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沒有人知道罹患重病的賀拔濤是如何在一夜之間迴光返照的,人們隻看見他再一次披上鎧甲,駕馬跟隨聖女慕容嫣來到聖地參加二十年沒有舉行過的祭祀儀式。


    老人們稱之為“降靈儀式”。


    在儀式中,鮮卑聖女將作為鮮卑民族的代表與神樹接觸,聆聽來自上蒼的聲音,然後聖女將會帶領大家一起詠唱聖歌,據說每個人都能在聖詠之中獲得不一樣的體驗。


    有的人看見過去的靈魂,有的人沒來由地陷入沉思,有的人當場表示懺悔與愧疚。


    上百人、上千人,各地百姓、各個民族,大家齊聚聖地,跟隨聖女唱頌那無言的宇宙之歌。


    女聲高唱,男聲低和。


    鍾子期從不覺得自己信仰過什麽,他無家可歸,無枝可依,是個真正的流浪畫家,但是即便作為完全的局外人,他也不得不被這歌聲所震撼。


    他看到自身的渺小,生命的偉大——以驍勇嗜殺聞名於世的遊牧民族,竟也能譜寫出美妙和諧的樂章。他心裏覺得慕容嫣是個音樂家,不過很快否定這種想法,因為這歌聲並不刻意,仿佛渾然天成,它一直在那,然後被聖女所聽見、唱頌,所以才會這樣動人。


    畫筆隨之自然而然地開始在羊皮紙上遊動。


    儀式之後,眾信徒的情感還很豐沛,接下來就是告解環節,言下之意,所有參與祭祀的人都有一次機會與聖女麵對麵交談。


    眾人在祭壇前小聲交頭接耳,互相分享自己的所得所思,而賀拔濤所要告解的對象並非聖女,而是自己的女兒。


    “聖女大人說得對。”賀拔濤忽然轉向賀拔鈺兒單膝跪下,呈上自己的戰盔,說:“鮮卑人來自草原,鮮卑人的一切都來自草原,而我居然妄想把草原的一切都帶到中原去,我失敗了。鈺兒,你是對的。”


    賀拔鈺兒扶起賀拔濤,迴道:“父親,身體要緊。”


    “不,我要告訴你一切。”賀拔濤續道:“二十年前七鎮之亂,鮮卑聖女因戰亂失蹤,從此聖地便開始衰敗。賀拔家本是教團的衛士,當時我貪圖功名,擅自調離教團士兵去往前線參加戰鬥,如此才釀成慘劇。”


    “教團?”賀拔鈺兒問道:“父親的意思是,我們原本是負責保衛聖女大人的士兵?”


    賀拔濤點點頭,說:“幸好聖女的血脈還殘存一支,現在,她迴來了。”他再次把戰盔放到賀拔鈺兒麵前,繼續講:“我和你哥哥都沒有資格繼承這個光榮的職責,重建教團,讓聖女再度降臨,造化天地!”


    賀拔鈺兒拿起戰盔,上麵插著一片象征著主帥的紅羽,內心感覺前所未有的滿足。


    有時候,這個地方像是個能連接彼岸的淨土,站在這裏的人們可以參透今生、看見來世,宇文軒則是其中的異類,他什麽都看不見。


    聖歌仍縈繞在心間,但是他獨自走在林間的小徑,徘徊不前。


    他希望等到一個別人也看不見他的時刻。


    到了晚上,這個時刻終於到來。


    “聖女大人,請原諒我過去的所作所為。”宇文軒獨自找到慕容嫣麵前,這時我們的聖女大人正坐在藤蔓秋千上輕輕擺動著身體,享受愜意的休憩。


    “你做什麽了?”慕容嫣說。


    宇文軒作揖道:“我的意思是,所有的事情。也許我早該猜到,能夠被太平道囚禁在最嚴酷的地方,聖女大人會是什麽簡單人物嗎?”


    “你都知道了?”慕容嫣問。


    宇文軒便即跪倒在地:“請聖女大人原諒,宇文軒曾經委托他人調查過聖女大人在晉陽時的事情,之前隻知道聖女大人與太平道之間有嫌隙,其餘一概不知,直至剛剛我才敢確認,慕容嫣就是鮮卑族的聖女。”


    “那你自己一個人過來是想要告解嗎?”慕容嫣問道。


    宇文軒低垂著頭,迴道:“可以這樣理解,不過,我更希望得到切實的幫助。”


    ——我被詛咒了。


    他那帶著些許驚懼的語氣,讓慕容嫣忽然提高警惕,跳下秋千。


    “什麽詛咒?”


