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夜半,秋雨茫茫,清風凜凜,佛塔像一根燈柱矗立在紫竹林,環繞塔身,每一個飛簷下都掛著紅彤彤的大燈籠,泛黃的流蘇若隱若現。


    如此莊嚴的地方一般不會有閑人踏足,即便紫竹林深處皇宮後花園,若非為修行、禮佛,別無理由留在此地。是以曲徑通幽,無論上山下山都隻有一條路。


    佛像被盜之事因此還未來得及傳出去。


    “你敢稟告梅相公?我現在就殺了你!!!”


    本該清淨無雜念的禪房內傳來如此惡毒的聲音,停駐避雨的鳥兒聽後四散而逃,前來送茶遞食的大和尚聽罷也被嚇得渾身發抖,直以為是修羅現世,忙歇下來合掌祝禱,連聲“罪過、罪過”。


    “在找到佛像或是擒住盜佛者之前,誰敢透露半點風聲,便是與我梅星河不共戴天,在我死之前,一定會先把他找出來弄死!”


    大和尚喘過氣來,提心吊膽地敲響門,問道:“施主息怒,請相信各位大人吧,佛祖麵前不好動怒……”


    聲止,和尚進門,但見梅星河正在拿手帕擦汗,唿吸急促,胸口一起一伏,有香氣撲鼻,無論是哪個男人看見都會不自覺想到:難道是她口鼻間吐出來的芬芳嗎?


    分明就是一副受驚弱女子的姿態,出言卻如此狠辣。


    ——大和尚一進門後就仿佛踏進了異世,看見的和聽見的一切都對不上了,他額上也不禁為之落下冷汗。


    他沒敢作聲。


    站在梅星河麵前的官人答道:“我今天封山是為的不讓盜佛者逃脫,不是為了隱瞞事實!不過有言在先,是我的提議讓姑娘你一連幾日都賦閑無事,到時候你如是照說,讓我頂罪就好,如果這也沒法讓梅相公息怒,那我也沒法子。”


    “說得輕巧。”梅星河拿起手帕掩嘴道:“依我看,仝大人是完全不知道此事到底有多重要,我的性命事小,梅相公在皇上麵前的聲譽才重要!”


    仝允冷笑一聲,迴敬道:“既然姑娘性命不重要,那我就不管你了,不過我還是要秉公辦事查出盜佛者到底是誰。”


    “這是何意?”梅星河霎時不再矜持,瘋了似的站起來連聲質問:“你還是打算把事情說出去?”


    話語間,女子飄忽來到仝允身畔,袖裏藏針,對準了心口,同時喝住大和尚說:“誰都不準動,再胡說八道我就立刻殺了你們!”


    “今天這裏誰都不能死。”雨夜中有人撐著褐色油紙傘走來,屋內之人身居佛塔二層依然將這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仝允靠在大門邊上抱怨了一句:“你這家夥來得可真慢。”


    不過須臾,聲音就從禪房大門背後再次傳來:“適才先去佛像失竊的地方看了一眼,耽誤了些時間。”


    “噔噔噔。”


    大和尚聽見敲門聲,過去開門把人引進來,門後的男人也順勢將濕透的傘交給他,大和尚致意辭去。


    “怎麽樣,看完之後有何感想?”仝允繼續問道:“尉遲兄作為現任大理寺捕頭,應該會比在下更加敏銳吧?”


    尉遲真進來看了看梅星河那不服氣的表情,問道:“剛剛喊打喊殺的就是她?看著可不像是這麽粗暴的人。”


    “知人知麵不知心。”仝允插了一嘴。


    “說迴正事,依我之見以及旁人的一番論述,私以為,佛像其實早被偷走了,歹人利用布帛掩蓋故意隻留下佛像的頭顱部分,然後等到完工之日再設法運走頭顱,製造了佛像憑空消失的假象。”


    尉遲真款款來到梅星河麵前坐下,端著個空茶杯呈到她麵前,擺著架子要她斟茶,說道:“姑娘難道看不出來嗎?”


    “我……我太慌張了,是我失禮。”梅星河滿上一盞茶,又著手去煮下一碗,不過尉遲真馬上就看出她是故意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以解除尷尬的現狀。


    尉遲真繼續講道:“現在的問題是,我們不知道佛像到底是什麽時候被盜的——是一開始就不見了,還是包上布帛之後就被盜了?又或者是今天才被盜走的……”


    “第一個發現佛像不見的人是誰?”尉遲真扭頭看向站在門旁邊的仝允,說:“不知道準確盜竊時間以前,第一個發現者就是最大嫌疑人,因為在你們最後一次看見佛像到發現佛像失竊之間,幾乎隻有短短的半刻鍾,第一個發現者擁有最充足的作案時間。”


    仝允答道:“是佛雕師,大家都喊他劉工頭。”


    “他對佛像憑空消失有何見解?”


