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到了鋪子上,陶師傅仍是那般殷勤的模樣兒。


    他坐在交椅上吃早茶,翹著二郎腿兒指揮陶小祝灑掃鋪子。原這是蘇一該做的活計,這會兒他也派給陶小祝。但瞧見了蘇一來,便忙扣上茶杯蓋子,起身來迎她,說:“來啦,鋪子我都叫你師哥捯飭好了,你隻管招唿客人做首飾,旁的往後都不必做了。”


    原這些都是往常不叫她碰的活兒,蘇一這會兒總有些不自在,用餘光掃了一下陶小祝,瞧著他是一副陰陰沉沉的模樣。她又看向陶師傅,揪著衣袖上冒出的毛線頭,“師父,我與王爺真沒什麽。他不過無意間與我說了閑話,心善給我出了個主意。後又覺得自個兒摻和了我的事,要負責到底的,才幫的我。這會兒事情了結了,三兩日地不見,王爺他老人家走路上都不定認出我呢。您這會兒捧著我,迴頭您再懊悔……”


    陶師傅抬手壓下她的話兒,“你就瞧著罷。”


    蘇一微微發懵,心想又要瞧什麽呢?


    然陶師傅這話卻撂下不過將將半個時辰,她就明白了。門檻子叫人蹋得吱吱兒響,來找他蘇一的人快塞滿了整間金銀鋪。來也不為別的,都是拉了她的手兒問王爺的。許多瞧著都是臉生的,也不知從哪得了這消息,都來奔她。瞧著衣裝打扮,又牽帶個丫鬟,多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蘇一起初略有些尷尬,應付兩個便得心應手起來。不過是牽過那些姑娘的手兒,帶她們瞧瞧首飾,看好哪一個先定下來,再坐下細說王爺的事情。拿王爺做買賣,說起來實在是有違道義。可人家揣著銀子上門來,也沒有攆了的道理。再者說,誰跟銀子過不去呢?所幸她也不知道王爺多少事,說來說去也不過就是“王爺仁德”、“樣貌是一等一的,渭州城無人能及”、“心上人麽確是沒有的”、“喜歡什麽樣的姑娘那就不知道了”、“最常去的也就是憩閑苑”……


    總歸都是頌揚他的,滿心裏讚他好來著。


    忙了半晌,晌午間的飯食也是陶師傅支使了陶小祝去買的。陶小祝老大不願意,卻又不能跟自己老子翻白眼兒,隻好照做了去。買了許多葷膩的吃食,都是他自個兒愛的。師徒三個坐下吃飯,陶師傅樂得嘚嘚嘚地唱大戲,吃飯也不忘哼了兩三聲兒。陶小祝卻隻管埋頭吃飯,半句話不說。


    蘇一瞧得出來,他是不高興,卻摸不準機會與他說話。到了下晌,又應付了兩撥客人,絹帛上記下各人定下的首飾與付下的定金來,才稍鬆了口氣。她嗓子眼兒要冒煙,捏著袖子拭了頭上細密的汗珠子,自去倒茶吃。這會兒陶師傅出去人家府上送貨了,隻有她和陶小祝在鋪子上。


    她學著陶師傅平常的樣子用杯蓋撥茶沫,吃一口潤喉,瞧向陶小祝,“那些雜事還是留著我來做吧,師哥你也不必再掛著臉子。我手藝是不成的,還得仰仗你和師父做那些個單子呢。”


    陶小祝捏著石鏨冷笑一下,“我敢給您什麽臉子瞧,好不好叫王爺來抽了我的筋也是能的。您也莫謙虛,您那手藝比上我十個陶小祝也足夠。王府的那個侍衛,不點名道姓地叫你做麽?”


    蘇一聽著這話刺耳,擱下茶杯來,“師哥你這是什麽意思呢?我一沒惱你,二沒吃你家大米,犯的著說這種話呲噠我麽?早前兒也不見你這樣,這會兒怎麽呢?”


    “您這會兒大小算個人物,渭州城誰不認識您呢,我敢呲噠麽?”陶小祝說話還是那個味兒,“您是攀上高枝兒變鳳凰了,卻不知為什麽還在咱們這小店小鋪裏委屈。別人見天兒巴結您,隻我不愛做那踩高捧低的人罷了。您看不過眼去,甭搭理我就是。”


    蘇一氣得咽了口氣,不知他搭錯了哪根兒筋,衝他,“你有話照直了說,陰陽怪氣的給誰看?你也是個爺們兒,別叫我瞧不上!”


    陶小祝撂下石鏨來,轉頭看她,“我就是看不慣你現在的樣兒!不就是攀上了王府麽?有什麽了不得的?你知道你現在這樣兒叫什麽?就叫狗仗人勢!”


    蘇一抄起高幾上的茶杯蓋子砸去陶小祝後腦上,悶響一聲兒落地,摔得粉碎。她瞧他,“你說誰狗仗人勢?”


    陶小祝摸了摸後腦勺兒,仍是冷笑一聲兒,“你盡管砸吧,砸死了我也不怕,橫豎有人給你撐腰!”


    蘇一氣得想過去踹他兩腳兒,到底忍住了。心裏想了一陣,轉頭看他,“你這般模樣,不是心疼你那安心妹妹罷?”


