺高興自己工作的時候有人能讓妻子散散心,從來沒想過要吃醋。他們三個人一起吃過好幾次飯,然後又一起去看演出。但沒過多久蓋裏·莫頓就開始求瑪傑麗找一個晚上獨自出門,她說這是不可能的,但莫頓很有說服力,而且不達目的就不罷休;最後她隻能去找珍妮特,讓後者打電話給查理,請他去吃晚飯,而且讓他成為湊齊一桌橋牌的第四個人。妻子不去,查理本來是哪兒都不會去的,但馬什夫婦是老朋友了,而且珍妮特很堅持,而且造了一個荒誕無稽的理由,讓查理似乎隻得應允。第二天瑪傑麗和珍妮特碰麵。前一天晚上美妙極了。他們在梅登黑德用晚餐,然後又在那裏跳舞,之後一起坐車迴家,穿過倫敦的夏夜。


    “他說他愛我愛得神魂顛倒。”瑪傑麗說。


    “他吻你了嗎?”珍妮特問。


    “當然,”瑪傑麗哧地笑了,“別小孩子氣了,珍妮特。他貼心極了,而且,怎麽說呢,他的內心是如此的溫暖。當然他跟我說的話一半都不能信。”


    “親愛的,你可不能愛上他呀。”


    “我已經愛上了。”瑪傑麗說。


    “親愛的,這樣不會很麻煩嗎?”


    “嗨,這不會長久的。不管怎樣他秋天就要迴婆羅洲了。”


    “好吧,沒人可以否認你這下年輕了好幾歲。”


    “我知道,我自己就感覺年輕了好幾歲。”


    很快他們就每天都見麵了。早上他們會約好去公園一起散步,或是去畫廊。中午兩人分開,讓瑪傑麗可以去跟丈夫用午餐,午餐之後他們又會碰麵,開車去鄉下或是河畔的某個地方。瑪傑麗沒有告訴她的丈夫,順理成章地認為查理不會理解。


    “你怎麽會從來沒有見過莫頓?”我問珍妮特。


    “哦,她不想讓我見。你想啊,我們屬於同一代人,瑪傑麗和我。我很能體諒她的用意。”


    “我明白。”


    “當然我什麽忙都幫了。每次她跟蓋裏出去,總是號稱跟我在一起。”


    我是那種寫“t”要補橫線,寫“i”要加圓點的人。[8]


    “他們出軌了嗎?”我問。


    “哦,沒有。瑪傑麗不是那樣的女人。”


    “你怎麽知道。”


    “否則她一定會告訴我的。”


    “我想也是。”


    “當然我是問過的,但她斷然否認,我確信她沒有騙我。他們之間從來都沒有那樣的事。”


    “這我倒是覺得奇怪了。”


    “可是,你也知道,瑪傑麗是個很好的女人。”


    我聳了聳肩。


    “她對查理是絕對忠誠的,無論如何都不想欺騙他;想到自己有事瞞著丈夫,她就受不了。她一發現自己愛上蓋裏,就立馬想告訴查理。當然我求她不要說。除了讓查理痛苦之外,什麽用都沒有。而且說到底,這小夥子再過兩個月就走了,為一件毫無可能延續下去的事情小題大做,似乎也沒有好處。”


    但正是蓋裏近在眼前的離別,才讓整個局麵崩塌了。畢曉普夫婦跟往年一樣安排好了出國旅行,準備開車穿過比利時、荷蘭,以及德國北部。查理忙著翻閱地圖和旅行指南,從朋友那裏打聽酒店和道路的訊息,一想到這個假期就激動難耐得像個還在上學的孩子。瑪傑麗聽他頭頭是道說著,心情越發沉重。他們會離開四周,而蓋裏九月份就會乘船遠走了。剩下的日子所剩無幾,她怎麽能丟掉四個星期的時間呢?想到這次駕車旅行,她就滿心的煩躁。出發的日期越來越近,她一天比一天緊張。終於她認定,隻有一件事情可做。


    “查理,這次旅行我不想去了,”她打斷查理道,後者正在介紹他剛聽說的一家餐館,“我希望你能找別的人跟你一起去。”


    他茫然地看著妻子。這幾句話讓瑪傑麗自己也嚇了一跳,她嘴唇微微有些顫抖。


    “怎麽了,是出了什麽事嗎?”


