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聽著馬不停蹄,車輪滾滾。轉眼間,眾人便將過往的心情拋諸腦後。前麵等待著他們的,又會是怎樣的一幅畫卷呢?


    在經由之前那場郊野火葬的鋪墊,以及沿途景色的變換,該是讓人在心裏對這傳聞中瘟疫肆虐之地有個印象的。但實際上,無論是傳聞裏、典籍中記載的人間煉獄,亦或是更加了無生機、生靈塗炭的境況,在親眼目睹之前,是不會讓人感同身受的。


    隻是,人們為了留有那點對美好的向往,總會為自己的思緒編織著各種美妙的謊言,以為這便可以將那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轉變成另一種更耐人尋味的感情。這其中,自然便包括那幾位正要趕往疫病中心的旅人。


    他們互相交換著彼此對疫病的想法,企圖用二三句話便打消心中的憂慮。可隨著兩旁景致逐漸荒蕪傾頹,即使再如何樂天知命,也難以不被如此衰敗的場景所觸動。


    遠處的山坡綠衣不再,層層裸岩與沙土,參差不齊地展現在外,活像一個被髡去半邊頭發的死囚一樣讓人心生不悅。而在那山坡之下,幹涸龜裂的田埂泛著淒厲的黃色,映著旁邊稀疏的枯草,生機不再。


    那輛本可錯開這一切的馬車,如今卻向著更為深邃的地方走去。在以往顯得金黃的太陽光照耀之下,路途上的一切,竟皆被染上了一種源自深秋的悲涼。它好似在預告著:或許有些物什或人兒,注定一去不複返。


    少傾,眾人便及近下河鎮地域。在聞見前方那刻著‘下河鎮’三字的石製牌坊後,更為惹人注目的,是那牌坊下推擠著的無數人的身影。在尋不得其它入鎮之法的情況下,趙括隻好前去一探究竟。


    隻見三、五十個壯漢各自手推著木製小車,車上皆擺著個大壇子。他們麵上的表情出奇得一致,皆是一臉憤懣且不屑地看著牌坊下那群在揮舞著手中“法器”的道士們。


    “又是這幾個臭道士,上次可讓他騙得夠慘的!”


    “若不是礙於父母官,我寧可不要這條命,也要將這群騙子碎屍萬段!”


    “多虧了張大夫,若不是他,我們現在還被蒙在鼓裏!”


    牌坊下設了個祭壇,一張大桌子上鋪著鋥黃的布,布上擺放著各種祭祀用的水果肉禽,幾個不知名的天師牌位擺在中間。一個道士誦經,另一個道士打鈴,地位不高的小道便隻能在旁護衛。百來十名信眾俯首跪地,低聲祈禱著災難過去。


    在麵對嚴重的瘟疫或旱災時,總有人歸罪於鬼神降罪人間,覺得這是凡人應受的懲罰。為此轉而心懷敬畏,跟著神棍老道求香拜佛,祈求邪氣驅散、天降溫澤。


    趙括心裏感慨著,便躍下馬車,前去尋了個車夫,詢問道:“兄台,你們為何聚集在此?”


    那車夫瞄了眼趙括,見他像是外鄉人,便禁不住倒起苦水來,講道:“我們這幾十號人,為了鎮裏的水源供給,隻能推著小車、運著水壇子,去往十幾裏外的浣紗溪運水。想不到,竟讓那等無所作為,隻會跪地祈禱的人擋了去路!”


    “在下可聽說下河鎮毗鄰黃河,怎會缺水呢?”趙括迴道。


    “這兒已經快一年沒下雨了!黃河斷流,水裏全是沙泥,根本不能喝!”車夫自顧自地嗔道:“幾月前又開始流行疫病,真可謂民不聊生!我們下河鎮世代兢兢業業,鄉民淳樸熱情,怎會遭這大難……話說,公子你到這裏來是要作甚?”


