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隻不過,對於涉世不深的小輩們來說,如此煎熬且漫長的等待,無疑會產生一種不容忽略的沉悶。在那屏風之後的客人,經過時間的推移,自然也逃不開類似的情緒。


    他們在一路上所見所聞,即使說不上每天都有驚奇的冒險,但這類冒險,亦是不在少數的。那些新奇的事情刺激著人心最根本的求知欲,在散布著狡詐和危險的同時,也不忘給予人希望與美好。單是看看旅途中經過的風景,那些令人舒暢的奇巒綠林,業已覺得不虛此行。


    相對而言,下河鎮那撲麵而來的滄桑與失落,著實令人感到不適。那份不適,如今又在這夾雜著聲聲病態哀鳴的等待中逐漸更甚。這種負麵的情緒,若是不對外顯現出來,一定會把人給憋死。


    為此,人們隻好將不安寫在臉上,最後造成的結果,必然是整個鎮子都被掩上一層難以揮去的陰影。而初來乍到的客人們,隻是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其中之一份子罷了。


    就常人的邏輯去推斷,那張一大夫應該也是如此才對。可令眾人意想不到的是,偏廳裏的沉悶氣氛,也是應他的到來才得以改善。


    這時應該業已迫近夜晚,昏暗的天空仍舊殘留著些許昏黃的光線,照在藥館門口那隨風微微搖曳的旗幡上。隨著最後一個病患的離開,小藥童也隨即將木門板闔上,點上了香燭。一個瘦削的身影從屏風前出現,隨後他便繞到偏廳裏,向諸位道了聲好:“讓各位久等了,真是有失遠迎。”


    隻見這位身著灰布衣,須發披散,不置發冠的男子向幾位來客拱手敬道:“怎麽?幾位看上去可不像是叔父手下的門客……信,可是送到了?”他氣質雍雅,但眉眼垂搭,神氣消亡,雜亂的發絲像是一堆亂草雜柳,很不合時宜地長在了一顆高大的喬樹上;他相貌平平,但丹眼塌鼻,體態勻稱,給人以一看便曉得是個老好人的印象。


    鄂霏英見對方老態盡顯頗為感傷,不情不願地把衽間的“血書”掏了出來,交到張一手中。對方接過“血書”,起初先是疑惑了半刻,而後似是受到驚嚇,拿信的雙手不禁劇烈震顫起來,本就蓬亂的須發便就此顯得更加淩亂。隻是張一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外貌如何,便自顧自的跪在那張矮桌前,將信放在桌子上,兩手扶著額頭,兩眼盯著那封信,一副隨時都可能崩潰的模樣。


    “怎……怎麽會……”張一驚恐地看著“血書”,悲戚道:“信沒送出去!”


    “張公子,您沒事吧?”一旁的慕容嫣急切地關懷道:“您看上去精神狀態欠佳,不如先去休息一下吧?我們還是可以再等等的……”


    “不能再等了!”張一忽地大聲嘶吼起來,將旁人驚了一條,然後又啜泣著講道:“再等下去,我們全鎮人都會沒命的!”說罷,張一便倒伏在“血書”之上,嗷嗷大哭起來。


    旁人見他這般異狀,趕忙說著各種好話安慰起來,一旁的小藥童們更是催促著彼此加快手腳,去煎幾服安神的藥來。當然,其中最為緊張與不解的,自然是鄂五小姐。


    “表哥!表哥你怎麽迴事啊!”鄂霏英欺身而至,像是哄孩子一樣給對方捶肩揉背,連連嗬護著:“別哭啦!你一個男人,當著恁多人的麵,哭甚子哭嘛!”


    “表哥?”張一口齒不清地迴道:“誰是表哥?”話音剛落,便往身旁的鄂五小姐瞥了一眼疑惑道:“你是……小英子?怎麽成這副模樣了?又怎麽迴到這裏來?”


    鄂霏英見他止了哭啼,就不再客氣地迴道:“什麽模樣?我才要問你了。你看看你這副樣子,同隔壁街的瞎子老六有何區別?”


    “瞎子老六?嗬嗬……”張一移目向窗外的斜陽,慨歎道:“他兩個月前便已經害病死了……想起從前我們也常常圍在他身邊玩耍,真是禁不住感慨萬分。”


    “你還是趕快跟我們說清楚吧!”鄂霏英又一次奪過“血書”,將裏邊業已被毀壞的信件拿了出來,問道:“你方才說,全鎮人的性命都寄托在這封信上了,到底是什麽意思?”


    張一擎著額頭理了理思緒,同眾人訴諸了少傾,原來此信是呈遞給朝廷的求助信。鑒於鄂炳還同朝野高位者關係密切,便打算借他之手將消息直接通報予後者。


    “隻是……為何信送不到,便會有滅鎮之災?”一旁的趙括思考了良久,終於忍不住話匣子,於是開口問道。


    “由於疫病蔓延迅速,加上如今戰事告急!所以,皇上早便下達過軍令,隻限三月時間,若延誤半分,讓疫情蔓延至皇城或其他任何地方,屆時將會采取‘最有效的手段’來阻止瘟疫橫行。”張一看著那被墨汁與血液遍布的信件,講道:“信上便是我與下河鎮的官民醫師們之願望,請求將時限再放寬一月……現在三月之期將至,僅僅甚下三天之餘!而我們還未尋得完全根治這頑疾的方法,這樣下去便隻能……”


    “可是,皇上這樣做,也是為的顧全大局……若是讓敵國知曉後方出了這禍事,那後果不堪設想啊……”趙括自語罷,讓身旁的趙小妹怒推了一把,差些便失去端莊儀態,狼狽地倒在席上。


    “趙括,你說什麽呢!”小妹嗔道:“張大夫如此傾心盡力治病救患,難道讓你一句話便全然扼殺了?”


