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新的旅途開始在無人問津的竹林中,走在仿佛永遠看不見盡頭的大道上,沒有終點,每一個落腳處都是下一段旅程的伊始。


    白鳳本以為自己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他應當活得瀟灑,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救出慕容嫣和喜兒就是他人生的全部,如今心願已了,妻女迴到自己的身邊,中間還順便解開了北鎮之困,師父高贅之遺願也即將達成,高家軍將迴到他們發跡的地方。


    這一切看上去如此順遂,縱使過程曲折艱險,但總歸有個好的結果。


    然而白鳳卻感受不到一絲勝利的滋味。


    迴想起四年前走下陽山,他帶著一股執拗,誓要與天鬥、與地鬥,無論如何都要改變這個世道。此刻,他的內心在質問自己。


    “我做到了嗎?”


    答案是什麽他根本不在意,因為在有這個疑問之前,一個新的難題出現了,在困頓的旅途中與其日夜糾葛,好像想不出個所以然他就再也講不出一句話。


    白鳳卷起褲腳在河流最湍急的地方站著,看向水麵,倒影中的自己連日沒有洗臉修麵,現在滿麵胡茬,又亂又髒,好不容易在旅途中找到一處在河畔附近的歇腳處,得以洗一洗身上腥氣,最後卻又不肯行動。


    他隻是站在那,想象自己是河中之魚,正在逆流而上,無意中被水中漩渦纏住……


    好想拚命擺動身體,但是有心無力。


    ——原來魚也會溺死在水中?


    無法逃脫的暗流洶湧,它順應天命。


    “撲通”一聲,白鳳突然也睡在了河裏。


    還在搭建營地的慕容嫣和俞珂聞聲而來,協力將白鳳拖迴岸上。


    “鳳哥哥,你生病了?”


    “義兄!”


    拖著一個男人的身體涉水而過,她們也不得不沾濕自己的衣裳,迴營後各自褪去濕透的衣衫,隻餘抱腹、絹袴,靜靜地坐在篝火旁。


    黑夜中,意識正在朦朧地蘇醒,白鳳無意中捕捉到兩個曼妙的身影,他看不清,隻能從舉止和聲音中分辨誰是誰。


    “姐姐,義兄他到底怎麽了?這一路上,一句話沒有說過,剛剛還突然昏倒……”


    “鳳哥哥,還遠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堅強。”


    “難道是因為符大哥的事情?”


    “或許還要更複雜些。”


    “如果義兄倒下了,我們該怎麽辦?”


    “我們這一路上故意繞開晉陽往西南方向走,不也還好好的!放心吧,我們隻需要一直陪在他身邊。”


    滿目的眩暈感沒有因為這些讓人寬慰的話語而減輕分毫,可是白鳳不想在她們麵前倒下,於是隻能強逼著自己站起來。


    一步、兩步。


    搖晃不前。


    白鳳作勢要悶頭撞在地上之際,兩個同樣堅實的臂膀撐起了他的身體。


    “鳳哥哥,要喝點水嗎?”


    “義兄小心!”


    慕容嫣去舀了點溫水,一點一點喂進白鳳的嘴裏,俞珂把烘幹的外衣披在慕容嫣的身上,自己也穿上衣裳遮羞,隨後便來到喜兒酣睡的地方看了一眼,確認無恙,適才問道:“義兄,我們還是先找個鎮子住下來,然後請個大夫幫你好好調理身體吧?”


    白鳳搖搖頭。


    “那……我們該去哪?”慕容嫣話語中帶點抱歉的意思,頷首道:“鳳哥哥,接迴喜兒後,我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麽地方可以去了。”


    白鳳生硬地說:“我不知道。”


    慕容嫣和俞珂都沒有聽得太清楚,雙雙再把耳朵湊近一些。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覺得難過——我把嫣兒救出來,把我們的女兒救出來,我應該做得很好,對吧?”白鳳冷笑道:“然而我卻感受不到任何值得高興的地方,是因為我拋棄了北鎮,拋棄了符兄弟嗎?不,應該是我還沒有辦法解決司馬荼,所以我隻能逃,像個茹毛飲血的野人一樣流落山野。沒有辦法,就算再怎樣掙紮也不過是河中之魚,靜待被漩渦吞噬。”


    這是白鳳自連日的沉默以來第一次說話,而且一說就會滔滔不絕,他沒有期待任何人的迴答,隻是繼續講道:“上天不讓我死於非命,奈何白鳳無能,豈能以一人抗衡整個世道?太平道殺不盡、滅不絕,無論在什麽時代,懂得利用人心的家夥總能有一席之地。”


    慕容嫣道:“鳳哥哥,沒有人能夠憑自己改變一切,但是這世上有些人,正在因為你發生著改變——這,也是人心。”


    俞珂連連點頭,悲傷懷秋地說道:“義兄,你不要傷心好嗎?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但是,你已經做得足夠好。”


    “既然中原和北鎮都容不下我們,我想迴到一切開始的地方看看。”白鳳迴憶起高贅的經曆:“師父曾經說過,當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不如試試迴到一開始的地方,重新認識自己。昆侖山,師父曾經在那裏生活過二十年,但是,我們不知道那裏的道觀還在不在?”


    二十年,沙漠可以變成綠洲,高山可以變成平地,村莊可以變成城鎮。


    在到達昆侖之前,沒有人敢肯定這件事。


    “他們還會記得師父嗎?”白鳳的心中充滿了各種不確定的思考,不過他也因此有了一個堅定的方向:“嫣兒,你方才說得對,是我太過急於求成,卻忘記了漸漸團結在自己身邊的所有人,他們的存在證明了我沒有徒勞無功!”


    ——掙紮,是有意義的。


    他站起來奮力揮拳,仿佛在向他人昭告著,曾經驕傲的少年已然“勝利歸來”。


    不知道是不是動靜鬧大了些,喜兒哭鬧著醒過來。


    白鳳難得主動地想要去哄孩子,卻不知自己身上腥氣重,稍一靠近,喜兒哭得更大聲了,慕容嫣抱起女兒走到遠處,故意嫌棄地說道:“你看看你的臭爹爹,幾天不漱口還想來勾搭我們喜兒!”


    白鳳難堪地笑了笑,自己走到一邊去睡下,明兒一早,去河邊從頭到腳洗了一遍,已經蒙塵的寶劍也被拿了出來,他幾乎忘記上次拔劍是在什麽時候,過去種種,雲影似夢,同時他也不願意去思考下一次拔劍是為了什麽。


    他隻是靜靜地把龍鳴劍伸進河水裏洗幹淨,僅此而已。


    “昆侖山,在這個方向。”


    白鳳舉劍所指,路途一片開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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