    麵對車夫的問題,趙括為免節外生枝,草草應付便告辭離去。


    時逢天災,又遇人禍,下河鎮可謂禍不單行。現下讓那百來十號道眾阻了去路,便隻能看著他們興師動眾地作法完畢,方能進鎮。


    於是,趙括隻能迴到馬車上,同友人娓娓道了事情來由,坐在一旁靜觀其變。


    見那些道人故弄玄虛了片刻,便有一個看上去資曆最長的老道走到祭壇中間,講了一番耐人尋味的話後,就吩咐壇下的小道給信眾分發所謂的“忘憂酒”。信眾接過酒便一飲而盡,接連謝過壇上的尊者。


    那黑發黑髯,眉宇軒昂的老道對著跪拜的信眾迴敬道:“諸位的誠意定能感動蒼天,相信鎮上的災禍邪佞會很快被消滅!”話畢,這場法事便隨之散訖。


    伴隨著四周車夫對信眾的嗤笑,以及對那些道士的怒罵,眾人便越過那業已蒙上濃塵的牌坊,進而找尋“張一”的蹤跡。


    此地人跡罕至,路上除卻一同進鎮的人,實在談不上有多熱鬧。分明是太陽當空的時候,街上最為引人注意的聲音,竟然是馬蹄與車軲轆交替踩過黃沙土地所發出的聲響。


    這樣的地方,常人都不會長住,更何況是經年戰亂的窮苦百姓?他們年年逃難,早已沒了家園,去往別處,總好過待在這裏等死。是以願意留下的,絕大多數都是世代居住在此地的人。


    鄂霏英憑著記憶,穿過二三個街角,路過大大小小緊閉的商鋪酒樓,將眾人引至“張家醫館”前。出人意料的是,這小小的醫館前聚集了異常多的人。他們大都是一臉病相、瘦骨嶙峋,咳嗽時仿佛都要把那幹枯的身板給弄斷了似的。


    一行人紛紛躍下馬車,準備跟著鄂五小姐進醫館瞧一瞧。旁邊的小藥童見有人貿然闖進,登時便不樂意了,一左一右攔腰製止住鄂霏英的腳步。


    右邊的小女童怯聲怯氣的,瞥見對方來勢兇猛,且身背雙刀,因此隻敢佯做阻攔的樣子。而左邊的小男童則是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陣仗,拉扯著對方的衣裳,嘴裏哼哼著:“哪來的小子,沒見前麵恁多人等著嗎?”


    “我才要問你們是哪來的呢!”鄂霏英覺得這些小廝不自量力,譏諷道:“我要見張一!我跟他認識的時候,你們怕是還在娘親的肚子裏!”


    “原來……是個女子?你……你少瞧不起人了!”那小男童反駁道:“我師傅哪是你這樣不明來路的人可以隨便見的?況且,現在如此多的病人等著看病,出了甚子情況,姑娘可擔當得起?”


    身後的朋友們見鄂五小姐對個小孩子都如此不客氣,自是在那勸阻著,未免她又一次衝動誤事。


    鄂霏英實在沒辦法,便又將那封極其重要的“血書”拿了出來,聲稱自己是來送信的。小藥童看見師傅的親筆,霎時便讓開了道,將眾人帶到偏廳等候。


    所謂的偏廳,隻是在藥館內放置的兩張屏風圍成的一個區域。裏邊隻有一張矮桌和幾張草席,十分簡陋。透過屏風間的空隙,仍可以看見前來求醫的病患從藥櫃旁來來往往。他們皆是帶著愁眉去往同一個房間,出來的時候也大都消了煩惱,笑著謝過抓藥的童子便離開了。


    藥櫃子兩邊各掛著一幅聯,寫的是“進則救世,退則救民”的句子。或許這便是醫館主人的人生信條,亦或著隻是擺個樣子也說不準。反正在來客的眼中,能在這種時候施恩救人的,那絕對是大貴人!


    本以為隻是稍等片刻便能麵見張大夫的眾人不曾料想,居然在那處坐等了數個時辰,直至日落西山,才得以見其真容。這期間無數的病患出入走過,看得人眼花繚亂、昏昏欲睡。更何況是在那房間裏看診問病的大夫?思慮至此,無人不會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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