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姆是一中年婦人,無兒無女,因麵頰天生長了一片黑斑,容貌甚是醜陋,在郭家一向被人瞧不起,隻能做粗活。菩珠剛迴京都住在郭家時,王姆被派在她那裏灑掃庭院,因和菩珠恰好是同鄉,當時便很盡心,做事勤快,和阿菊處得也好。


    菩珠大婚出嫁之前,這個王姓婦人覺著菩珠人善,暗盼著能跟過去,未能如願,這幾日又被管事派去做了漿洗的活,忽然得知夫人傳見,也不知是何事,擦幹淨手趕過去,待聽到竟是要自己跟去服侍王妃,喜出望外。


    郭府下人眾多,這個王姆不過是個做粗活的,嚴氏怎記得住她,待見到人,方嫌貌醜,覺著出去了丟郭府的臉,當場勸菩珠換人,道自己另派個能幹的給她。菩珠婉拒了,說人已熟悉,也是同鄉,不必更換。嚴氏這才作罷,命王姆過去了要聽從王妃指令,好生服侍。婦人連聲答應。


    那邊郭朗與李玄度也相談甚歡,頗有忘年相交之感,原本今日無論如何是要留飯的,但今天恰好是太子李承煜的大婚之日,傍晚吉時,在太子出宮去往姚侯府邸迎親之前,宮中將有一場臨軒之禮,宗親與文武百官須全部到場。李玄度作為皇室裏關係最為親近的長輩親王,亦需就位。


    凡事自然要以太子的大婚為重,且郭朗與李玄度也各自需要準備,雖意猶未盡,但約定下迴再敘,新婚夫婦隨後便就告辭迴了王府。


    李玄度更衣過後,入宮去了。


    他人一走,菩珠借故打發走黃姆和跟前的婢女們,獨留郭家帶過來的那個王姆。


    她之所以點名從郭家將這王姓婦人要來,是看中她人利索,在郭家也沒地位,必定願意過來,讓她幫做自己不便親自出麵的事。


    她將一瓶金創藥遞給王姆,叫她收好,告訴她羽林軍的駐地所在,命她悄悄代自己走一趟,尋一個名叫崔鉉的羽林郎。


    “他是我從前在河西的兄弟,方入羽林軍不久,我聽說他們在校場時常受傷。這金瘡藥很好,你幫我送給他。”


    菩珠向王姆細細描述了崔鉉的樣貌,最後再三叮囑:“務必要見到他本人才能將藥瓶子當麵給出去。若他不在營中,你便將藥帶迴,下迴有機會再送。這藥很貴重,不能白便宜了別人!”


    婦人點頭:“王妃放心,我記住了,保證不會出錯!”


    王姆將藥瓶收好,借口剛來王府需添置些私人之物,從下人出入的一扇小門出了王府,直奔京都西北角的含英門,出城後,找到了羽林衛駐地的營房,來到轅門,請人傳話,道自己是崔鉉的親戚,得知他來了京都,找他有事。


    守衛很快傳出話,崔鉉幾日前便告假,至今沒有歸營。


    王姆隻好轉身離開,準備迴王府向王妃複命。


    她走之後,兩個蹲在路邊仿佛在曬太陽的少年乞丐立刻從地上站了起來,飛奔而去。


    王姆走路入城,快迴到王府時,忽然,身後有人輕輕拍了拍她肩,停步轉頭,見是一個苦力打扮的青年,頭戴一頂尖頂破笠,便打量了一眼。


    “我便是崔鉉,聽說你方才找我了?”