    “沒有事,我就是不想去了,我想自己待一段時間。”


    “你生病了?”


    她看到查理的眼神突然有了恐懼,那種關切讓她再也承受不住。


    “沒有,我從來沒有這樣健康過。我愛上了一個人。”


    “你?愛上了誰?”


    “蓋裏。”


    他看著妻子,滿臉的不可思議;他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瑪傑麗讀錯了丈夫的表情。


    “你怪我也沒有什麽意義,我是不由自主的。他還有幾周就要走了,我不會浪費剩下的這一點點時間。”


    查理一陣狂笑。


    “瑪傑麗,你怎麽會這麽丟人呢?你的歲數都可以當人家的媽了。”


    她臉紅了一下。


    “他對我的愛也一樣深。”


    “這是他說的?”


    “一千一萬遍。”


    “那隻能說明他就是他媽的一個騙子。”


    他又咯咯咯笑起來,肚子上的肥肉也歡快地晃動著。要我說,查理的應對方式是值得商榷的。珍妮特似乎認為他應該更溫柔和體貼。他應該理解她。我知道在她腦海中,查理聽到了之後該是怎樣——繃緊上唇[9],默默承受,最後放手。女人最善於體察自我犧牲的美,隻要這自我犧牲是別人的。要是查理勃然大怒,砸壞一兩件家具(到時還得是他自己去換新的),再朝瑪傑麗的下巴揮上一拳,這種反應珍妮特也能同情。但嘲笑瑪傑麗是不可原諒的。我沒有指出,對於一個身材矮小、肥胖的五十五歲病理學教授來說,要他突然出手打女人也不容易。不管如何,荷蘭一行隻能作罷,畢曉普夫婦整個八月都留在了倫敦。他們並不怎麽開心。中飯、晚飯還是一起吃,因為這是多少年來的習慣了,而剩餘的時間瑪傑麗都會跟蓋裏待在一起。和蓋裏在一起的時光彌補了她承受的一切,而她所承受的,又豈是三言兩語能道得盡。查理有種粗俗、刻薄的幽默感,嘲笑起妻子和蓋裏時可以非常好笑。他始終認為這件事隻是兒戲。瑪傑麗會這樣糊塗讓他煩躁,但他似乎從來沒有想過妻子會做出越軌的事情來。這一點我也跟珍妮特提了。


    “他甚至一點疑心都沒有,”她說,“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


    幾周匆匆過去,蓋裏走了。他是從蒂爾伯裏港[10]起航的,瑪傑麗去替他送行。迴來之後她連哭了四十八小時。查理看著她越發惱火,漸漸要壓不住自己的脾氣了。


    “我跟你說,瑪傑麗,”他終於說道,“我對你一直非常容忍,但你不能任由自己胡鬧下去,現在已經越來越不好笑了。”


    “你就不能別來管我嗎?”她吼道。“我生命裏所有可愛的部分都離我而去了。”


    “能不能別這麽荒唐?”他說。


    我不知道他還說了些什麽,可能執意把自己對蓋裏的看法告訴了瑪傑麗,據說用詞還頗為惡毒,這無疑是愚笨的。於是就發生了這對夫婦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暴力場麵。之前她能忍受查理的嘲弄,是因為明白下一個小時或者第二天就能見到蓋裏,可現在她再也見不到他了,便再也承受不住。幾周以來她都克製著自己——此時一下把矜持拋到了九霄雲外。或許她根本不清楚自己對查理說了些什麽;而查理本就是個暴躁的人,終於打了她。查理動手之後,兩人都嚇住了。他抓起一頂帽子就衝了出去。在過去這段痛苦的日子裏,兩人還是睡在一起的,但那天半夜查理迴到家,發現瑪傑麗已經在客廳的沙發上鋪了一張臨時床。


    “你不能睡在這裏,”他說,“別犯傻了。到床上來吧。”


    “我不會來的,不要煩我了。”