    阿鵑也在旁應和著:“想不到,我看上的是這麽個薄情寡義的人……”


    雖然趙括連連解釋著自己無意冒犯,可還是免不了被存在於他人內心裏的道德所譴責。


    話音剛落,醫館門外便傳來聲聲急促的叩門聲響,一個慌亂無助的聲音正在拚命地嘶吼著:“張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娘子!”


    小藥童將煎好的“安神湯”遞給師傅,見張一揚手點頭,又跑去跟其他小夥伴一同將被木板堵上的門一步步挪開。開門見狀,一位年輕的男子正背著個神誌不清的姑娘苦苦尋醫。


    張一喝過藥湯,又理了理愁容,擦了擦麵上的飛涕淚痕,同偏廳的各位道了聲“稍等”後,便迎接新的病患去了。


    白鳳一行人見張大夫醫德醫心皆屬鳳毛麟角,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即使自己的心情如何低落,也不會將這類情感傳遞給病患。雖然適才情緒失控了片刻,但是在收拾過心情後,又恢複了那副看似不修邊幅,實則溫潤可人的麵貌。


    那前來求醫的男人見到張一來到,霎時便攙著娘子跪倒在地,哭訴道:“張大夫,我娘子她誤信那太平道的妖言,喝了那些道士手裏的‘忘憂酒’。迴到家後,便躺在床上半夢半醒地囈語。我當時不以為然,便照常外出做事。誰知待我迴到家後,便發現她手腕裏的血已經淌滿床榻!另一隻手還拿著匕首。我趕緊止了血,後腳便尋到這裏來了!”


    張一聞後,連連歎氣搖頭,然後便將那對夫婦帶進房內診病。少傾的寧靜過後,那對夫婦便滿麵的感謝著,匆匆離開了。


    聽聞又是太平道作祟,那位沉默良久的少年劍客自是憤憤不平,這是由於自己的師父和自己本身都跟太平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怨。見張一重又坐迴席上,白鳳便搶先問道:“張大夫,那太平道到底是何方妖孽!為何處處都能見到他們的蹤跡?如此為禍人間的邪道,就沒有正義之士願意挺身而出嗎?”


    “這位是?”張一向著自己的表妹,遲疑道。


    鄂霏英便應聲為他的表哥一一介紹著自己的新朋友,並將來時遇上的那位無名的送信人之事一並告知。


    張一知曉前應後果之後,忍不住感慨著自己的表妹居然如此勇敢無畏,便笑著調侃道:“想當年,小英子可不是如今這副兇樣的。那時候的她整天病央央的,話都不願意說幾句……”


    “表哥……我們別說那些事情了!”鄂霏英斜睨著望了眼自己的朋友們,羞怯著央求著:“白少俠的問題,我們也想知道答案!表哥還是談迴正事吧……”


    “這群道士,能夠如此猖狂,全倚仗他們的天師——如今的國師、皇上的心腹,司馬荼!”張一輕撚著黑髯,接過小藥童呈來的茶水瓷杯,一邊為客人滿茶,一邊講道:“是以為官者不敢對他們妄為,為民者也隻能任由他們迫害了……在瘟疫肆虐的幾月之前,我曾當麵揭發這群妖道的謊言,一些人迷途知返。然而在災厄之後,這群妖道蠱惑人心的法子便正好派上了用場,所以信眾也便多了起來。”


    “‘這忘憂酒’,到底是何物?”白鳳問道。


    “唉!所謂的‘忘憂酒’,其實不過是摻了‘五石散’的‘杜康’!”張一迴答著,便招手喚來一個藥童,讓他把藥櫃子裏的五石散拿出來。他接過裝滿藥粉的缽子,接著道:“五石散原為藥用,是仲景先祖為治療傷寒所配的方子。所以服用此藥,對於此次的瘟疫有一定效用。隻是此藥若服食過甚,會使人迷失心智,出現幻覺,所以謂之‘忘憂’而已。”


    “這麽說來,這場瘟疫是‘傷寒病’在作祟?”鄂霏英斬釘截鐵道:“我懷疑送信人離奇身亡,便與太平道眾相關!原因有二,其一,表哥你曾得罪過他們;其二,若期限將至,皇上派人來處理疫病,太平道眾亦可趁機將恐慌無助的百姓加以控製,最後百姓們將不得不隨他們而去,成為真正的待宰羔羊。”


    張一見自己的表妹業已大不同從前,麵上露出了分外欣慰的笑容,說道:“此病雖為傷寒,卻不同於醫書上所記載的類別。要是再多些時日,就不怕會有表妹口中的禍事發生了……”


    “現下信送不出去,又被那一眾太平道人牽製。唯一的辦法,便是讓那群道人知難而退。”趙括看著那位那少年劍客,訕笑道:“我知道白兄早已迫不及待,想要手刃這些賊人。隻是現在天色已晚,我們也無更好的計策。不如,便先行告辭,先找個歇息之地,如何?”


    “既然各位有意助我們下河鎮一臂之力,張某屆時定會鼎力相助!西街‘福來客棧’的掌櫃曾受過我的恩惠,諸位盡管在那借住。明日在下將會去往各家各戶問診,爭取早日尋得治病藥方。那夥道人平日都會在鎮北的‘太平觀’招攬信眾,幾位若有意前去,記得先跟父母官打個照應,不然會被官差衙役當作流民驅逐……”


    話畢,眾人便相繼作揖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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