    那青年抬高帽笠露出臉。皮膚微黑,劍眉長目。


    王姆又估了估他的身高,十分高大,七尺有餘,果然和王妃描述毫無差池,知是來了正主,忙拿出帶來的藥瓶,遞過去低聲道:“這是王妃命我轉給你的金瘡藥,王妃說藥很珍貴,你收好自用,莫便宜了別人。”交待完,匆匆離去。


    崔鉉握著藥瓶怔了片刻,忽覺肩膀那被斷劍刺透的地方傳來一陣抽痛,麵露微微痛苦之色,抬手壓了壓,咬著牙,轉身也快步離去。


    他迴到了永樂西門附近的一間破舊客棧裏。這裏落腳的大多是往來於京都和玉門關外的小商人,有西域人,也有漢人,魚龍混雜,各色人等,從早到晚進出不停,是個極好的藏身之所。


    三天前那夜,他刺殺未遂,雖次日不見李玄度有動靜,但也不敢貿然迴去,便在這裏暫時落腳,叫費萬留意羽林營的動靜,有消息立刻來告訴自己。


    他受的傷不輕,那截斷劍幾乎透胸而出,幸好當時及時反應,未入致命部位,這兩日叫了個胡人的郎中替他止血治傷。


    他進入一間樓梯下摳出來的陰暗而窄小的閣間,躺下去,閉目了片刻,慢慢坐起來,解開衣襟,以齒咬拔瓶塞,倒了些白色粉末出來,正要敷在傷口上,手忽地停了下來。


    藥瓶子裏掉出一個小紙卷。


    他打開紙卷,看見了上麵的字。


    她說金瘡藥是給他的,止血化瘀效果極好。另外,三天後她會去城東的安國寺,讓他方便的話也去一趟,見於後山的古鬆之下。


    ……


    太極殿的阼階之上設了禦座,衛尉、儀仗和太樂分別布在殿庭之上,文武百官宗室親王身著禮服,在通事舍人的引領下各自就位。吉時,皇帝乘著華蓋寶輿,在侍衛的護駕之下現身,入了禦座。


    群官立定,伴著典儀的唿聲向皇帝行拜禮。拜禮過後,通事舍人便引著今日大婚的皇太子入殿。


    李承煜身著袞冕之服,走到禦座之前,登上階陛,向皇帝行禮。


    孝昌皇帝微笑道:“太子今日承宗事,當遵循禮儀,以表對天地先祖之莫大敬重。”


    李承煜恭敬地道:“臣謹奉製旨。”說完再拜。


    李玄度立於階陛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太子轉過身的那一刻,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停了一停。


    李承煜小時候經常跟著他,他對自己的這個侄兒,應當算不上如何陌生。然而這一刻,李玄度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的侄兒看著自己的目光,和從前已是完全不同了。


    哪怕年初在河西時,他也不曾如此看過自己。


    此刻李承煜的目光冷漠至極,便仿佛自己是一個陌生之人……或者說連陌生之人也不如。因為在他的那一眼中,除了冷漠,李玄度亦捕捉了一絲猶如怨恚的神氣。


    李玄度心知肚明,因為一個女子而已。


    太子很快不再看他了,接過皇帝所賜的賀璽,拜完,在典謁和舍人的引領下,他下了階陛。群臣齊聲恭賀和拜送,他邁步朝殿外而去,預備去往姚府迎親。


    禮畢,皇帝降座,群臣暫時退到殿閣之中,等待太子迎親迴宮。


    皇帝入了東殿,獨召李玄度敘話。


    李玄度行拜禮。皇帝今日心情似乎很好,笑著賜座,問他新婚感覺如何。


    李玄度微笑道:“多謝陛下賜婚,臣弟若逢甘霖。”


    皇帝指著李玄度哈哈大笑:“四弟啊四弟,想當年你是何等風流人物,皇兄就是怕你修道修得入了偏門,連敦合人倫也要拋了。這樣最好,總算不負朕的一番苦心,朕也就放心了!”