    他們一直吵到天亮,但查理拗不過妻子,之後她每晚都睡在沙發上。但公寓太小了,兩人哪裏避得開對方,不光避不開視線,連聲音都沒法不聽到。他們親密生活太多年了,湊在一起是本能。他試圖跟妻子講道理,說她蠢得不可思議,無休無止地辯論,就為了讓她明白她有多糊塗。瑪傑麗被他攪得沒有片刻安寧。她沒法睡覺,因為查理會一直談到後半夜,直到兩人都精疲力竭。他以為自己能用講道理打消瑪傑麗的愛。也可能連著兩三天他們一句話也沒有。終於有一天查理迴家,發現妻子哭得很傷心;那種落淚的畫麵讓他心亂如麻,他告訴妻子自己有多愛她,描述著過去快樂的時光,試圖打動她。他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保證再也不會提起蓋裏。他們能不能把這段噩夢忘記呢?但與丈夫和好意味著很多事,每一件都讓她作嘔。她說自己頭疼欲裂,讓查理把安眠藥拿過來。第二天早上查理出門的時候她假裝沒有醒,但門一關上她就打包好東西離開了。瑪傑麗繼承的幾件小首飾賣了一點錢,在一家便宜的家庭旅館租了個房間,沒有把地址告訴查理。


    查理是在發現妻子不告而別時垮掉的。瑪傑麗這一逃摧毀了他。他告訴珍妮特他受不了這種寂寞。他寫信給瑪傑麗,求她迴來,讓珍妮特代為說情;他什麽都肯答應,一味自輕自賤。但瑪傑麗不為所動。


    “你覺得她還會迴來嗎?”我問珍妮特。


    “她說她不會。”


    這時候已經快要一點半了,我還要趕到倫敦的另一頭,隻能告辭。


    兩三天之後,瑪傑麗打電話給我留了言,問我是否能見見她。她提議到我住的地方來找我,我於是就邀請她來喝下午茶。我努力想對她和善一些,畢竟她的戀情並不關我的事,但我又覺得這女人實在糊塗,恐怕態度是有些冷漠的。瑪傑麗從來就不俊俏,這麽多年過去了,並沒有什麽變化。那雙黑色的眼睛依然好看,臉上光潔得讓人吃驚。她穿得很簡單,辨不清有沒有化妝,可能是手藝真的高超。她依然有魅力,因為她還是和往常一樣絲毫不帶矯飾,有種親切的幽默感。


    “如果你願意的話,想請你幫個忙。”她開門見山地說道。


    “什麽忙?”


    “查理今天就要從馬什家搬迴去了。我擔心他迴到公寓的最初幾天會很難受,要是你可以邀請他去吃個飯什麽的就太好了。”


    “我會查一下我的日程安排。”


    “他們說他最近喝酒喝得厲害,這真叫人痛心,你也幫著勸勸吧。”


    “據我所知,他最近是家庭生活有不順心的地方。”我這句話說得可能有些尖刻。


    瑪傑麗臉紅了,表情痛苦,還閃了一閃,就像我打了她。


    “當然你認識他比認識我早很多,自然是站在他那一邊的。”


    “親愛的瑪傑麗,說實話,跟他能做這麽多年朋友主要還是因為你。我從來都不太喜歡查理,但一直覺得你特別好。”


    她朝我微笑,笑得甜美;他知道我說的是真心話。


    “你覺得我過去是個好妻子嗎?”


    “無可挑剔。”


    “他以前老把別人惹毛,很多人都不喜歡他,可我從來都沒覺得他不好相處。”


    “他真心喜歡你。”


    “我知道。曾經我們開心極了。那十六年的時間我們一點不順心的事都沒有。”她停頓了一下,朝地板上看。“我隻能離開他,真的過不下去了,每天爭吵不休的日子太可怕了。”


    “我從來沒想通過,不願意生活在一起的兩個人為什麽要勉強。”


    “你看,我們當時真是糟糕透了。之前我們的生活方式太親密了,根本避不開彼此,到後來我看到他的樣子都覺得厭惡。”


    “或許當時的局麵對你們兩個都不容易。”


    “愛上別人不是我的錯。你要知道,那種愛跟對查理是截然不同的。對查理總有種母親的感覺,想保護他。因為我比他理智得多。查理的性子太倔了,但我總管得住他。但蓋裏不一樣。”她的聲音變得柔和,麵容也不一樣了,有種別樣的光彩。“他替我找迴了青春。我在他麵前又成了個女孩,可以依靠他,知道他永遠會保護我。”


    “他似乎是個不錯的小夥子,”我慢慢說道,“他應該會很有前途吧。當初我遇到他時,在那個崗位上他算是特別年輕了。現在也才二十九,是不是?”