    宇文軒道:“施咒者是我的母親,她讓我度過了痛苦的前半生。”


    “哦?願聞其詳。”


    宇文軒道:“母親想讓我成為王保護大家,卻不告訴我成王之路會如此孤獨,我失去了一切,連自我都失去了。我真是個無能之輩。”


    慕容嫣在對方麵前蹲下,安慰似的拍拍宇文軒的肩膀,沉默許久。


    “聖女大人?”


    “為何你不願看著我,是因為我身上的傷痕嗎?因為傷痕是醜陋的東西,不堪入目的東西。”


    “不,我不敢……”他本想說自己不敢這麽想,可是並沒有說出口。


    宇文軒閉上了雙眼。


    “你的母親在瀕死之際也展露出醜陋的一麵了吧?”


    宇文軒聽罷,冷汗直流:“聖女大人怎麽……”


    ——你要成為王!將那些可恨之人一一處死,就是他們讓我們母子落得這副田地。


    “你怎會知道?”宇文軒的思緒不知被什麽帶走了,嘴裏吐露出這番話:“那個女人,簡直不可理喻!額?!”


    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宇文軒舉手捂住了嘴巴。


    慕容嫣接著道:“宇文公子曾想通過坐禪來獲得頓悟,從而找到自我,但是失敗了。”


    “是的。”宇文軒說:“我小時候有一段記憶,好像是被誰人奪走了一樣,完全沒有了,我隻記得自己要成為王,然後就一直渾渾噩噩地活到現在。”


    慕容嫣搖搖頭,讓宇文軒睜眼看看自己,說:“過去一點都不重要,更何況你現在也不是孤獨一人,不是還有朱鈿嗎?還有我,我也是你的朋友,當然還有大家!成王的理由,以後再找也不遲。”


    記憶還在源源不斷地湧進來。


    ——你要永遠記得,你是王的孩子,將來你也會成為王!


    ——為什麽、為什麽要生下你……


    ——我做錯了嗎?我做錯了嗎?


    “傷痕?”宇文軒喃喃自語:“我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可憐的母親,她曾經是多麽純潔美麗,可是竟然為了爭取王位得罪貴妃,然後,她便把怨氣發泄在年幼的我身上。我身上,經常遍體鱗傷。”


    話畢,他終於有勇氣睜開雙眼,望向慕容嫣:“我恨她,所以在還沒懂事之前就已經埋葬了自我,可是現在,正如聖女大人所言,一切都過去了。我發現自己,依然深愛著那個純潔美麗的母親啊。”


    慕容嫣噙著眼淚,露出讚許的笑容。


    “啪、啪、啪。”附近傳來誰人的掌聲,循聲望去,卻見白鳳陡然出現在眼前,他說:“宇文公子,真是位虔誠的信徒。”


    “你……你怎麽在這裏!”


    白鳳道:“聖女大人讓我保護她,我豈能不在?”


    “都聽到了?”


    白鳳無奈笑道:“很難聽不到。”


    “嗬嗬嗬。”宇文軒神情空虛,脖子不安定地左右搖晃著:“無所謂了,如何,現在是不是更加看不起我?”


    白鳳說:“怎麽會呢?宇文公子,你正在做一件許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愛一個自己恨的人。我覺得你很有天賦,是成為君王的天賦。”


    “嘖。”宇文軒隻覺得有一股厭惡感揮之不去,向慕容嫣道了一聲告辭,便即離去。


    慕容嫣坐迴到秋千上,與白鳳說著俏皮話:“鳳哥哥出來的真不是時候!”


    “我倒覺得時機剛剛好。”白鳳道:“宇文軒是個危險的人物,尤其擅長隱藏自己的真實目的,我們應該盡早擺脫他。”


    “不,他是好人,他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王。”慕容嫣否定得很快。


    白鳳說:“現在哪有好的王,如果他真的想做賢君,意味著他不會活得很久。”


    “真是不好的預感。”慕容嫣沉著一股氣,無處安放。


    白鳳坐在她身邊,輕輕地說道:“我會陪你。”


    在同一時間,賀拔濤於兒女的陪同下安然離世,臨終前他又一次迴憶起與聖女慕容嫣見麵的那一刻,他好像迴到青春時第一次看見聖女巡遊的時候,這些終生侍奉神樹的女子依然如此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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