    李玄度笑而不語,待皇帝笑完,道:“臣弟入京忽忽已有三月,親曆太皇太後千秋大壽之榮光,如今又蒙陛下賜婚,諸事畢,若還留在京都,恐怕於製不合,萬一引來彈劾……”


    未等李玄度說完,皇帝便擺手道:“朕留你,正要與你說此事。朕特許四弟你留在京中,不必立刻迴去。一來,皇兄望你代朕多行孝道,以慰太皇太後之心,二來……”


    皇帝望向他:“再兩月,應當是你外祖老闕王的壽日。你不必急著走,且留下,朕到時封你為賀壽使臣,你代朕攜新婚王妃一道去往闕國賀壽。”


    李玄度口稱遵旨,從座上起身,再次拜謝。


    皇帝笑道:“老闕王從前助力我朝立下過大功,這些年亦是忠心耿耿,年年朝貢。如今恰亦逢大壽,朕無法成行,派四弟代朕前去賀壽,再合適不過。此為朕的一番心意。”


    “對了,下月便是秋狩,四弟你莫偷懶,當打頭陣。待秋狩畢,四弟你便攜王妃去往闕國賀壽。”皇帝又道。


    李玄度恭敬應是。君臣再敘話幾句,他退了出來,去往文武百官所在的殿閣。


    這一夜待全部禮畢,他迴到王府,已過亥時。


    夜已深,他的那位新婚王妃尚未休息,還在寢堂裏等他。大約知道他不喜她靠近,命他用慣的駱保服侍他沐浴更衣。


    時令九月了,前半夜,秋熱卻依然叫人難耐。


    李玄度在山中道觀中習慣大開窗戶納入涼風。城內本就少風,寢堂裏更是廊迴室深,帳幔重重,從新婚的第一夜起,李玄度便感到自己猶如躺在一隻密不透風的箱中。今夜更是如此。但枕畔的新婚王妃卻顯然沒有他這樣的困擾。和昨夜一樣,躺下去不久,她便睡了過去。


    他聽著她發出的細細的若不可聞的唿吸之聲,腦海裏浮現出今夜太子投向自己的那一望,想這段充滿陰謀和荒唐的賜婚,想他這個醉心權勢庸俗無比的小妻子,心中鬱熱更甚。


    連她沉沉入睡的唿吸,聽起來於他都是一種折磨。


    昏暗的屋角,鍾漏的辰標無聲無息,漸漸地上浮。


    下半夜,李玄度從淺眠的夢中醒了過來。


    他再一次地夢見了他已死去多年的長兄太子李玄信。他血淋淋的樣子,悲傷歉疚卻殘忍的目光,還有那揮之不去的詛咒。


    李玄度在黑暗中閉目,感到心髒跳得厲害,幾乎就要撞破胸膛。汗水更是涔涔,從他的額頭不斷地沁浮出來。


    那一年他十六歲,還是那個走馬踏花的天之驕子,也是如此一個草深鹿肥的秋狩之季,他請到了皇命,帶著一隊護衛離京去往北方,要到闕國去為他的外祖賀壽。


    在他離京的第二天,那一夜,宿於沿途驛置,他的長兄太子李玄信忽追了上來,送來壽禮,道他前些日太過忙碌,疏忽了此事,十分自責,特意親自送來,讓他代呈闕王,以表他對闕王的尊崇之心。


    長兄太子對外祖如此尊敬,這令少年的他十分欣喜,亦是驕傲。太子亦帶來了酒菜,道要替他補踐行。


    那時候他一腔豪氣,可吞雲夢,酒量更是千杯不醉。在他從小信任和敬重的長兄太子麵前,他沒有任何的懷疑,喝得竟然醉了過去。


    那幾杯酒,是他這一生所飲過的最為昂貴的酒。


    為此,他付出了命運的代價。


    第二天,當他從頭痛欲裂中醒來睜眼,看到的是昭獄士兵那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隨身攜的一枚秘鑰不見了。