    她溫柔地笑了笑,很明白我想說的是什麽。


    “我從來沒有對他隱瞞我的年齡。他說這無關緊要。”


    我知道她說的是實情。瑪傑麗這樣的女人是不會在年齡上撒謊的,在向莫頓說真話的時候,她會感到一種強烈的愉悅。


    “你今年多大?”


    “四十四。”


    “接下來你準備怎麽辦?”


    “我已經寫信給蓋裏,告訴他我已經離開了查理。隻要收到迴信我就會去那裏陪他。”


    我驚呆了。


    “你知道嗎,他住的地方是一個很原始的小殖民地。我怕你會發現自己的身份很尷尬。”


    “他之前讓我保證,隻要我覺得他走了之後過不下去,就要去找他。”


    “你覺得這樣明智嗎,聽信一個戀愛中的年輕人?”


    那個美好非常的欣喜表情又浮現在她臉上。


    “如果那個年輕人正好是蓋裏,那就是明智的。”


    我的心沉下去了,緘默了片刻。然後我把蓋裏·莫頓修路的事情告訴她,加了些戲劇效果,我想這個故事我講得還是很打動人的。


    “你幹嗎跟我講這些事?”結束之後她問道。


    “我覺得這些事很有意思啊。”


    她微笑著搖了搖頭。


    “不是的,你是想讓我明白,他還很年輕,很有熱情,工作起來太投入了,沒有空浪費在其他心思上。但我不會幹擾他的工作的。你沒有我了解他。他真是個浪漫種子。蓋裏把自己看做一個開拓者,覺得自己正在為開辟一個新的國家出力,我也被他的激動之情感染了。這個想法的確是美妙的,不是嗎?讓這裏的生活相較之下顯得如此乏味和平庸。當然了,生活在那裏有時會非常孤單,有人陪伴總是好,即使是一個中年女子或許也聊勝於無吧。”


    “你會提出要跟他結婚嗎?”我問。


    “我把自己完全交給他。他不願意的事情我一樣也不會做。”


    她的話是如此純粹,那種臣服之中有些如此感人的東西,讓我在她出門時已經不再討厭她了。當然我還是覺得她很笨,可誰要是總為了人類會犯傻而生氣,那他豈非長年怒火中燒?我覺得事情都會迴到正軌的。她說蓋裏是個浪漫的人。的確,他很浪漫;可是在這個營營役役的世界裏,有些胡扯的浪漫派之所以得逞,是因為他們心底對現實看得一清二楚——把他們如雲似霧般的浮誇辭藻信以為真,那就是傻子了。英國人是浪漫的,這也是為什麽其他國家的人說他們虛偽;他們不虛偽——英國人發自內心地朝著天國進發,但道路艱難曲折,路邊有隻賺不賠的投資機會,那加以利用也是有道理的。英國人的靈魂,和威靈頓的軍隊一樣,隻有吃飽了才能打仗。[11]我想蓋裏收到信之後的那一刻鍾會有些煩惱吧。這件事我並沒有什麽厚此薄彼的立場,隻是好奇他會如何讓自己脫身。我想瑪傑麗會傷心失望的;要那樣的話,對她也沒有什麽壞處,然後她會迴到丈夫身邊,我一點也不懷疑他們兩人受了這番磨礪,接下來會平和、安靜、幸福地度過餘生。