    “跟其他人一樣,許是活佛飛升了,變成了神仙之類的東西。”


    “仝兄沒有仔細盤問過?”


    仝允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走到尉遲真身邊坐下,說:“我問了,所有人都沒有察覺出什麽不妥,因為當時大家都在收拾東西,繞著山路搬上搬下的。唯有劉工頭突然想去看一眼佛像,說是害怕技藝不精,於是再三確認自己的作品有沒有瑕疵。最後佛像憑空消失了,這麽高的佛像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走?絕不可能,所以大家都沒有頭緒,隻能解釋為憑空消失或者飛升成神仙了。”


    “然後呢?”


    “我隻問了這些,當時我心裏也很亂。”


    梅星河將煮好的茶呈了上來,為三人各自滿上,細細地說道:“既然尉遲大人有想法了,何不抓緊時間去審那劉工頭?”


    “審人容易,隻是茲事重大,我也是看在朋友的份上才連夜趕來。”尉遲真看著梅星河,若有所思:“如有必要,我必須要稟告大理寺卿,讓他給我分派人手才能繼續追查下去。”


    “不可以!”梅星河立刻跳了起來,桌上的茶杯都被她的腳頂翻了:“此事,決計不能聲張!”


    尉遲真好奇地問道:“還不知姑娘芳名?緣何對此事如此看重啊。”


    “梅星河。”


    “你便是梅星河!”尉遲真有些驚訝,懵懂地盯著女子看了一會兒,好像第一次認識她一樣,其實他們至少在禦前比武上就有過見麵的機會,這樣的狀況持續至仝允喊了他一聲才結束:“尉遲兄,先辦案要緊。”


    尉遲真調整好姿態,故作正經地說道:“既是梅相公的人,你大可借故問你的主子分派些人手替我們做事,待查明盜佛者後我便親自稟告大理寺卿,正式拘捕犯人,如此這般,既不聲張、也不驚動任何人,然後還讓你討了功,如何?”


    “我不需要功名。”梅星河感覺到尉遲真眼裏投來的視線,渾身發毛,隨即躲到窗前倚上,望著雨夜,說:“我隻願梅相公不會因為此事受到牽連……畢竟佛像是在紫竹林失竊的,我……”


    “難道姑娘真的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尉遲真突然問道:“因為沒了名聲就把自己的性命棄之若敝屣,覺得甘心嗎?”


    仝允跟梅星河相處這麽多天,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如此孱弱的模樣,便即附和道:“反正佛像失竊於我們而言頂多是失職,不至於丟了性命,我想追查下去,單純是因為我想這麽做而已。沒辦法,我生來就是守正義斥邪惡,如此小偷小摸的行徑,實在讓我心煩!”


    “仝大人這些話騙騙小姑娘還可以。”梅星河側過臉,微微雨滴隨風打濕了鼻尖,她眼上的妝容也淩亂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偷偷哭過,但是她的話語依然如刀似箭:“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想幫我,不過我確實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隻是,梅相公絕對不能因我而受到半分誹謗,絕對不行!”


    ——她再度重申自己的願望時,眼珠直瞪著兩個公子。


    “仝兄他人就這樣,你別在意。”尉遲真走過去挽上窗門,笨拙地遞了自己的手絹過去,梅星河婉拒了,又躲著尉遲真走到另一邊。


    仝允接著打趣道:“剛才的話興許有些誇大的部分,不過有一件事情是真的,我們毫無疑問都喜歡查案子,樂在其中的同時也能伸張正義、懲戒不公。”


    “好吧,我會試試的。”


    梅星河講罷,徐徐推開門,風雨飄搖,柳葉似的腰晃晃蕩蕩。


    “你是要迴去嗎?拿我的傘吧,今天晚上我就住這裏了。”尉遲真愚鈍地笑道:“就在住持和尚那裏。”


    “多管閑事。”


    女子迴頭嬌嗔一句,噔噔噔地踏著小碎步下樓,聲音極輕,而且很快。


    須臾,一把褐色的油紙傘重新出現在雨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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