    陶小祝心裏確有這個想法,他昨兒迴來說戲文般地給陶師傅講經過,操的是旁觀者的語氣。也沒說誰是誰不是,但他自個兒心裏是有一番計較的。旁人他不評判,隻覺得周安心不該受那等子侮辱。這事兒鬧得再大,與她一個未出閣又好性兒的姑娘有什麽相幹?


    再者,他從來不喜與權貴多生交往,覺得那些人汙濁氣重,最是能拜高踩低的,叫他不恥。這會兒自是見不得陶師傅在蘇一麵前兒自降身份,哈巴狗一般。再想到蘇一現今後頭靠著的是王府,與他們不是一路人了,心裏就對蘇一有了另一番看法,自然給她扣了個仗勢欺人的帽子。一百兩金子和一百個響頭,著實過分。周家叫她逼得家產盡絕,這會子還不知怎麽樣呢。她也能這麽狠心,這會兒隻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般,仍是樂樂嗬嗬的。


    他卻還嘴硬,說:“他們現在是過街的老鼠了,誰心疼他們?我不過是瞧不得你仗著王爺做下的事兒。攆人的是那沈家小姐,你們是柿子專挑軟的捏,不敢找那沈家三小姐尋仇,卻怎麽也不該算到安心頭上。”


    蘇一忽而不氣了,嗤笑了一下又嗤笑了一下,說:“您快幹活吧,別說話了。照你說的,我不搭理你就是了。”


    周家仗著娶了沈家小姐占他蘇家房子不是仗勢欺人,她抬個更大的人物把人攆了,就是她仗勢欺人了?興許在他瞧著,都是沈曼柔出的幺蛾子,又或是周安良和沈曼柔一道兒出的幺蛾子,橫豎與周安心扯不上關係。她蘇一不敢拿人沈曼柔出氣,遂隻管拿捏周家那幾個,牽累了周安心遭殃。虧他昨兒也是去瞧了熱鬧的,竟就瞧出了這些個。有些人說不明白話,腦子裏一根筋兒,蘇一索性也就不與他說了。


    陶小祝見她這副模樣兒,自己又不依起來,還要與她分說。正要起了身過來交椅處,外頭巧來了位客人。


    蘇一迎將上去,瞧著是小白,便收了殷切的笑容,隻當尋常熟人道:“今兒怎麽得空過來?不當值?”


    小白熟門熟路地去交椅上坐下,“昨兒抬輦傷了力氣,王爺準了我一天的假。無處可去,來瞧瞧我那花囊你做得怎麽樣了。”


    “著急送出去?”蘇一也去交椅上坐下,這會兒心思便全然不在陶小祝那裏了,與小白說:“才剛做了一半兒,我還想找你商議商議,能不能擱上幾日再做。眼下我要去王府謝王爺的恩,總不能空著手兒。思來想去,隻能仗著自己的手藝給他做個香囊,聊表心意。”


    “王爺此番奇怪得緊,你小心他。”小白這會兒還能想起昨兒抬輦的苦處來,勸蘇一,“他心裏想什麽誰都摸不準,你留神兒。但瞧出有什麽不對的,趕緊著撤。”


    蘇一瞧他,“恩總是要上門當著麵兒謝的。”


    “謝就謝罷,謝完早些與他斷了往來。皇宮長大的人,瞧得多見得多,打小兒就比旁人多了十八個心眼兒,要不然活不到今天。”小白略壓著聲兒,說王爺壞話叫旁人再聽見總歸不好。


    蘇一不懂,“為什麽是十八個心眼兒?”


    小白閉氣,但瞧了瞧她,抬手並指推她腦門子,“你管他十八個還是十七個,就是那麽一說,橫豎比尋常人多就是了。”


    蘇一點頭,心裏自有自己的一番思量,並不與小白細揪這些個。王爺便是再多的心眼兒,也不能費了那心思往她身上使,能從她這兒撈著什麽?她扯開這話,又壓低了聲兒問小白:“王爺的全名是不是叫許硯,筆墨紙硯的硯?”


    皇族人的名姓與封號,普天之下應是無人不知的,因要避諱。卻也多有蘇一這樣兒的,不過識得幾個字兒,平日裏鮮少提筆,亦或連半個字兒也不識的,便不在意這事兒。她今兒也是聽了那些個姑娘們來鋪子裏議說,才聽來的。這會兒拿來問小白,不過是想問個準。


    小白朝她點頭,“他們這些人,有名字與沒名字卻是一樣兒的。打小旁人就是殿下殿下地叫,等有了封號,越發沒人提起這名字來了。你問這個,又是做什麽?”


    “瞎問問罷了。”蘇一確也沒旁的心思,她又問小白,“自打認識到現在,一直聽旁人管你叫小白,卻不知,你的全名兒是什麽?咱們也算老相識了,合該告訴我。”


    提到全名這事兒,小白挑了挑眉毛,慢悠悠從椅子上起來。他“嗯……嗯……啊……啊……”地敷衍,背了手到身後,“我瞧著你甚忙,便不打擾你了。改天你有空,把花囊送給我,咱們再細說全名兒的事。”說罷不等蘇一起身送他,挺著腰身兒闊步走了。


    蘇一木木——這怎麽全名兒也是他的心頭刺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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