    後來的事情並非如此。我一連好幾天實在沒有空檔可以安排給查理·畢曉普,不過寫了封信給他,請他下周的某晚一起吃飯。我提出吃完再去看場戲,雖然心裏有些疑慮;因為我知道查理最近酒癮很大,而喝醉了之後他管不住自己的嘴。我們約好了在俱樂部碰麵,七點吃飯,因為要看的戲八點一刻開始。我到了。等著。查理沒有來。我打電話到他的公寓,但無人接聽,以為他在來的路上。我討厭看戲錯過開頭,所以就煩躁地候在門廳裏,想等查理一來就直接去樓上餐廳。為了節省時間我還點好了菜。時鍾指向七點半,然後是八點缺一刻;我想不出什麽理由要繼續等他,就上樓一個人吃了飯。他沒有出現。我讓餐廳打了個電話給馬什家,很快一個服務生告訴我已經接通了比爾·馬什。


    “問一聲,你有查理·畢曉普的消息嗎?”我說。“我們今天約好了一起吃飯和看戲的,但他沒有出現。”


    “他今天下午死了。”


    “什麽?”


    我著實被嚇了一跳,兩三個聽到這聲驚唿的人抬頭看了我一眼。餐廳裏已經坐滿了,服務生穿梭忙碌。電話是在收款台上,一個負責酒水的服務員端著托盤走過來,給了收款員一張賬單,托盤上有一瓶豪客海沫白葡萄酒和兩隻高腳杯。胖胖的引路員領著兩個人去他們的餐桌,擠了我一下。


    “你現在在哪裏?”比爾問。


    他應該是聽到了我周圍的喧鬧聲。我迴答了之後,他問我是否可以用完餐去一趟他們家,珍妮特有話要跟我說。


    “我現在就來。”我說。


    去的時候珍妮特和比爾都在會客廳裏。比爾在讀報紙,珍妮特在玩接龍。侍女領我進去的時候,她飛快地迎上來,腳步輕捷、無聲,微微弓著背,像是一個跟蹤獵物的豹子。我一眼就看出這是珍妮特發揮的時候。她朝我伸出手,把臉轉向一邊,不讓我看到快要溢出眼眶的淚水。她的聲音低沉,滿是悲情。


    “我把瑪傑麗接到這裏來了,讓她上床休息,醫生還給了她鎮靜藥。她已經什麽氣力都沒有了。太可怕了是吧?”她發出了一種介於驚唿和抽泣之間的聲音。“我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事總發生在我身上。”


    畢曉普家從來沒有招過仆人,但有個清潔女工每天早上會來,收拾早餐桌,打掃屋子。她配了一把鑰匙,那天早上也和往常一樣自己進屋,清掃完了客廳。自從妻子走了之後,查理的作息就很不規律,所以現在還在睡覺清潔女工並不奇怪。但她知道查理總是要去上班的,又過了一段時間去臥室敲了敲門。沒有人迴應,但好像聽得見查理的呻吟。她輕輕把門打開,看到查理仰麵躺在床上,唿吸時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沒有醒。清潔女工喊了他幾聲。查理的樣子讓她有些害怕。她去了同一樓層上的另一個公寓,那裏住著一個記者。清潔女工按響門鈴的時候他還在睡覺,穿著睡衣開了門。


    “抱歉,先生,”她說,“你能不能過來瞧一眼我那位先生。我覺得他不對勁。”


    那個記者走過樓梯平台,進了查理的公寓。床邊有個佛羅拿[12]的瓶子空了。


    “我覺得你最好找個警察來。”他說。


    一個警察來了之後,打電話到警局叫了一輛救護車。他們把查理送到了查令十字醫院。他再沒有醒過來。最後時刻瑪傑麗陪伴著他。


    “當然他們會調查死因,”珍妮特說,“但怎麽迴事很明顯了。他過去三四周一直失眠嚴重,應該就在用佛羅拿助眠。昨天一定是不小心服用過量了。”


    “瑪傑麗也這麽想嗎?”我問。


    “她太難過了,什麽也想不了,可我跟她說了,查理一定不是自殺。我就覺得,他不是那種人啊,對不對,比爾?”


    “你說得對,親愛的。”他迴答。


    “他有沒有留什麽信?”


