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出入這片山穀原本不會有任何困難之處,當然,那是在沒有人埋伏在暗處的時候。


    經此殊死相搏,白鳳一行人得到幾刻鍾喘息的時間。適才報仇雪恨的蘇青依然記得自己此行是為了將陶勿用找迴去替自己剛過門的娘子治病,是以不想再浪費半分時間。


    於是,他們等待慕容嫣的神智恢複大半,便驅動車馬匆匆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鑒於那位鮮卑巫女精神不佳,不具備駕馬之能力,同時又為了更好地照顧身上多處負傷的何忠,慕容嫣便與何家小子擠在那輛破運貨馬車上坐著,讓陶勿用當他們倆的車夫。蘇青與白鳳則分居馬車前後一路護衛,謹慎前行。


    慕容嫣重新披上那件淺灰泛白的鬥篷,此舉一是為的禦寒,二是為的遮羞。在使勁扯破自己臂膀上的衣服時,她貌似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狼狽模樣。


    旁人隻消隨意往沒有衣服的那麵看,沿著腋窩裏麵望進去,就能瞧見這個地方長著稀疏的絨毛,還能看見在更深處有一抹更加雪白柔嫩的肌膚。這是在放蕩的妓女身上可以經常發現,卻在正值青春的純潔少女身上難以看見的景色,而作為大家閨秀的慕容嫣,她在對別人施予援手時卻早已忘記這一迴事。


    即使是在禍事過去後,她仍一直在何忠身邊幫扶著,以防身下那輛破車一個踉蹌,把意識模糊的何家小子甩了出去。


    麵對一個僅有一麵之緣的少年小子都能如此真心相待,單憑這件事,就已經足夠讓所有曾經對慕容嫣有過質疑的人重新審視這位被紅葉鎮百姓所擁戴的“聖女大人”,其中便包括正在彌補自己過錯的陶勿用。


    “她到底是什麽人?難道真會使什麽巫術,能夠操縱人心?”陶勿用如此思忖著,仿佛也著了聖女大人的道。驅馬走過一段路途,他終於鼓起勇氣,迴頭瞧了瞧車架上的人,說:“慕容姑娘,老朽方才以為,你一定會選擇自己先逃,索性便坐等我那個不肖子孫趕迴來,因為我知道蘇青一定是去報仇了,他這個人向來睚眥必報,恩怨分明。”


    “可是我沒有逃,因為我不像你,自己剛收的徒兒,轉眼就忘記了!”慕容嫣一邊為何家小子打理著自己用輕紗包紮好的傷口,一邊迴道:“我不明白,你為何總要為難我們?上次讓你高抬貴手救救鳳哥哥,你也是這般無賴,開口便要五千兩銀子!”


    “老朽生平素來不喜為俠客行醫,為尋死之人行醫,他們不值得讓我救活,因為他們完全不珍惜自己的性命。”陶勿用目視著前方,揮動馬鞭,款款道來:“至於忠兒之傷勢,我見他負傷七八處,傷痕遍布全身上下,以老朽之拙見,怕是已經迴天乏術了,所以何必再浪費氣力去救他?不曾想,聖女大人不愧是聖女大人啊……”


    “是因為……我的血?”慕容嫣遲疑半刻,立刻出言否定了對方的看法:“不……不是的,何忠為了告訴我們附近埋伏有太平道人,不顧死活地跑迴來,你如何忍心丟下他?陶老先生,你的醫道、你的想法,恕小女子難以苟同!”


    “哼!”隻聽陶勿用冷笑一聲,隨後譏諷道:“小姑娘真是婦人之仁,這世上的許多事哪有你想得那樣簡單。若是你救活了這一個人,日後他去貽害四方,成了個飛賊、采花賊、然後入了太平道,你又該如何看待自己?”


    慕容嫣恍然大悟,從馬車上的木圍欄邊探出身子往前望去,問道:“陶老先生所說的,難不成是蘇公子?”


    “陶老爹,你就別在慕容姑娘麵前說我的不是了!”馭馬在前方的蘇青如是奉勸道:“慕容姑娘,這老糊塗就是這樣,治不治病,醫不醫人,全憑自己的一己之私,若不是慕容姑娘在何家小子身邊,說不準,陶老爹會掏出刀子來結束他的性命,以免他繼續受苦。”


    “當真?”慕容嫣不敢置信,驚愕道:“陶老先生,你真的會這樣做?”


    “如你所聞,聖女大人。”


    陶勿用幾番像是麵對陌生人般的生硬迴答後,慕容嫣陷入了久違的沉寂。憑借她的天賦,她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對方的仁者之心,倘若沒有這顆仁者之心,他不會選擇無償為紅葉鎮的百姓行醫。但是,這顆仁者之心卻被一種奇怪的羞恥感掩蓋住了。


    “陶……”慕容嫣剛想出言辯駁,身旁的何忠卻突然醒了過來,扯著她的灰白色鬥篷,輕輕說著幾個字:“聖……聖女大人,不必再……不必再多言。”


    “師弟?”


    何忠看著身邊這個拯救過自己兩次的女子——一次是在紅葉鎮裏驅逐太平道眾,一次是在紅葉鎮外舍命相救。他雖然還是給人感覺昏昏沉沉的,眼皮沉重無比,說話時都像是做夢一樣虛弱地睡在那兒,但是他的話語中飽含激情,一字一句皆鏗鏘有力。


    “這世上猶如聖女大人這般高潔的人本來就不多,何必再為我,強求陶先生他認錯呢?我知道陶先生性情古怪,也早就做好準備,隻求能從陶先生身上學成高深醫術便足矣。”


    “師弟……”慕容嫣居然覺得有些羞愧,以至於低頭自省了半刻。


    確實,任何人都沒有權利要求別人跟自己一樣。


    “陶老先生,湘夫人一直在滄州城苦等蘇公子,她目前重病臥床,你不會對湘夫人也那樣做吧?”


    “湘夫人對我那不肖子有再造之恩,老朽怎能讓她輕易死去?”陶勿用道:“況且湘夫人之病情,我一直都有所了解。隻不過是癔症所至,加之她身體本就孱弱,才造成今天這種狀況。”


    蘇青聽罷,突然勒住韁繩,迴頭走來,對陶勿用痛斥道:“老爹,你說你早便知道?你們怎能欺瞞我?我居然像個傻子一樣,還天天到處逍遙,到處浪蕩!”


    “是湘夫人令老朽守住這個秘密。”


    “那你還是我老爹呢,你竟然幫著外人瞞著我!”


    “你這不肖子,當初我就不該收養你!”


    一直在車隊最後麵的白鳳,默默將這場鬧劇看在眼裏,直到那兩父子吵得不可開交了才上前說道了一句:“諸位,時間可不多了,難道你們要在這路上殺個你死我活才甘心?”


    話鋒一轉,眾人適才安靜下來,迴到車馬上繼續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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