    昨夜,秘鑰開啟了一個用鐵汁澆築的千機匣,有人取走了存在匣中的他的印信。印信到了他一名副將的手中。


    這一切導致的直接後果,便是北衙鷹揚衛放行了梁敬宗的叛軍,叛軍直驅入了皇宮,他也在一夜之間淪為了逆子和叛臣。


    李玄度說不清楚,逆子和叛臣,這兩個身份,到底哪一個於他才是真正的痛苦。


    在被囚禁兩年之後,那日,他獲悉他終於脫罪,可以離開那座四麵高牆的無憂宮了。而代價,則是父皇駕崩。


    那一刻,他跪地痛哭,幾欲嘔血,為自己永遠地失去了寵愛他的父皇,也為自己這如同長兄太子所言那般,受了詛咒的命運。


    李玄度感到心口陣陣發燒,皮膚下若有針刺,再也無法忍受這帳中悶熱的煎熬。


    他猛地睜開眼睛,一把掀被,正要下床出去透口氣,忽然這時,睡在他裏側的女子發出一聲含含糊糊的咕噥,翻了個身,竟又朝他滾了過來,隨即伸出手,仿佛尋找什麽似的摸了幾下,很快摸到他的腰身,立刻摟住了,她的身子跟著也貼了過來,還將臉埋在他的胸前。


    李玄度僵了一下。


    昨夜也是如此。天快亮時,他被她翻身過來摟住了。當時拿開她的手後,他索性直接下去,把床留給了她,讓她一個人睡個夠。


    他以為昨夜隻是湊巧。沒想到她睡相如此之差,今夜竟又翻身出來,肆無忌憚地貼著自己。


    她如此靠來,難免令他想起前夜在放鷹台發生的那一幕。


    自然了,過後想起來,對當時發生的事,他全是厭惡和懊悔。


    既厭惡她利欲熏心對自己玩弄心機,更是自厭,為自己當時竟失控至此地步。


    幸而,理智在最後一刻阻止了他想借機放縱的念頭。


    在他說出那句無情的話,再次提醒她時,她無力地鬆開了原本緊緊摟著他的胳膊,那一副歪躺在地、衣衫不整、無助而可憐的模樣,非但不能引出他半分的同情,反而令他感到幾分帶了惡意的快感。


    為了做太子妃,她處心積慮,不停算計,什麽下三濫的手段都用了出來,眼看事就要成,最後竟功虧一簣,變成了自己的王妃。


    雖然他很不幸,被迫納了如此一位王妃,但和自己的不幸相比,當知道他無意爭奪皇位,不可能讓她做什麽皇後之後,在這段夫婦關係裏,她遭的打擊和感受到的絕望,應當遠甚於他。


    他暗暗等著她傷心委頓,一蹶不振,沒想到才一夜過後,她竟若無其事地領著太醫來向自己示好道歉,還擺出大徹大悟的態度,一副往後想要安心和他好好過日子的模樣。


    老實說,看到她竟這麽快就從打擊中恢複過來,若無其事地麵對自己,驚訝之餘,他甚至有幾分佩服。


    李玄度當然不會相信,一個人長久以來的想法,能這麽快就發生變化。


    他的直覺告訴他,在他這個王妃的腦袋裏,一定又在另外打什麽主意了。


    到底是什麽樣的執念,會讓一個人為了追求權勢,變得如此麵目全非,甚至可憎?


    她不過隻是一個碧玉之年的小女郎而已。


    李玄度一想到她勃勃的可笑野心,想到那夜鷹台之上,最後時刻她竟從自己肩背上無力鬆脫垂落的雙臂,心中的厭怒之感便又冒了出來,人也變得愈發燥熱難忍。


    便是需要女子的紓解,他也瞧不上他的這個王妃。這種厭感在此刻,當她再次貼著自己的時候,再次湧了出來。


    夜色中他咬牙,一把拿住了她摟著自己的臂,正要起開,忽覺她又往自己懷中鑽了鑽,這迴貼得更緊了,口中亦再次嘟囔了一聲。


    雖然聲音還是含含糊糊,但這一迴他聽清楚了。


    她叫了一聲“阿姆”,聲音輕輕柔柔,帶了幾分撒嬌求憐的感覺,隨即安靜下來,繼續唿唿大睡。


    李玄度的心中升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停在她臂上的手也頓住了。片刻之後,指上似有某種觸感在黑暗中幽幽而來。膩滑而軟涼。


    她貼過來的身子亦是如此。


    黑暗中,李玄度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


    他閉了閉目,小心地將那隻柔弱無骨的胳膊從自己的身上拿開,放迴在了它該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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