    “沒有,什麽都沒有。奇怪的是今天早上瑪傑麗收到過他的一封信,怎麽說呢,也不能算是一封信,就一句話而已。‘沒有你我太寂寞了,親愛的。’就這樣。可那自然說明不了什麽,而且她也答應了警方來調查的時候不提這件事。我的意思是說,又何必讓別人瞎想呢?所有人都明白佛羅拿這東西不好說的,我自己就絕不會碰這玩意兒,而且那很明顯是個意外,對吧,比爾?”


    “你說得對,親愛的。”他迴答。


    我看得出來,珍妮特是一門心思要相信查理·畢曉普不是自殺的,但在她的內心深處到底能信幾分,我對女性心理學研究不足,還不好判斷。當然有可能她是對的。一個中年科學家就因為自己的中年妻子離開而輕生,說不過去;而他因為失眠而惱火,外加很可能喝醉了酒,自己也沒意識到服用了多少安眠藥,這道理很說得通。至少驗屍官也持這個觀點。他聽到的說法是最近查爾斯·畢曉普脾氣愈發暴躁,逼得妻子離開了他,很明顯結束自己的生命是他絕不會想到的事情。驗屍官向死者的遺孀表示同情,非常嚴肅地評述了安眠藥的危險性。


    我討厭葬禮,但珍妮特反複求我一定要去。幾個查理在醫院的同事透露過想要參加,但尊重瑪傑麗的意願,他們沒有來;所以葬禮上隻有珍妮特、比爾、瑪傑麗和我四人。我們要從太平間送靈車去墓地,他們提議可以半路帶上我。我一直留意著外麵,看到車來就下樓了,可比爾從車裏出來,沒等我走出門就進來了。


    “先等一下,”他說,“就幾句話先問問你。結束之後珍妮特想請你來喝茶。她說讓瑪傑麗一人自哀自傷總不好,用完下午茶我們再打幾局橋牌。你能來嗎?”


    “穿成這樣?”我問。


    我身上是燕尾服、黑領帶和夜禮服的褲子。


    “啊,沒事的,幫瑪傑麗散散心。”


    “那行吧。”


    可橋牌最後並沒有打成。一頭金發的珍妮特穿著一身全黑的喪服十分雅致,好友喪夫這場戲她演得駕輕就熟。她微微哭了幾下,拭淚的手那麽輕柔,睫毛油一點也沒受影響;當瑪傑麗悲痛地抽泣時,她溫柔地挽住了朋友的手臂。珍妮特真是一個在朋友有難時衝在最前麵的人。我們迴到了馬什家。瑪傑麗收到一份電報,就拿著上樓了。我猜想應該是查理的某個朋友,剛聽說這個消息,發一封信來表示慰問。比爾去換衣服,珍妮特和我上樓到了會客廳裏,把橋牌桌搬了出來。她摘下帽子,放到了鋼琴上。


    “我們也不用故作姿態,”她說,“當然瑪傑麗傷心透了,但她一定得振作起來。打一盤橋牌能幫她盡量恢複到平常的樣子。我自然也很為可憐的查理難過,但據我判斷,瑪傑麗離開對他的打擊,他是走不出來的;誰也不能否認,這樣一來,瑪傑麗就不用那麽為難了。她早上已經給蓋裏發了一封電報。”


    “說什麽呢?”


    “告訴他可憐的查理的事啊。”


    這時候女傭進來了。


    “夫人,您可否去畢曉普夫人那裏一趟?她想見您。”


    “好的,當然了。”


    她快步走出了會客廳,隻剩下我一個人。沒過一會兒,比爾進來了,我們喝了杯酒。終於珍妮特走了進來。


    她遞給我一份電報。上麵寫著:


    求你務必先等我的信。蓋裏。


    “你覺得這是什麽意思?”她問我。


    “不是寫得很清楚嗎?”我說。


    “笨蛋!當然我已經跟瑪傑麗說了,這不代表什麽,但她很擔心。這肯定是在他收到查理死訊那份電報之前發出的。我覺得她現在一定不怎麽想打橋牌了。我是說,丈夫下葬的同一天打牌似乎有些不好。”


    “是不太好。”我說。


    “當然他收到電報應該會立馬迴複吧。他無論如何是要迴的,你們說呢?現在我們能做的也就是好好坐著等他的信了。”


    我看不出繼續議論下去有什麽意義,就告退了。兩天之後,珍妮特打來電話,告訴我瑪傑麗收到了莫頓吊唁的電報。她讀了一遍給我聽:


    聽到這個噩耗極為難過。對你的悲痛致以深切哀悼。愛你的。蓋裏。


    “你怎麽看?”她問我。


    “我認為寫得很得體。”


    “他當然不能說自己高興壞了,對吧?”


    “那樣就有些失禮了。”


    “而且他寫了‘愛你的’。”


    在我的想象中,她們一定從各個角度解讀了這兩份電報,仔細查看每一個字詞,壓榨出每一層含義。我甚至能聽到她們無休無止的討論。


    “要是他現在辜負瑪傑麗的話,我真不知道她該怎麽辦,”珍妮特繼續說道,“接下去就看他是不是個紳士了。”


    “胡說八道。”我一下就把電話掛斷了。


    接下去幾天我又在馬什家吃過幾次飯。瑪傑麗看上去很疲憊。我想她一定是滿心焦慮地等待著還在路上的那封信。哀痛和懼怕讓她憔悴不堪,她現在似乎非常脆弱,有了一種我之前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氣質,就像是她已經把俗世看得很淡了。她非常溫柔,感激每一點對她的好意,而且在她那種猶疑、略顯怯懦的微笑中,有無限的哀婉。這種無助是非常動人的。隻可惜莫頓還在幾千英裏之外。然後,一天早上珍妮特的電話來了。


    “那封信到了。瑪傑麗說你可以看。你要過來嗎?”


    她緊張的語氣已經什麽都告訴我了。到了之後,珍妮特把信給了我。我讀了一遍。裏麵的措辭都很小心,我想莫頓一定寫了很多稿。信的意思很和善,顯然為了不說什麽傷害瑪傑麗的話,花了很多心思,但字裏行間透露出來的是他的恐懼。很明顯這個年輕人已經嚇得直發抖了。似乎他認為處理這個局麵最好的策略是故作輕鬆,所以就一直在取笑殖民地裏那些白人。要是瑪傑麗突然出現他們會說什麽?他自己一定轉眼間就會被踹走。大家都以為東方是自由而隨便的;根本不是,那裏比克拉彭[13]還古板。他太愛瑪傑麗了,完全不能想象那些糟糕的女人對她百般嫌棄會多麽可怕。另外,他又被派到一個新的崗位,不論去哪裏都要十天以上;瑪傑麗也不能真的住到他的木屋裏去,不用說周圍是沒有旅店的,更何況他因為工作可能一連幾天都會在森林裏。不管怎樣,那都不是一個女人能待的地方。他說瑪傑麗對他太重要了,但請瑪傑麗不要再為他煩惱;他也不得不承認,或許迴到丈夫身邊才是瑪傑麗更好的選擇。如果說是他妨礙了兩人重歸於好,他是不能原諒自己的。唔,我敢肯定這封信寫起來的確很不容易。


    “當然了,他寫信的時候不知道查理已經死了。我跟瑪傑麗說,這樣的話就完全不一樣了。”


    “她認同你的看法嗎?”


    “我覺得她現在很不講道理。你怎麽看這封信?”


    “這個嘛,很明顯他不想要她了。”


    “兩個月之前他還想要得很啊。”


    “唿吸的空氣和眼前的場景一換,人的變化很大。他一定覺得離開倫敦似乎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他重新被過去的朋友和興趣包圍了。親愛的,瑪傑麗再自欺欺人也沒有用,莫頓已經迴歸了過去的生活,他覺得那裏沒有瑪傑麗的位置。”


    “我給她的建議是不要管這封信,直接去找他。”


    “希望她沒有荒唐到要讓自己去承受一次異常可怕的冷遇。”


    “可接下去她要怎麽辦呢?這真是太殘忍了。她可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她的好是發自內心的。”


    “細想的話也很有意思,正是她的好才惹出了這麽多麻煩。她到底為什麽不跟莫頓來一段婚外情呢?查理不會知道,也不會受半點損失。她和莫頓會有一段快活逍遙的日子,兩人分別的時候,心裏會想著這段愉快的插曲優雅地收尾了。它會成為開心的迴憶,然後她又可以心滿意足地迴到查理身邊,經過這番休整,又可以繼續做她那個人人豔羨的妻子了。”


    珍妮特緊閉雙唇,鄙夷地掃了我一眼。


    “有一樣東西叫貞潔,你知道嗎?”


    “去他的貞潔。要是貞潔隻會造成破壞和痛苦,它就什麽都不是。你可以把它叫做貞潔,我把它叫做怯懦。”


    “想到和查理住在一起的時候對他不忠,這個想法讓她惡心。你知道,有些女人是這樣的。”


    “老天爺呀,她可以在肉體上不忠於丈夫,但不妨礙精神上忠於婚姻啊。這種小把戲女人施展起來一點都不費力的。”


    “你真是個讓人憎惡的犬儒主義者。”


    “如果說正視現實,以及在生活中使用常識算是犬儒的話,那你完全可以說我是犬儒的、令人憎惡的。現實是什麽,那就是瑪傑麗是個中年女子,查理五十五歲了,他們結婚已經十六年。一個年輕人對她百般殷勤,她會犯渾那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但不要說這是愛情。這是生理學常識。她笨就笨在把那小夥子說的話當真。那不是莫頓在說話,是他渴望性愛的身體;已經有四年了,對他來說是性的饑荒——隻考慮白種女人的話;如果非要他兌現那時做的那些不假思索的承諾,從而毀了他的生活,那就太不公平了。瑪傑麗讓他動了情隻是碰巧遇到的是她罷了;他想要她,因為得不到,就更加渴望。我敢說他也以為那是愛情;但相信我,那隻是肉欲罷了。要是他們上了床,查理今天還活著。就是她的狗屁貞潔惹了這一堆麻煩。”


    “你真是太蠢了,看不出來她也沒有辦法嗎?她就正好不是一個隨便的女人。”


    “要我說,女人寧可隨便,也不要自私,寧可淫蕩,也不要愚蠢。”


    “啊,閉嘴吧。我讓你到這兒來,可不是要聽你說這些禽獸的話。”


    “你讓我來是幹什麽的?”


    “蓋裏是你的朋友,是你介紹他跟瑪傑麗認識的。她現在這麽痛苦,是他造成的,而你是根源;你有責任寫信告訴他,對於瑪傑麗,他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


    “要是我會寫那真是見了鬼了。”我說。


    “那你可以走了。”


    我正要朝門口走。


    “不管怎樣,查理保了人壽險真是運氣好。”珍妮特說。


    這時我轉過來看著她。


    “你居然還有膽子說我犬儒。”


    我摔門出去的時候還扔給了她一個難聽的詞,這裏就不重複了。但盡管如此,珍妮特依然是個很好的女人。我常常想到,要是跟她結婚應該會過得很有趣吧。


    [1]收錄於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用第一人稱單數寫作的六個故事》。


    [2]soho,倫敦一地區。


    [3]pavillion,應指位於皮卡迪利廣場東北側的歌舞劇場,始建於1859年。


    [4]haymarket,位於倫敦威斯敏斯特幹草市場街,曆史可追溯到1720年。


    [5]ciro’s,可能是歐洲第一家高檔的連鎖餐廳,在蒙特卡洛、倫敦、巴黎等地都有分店。它是由一位叫奇羅的埃及人於1897年在蒙特卡洛創立的。


    [6]maryleboneroad,威斯敏斯特緊鄰攝政公園的一條大街。


    [7]gerald,蓋裏(gerry)可以是一種親昵稱法。


    [8]英文習語,指連寫體中一筆寫完整個單詞之後不忘補上t的橫線和i的圓點,形容一個人做事仔細,務求徹底。


    [9]在危急關頭嘴唇不顫抖,也不發聲,暗示堅定、隱忍,被認為是英國男人最重要的品格之一。


    [10]tilbury,英國東南部埃塞克斯郡的港市。


    [11]原話一般認為是拿破侖所說(“軍隊隻有肚子是滿的才能前行”)。威靈頓指的是在滑鐵盧大敗拿破侖的威靈頓公爵。


    [12]veronal,一種長效催眠劑和鎮靜劑。


    [13]pham,倫敦西南部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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