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麽名字?”她問。


    “詹燕飛,”詹燕飛說完,頓了頓,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補充了一句,“……詹天佑的詹,燕子的燕,飛翔的飛。”


    這是爸爸媽媽教過的,如果有大人問起自己的名字,就這樣迴答,也不用在意詹天佑到底是誰。


    “詹燕飛……”


    阿姨微微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麽,詹燕飛突然很恐慌,她怕自己的爸媽是不是起錯了名字?


    然而阿姨很快就蹲下,與她視線相平,很不容反駁地說,“就叫小燕子吧。”


    那一天起,詹燕飛成為小燕子。


    5


    5、詹燕飛番外:小時了了(下) ...


    “我今天晚上去我姑姑家,在江邊,咱倆順路,一起走吧。”


    詹燕飛迴過神來,大掃除已經接近尾聲,老師放行,小姐妹們歡唿雀躍收拾好東西準備撤退,跟她關係很好的沈青走過來拉了她一把,邀她一起迴家。


    “你姑姑家在哪兒?”


    “就你家後身繞過去的那個小區,也就五分鍾,”沈青說完,肩膀耷拉下來,很沮喪地補充道,“我姑姑家那個小祖宗,最近簡直煩死我了,大人孩子一樣煩人。”


    所有人抱怨的時候都喜歡找詹燕飛,她總是很平和,笑起來臉上有酒窩,善良溫暖的樣子,即使發表的評論也都是安慰性質的廢話,但能讓對方心裏舒坦,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於是她淺淺一笑,繼續問,“怎麽了?這麽大火氣。”


    沈青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昂著頭,脖子抻得老長,眼睛下瞟,用鼻孔對著詹燕飛,走路時候屁股一撅一撅的。


    “看到沒,這就是我家那小表弟現在的德行。全家人一起吃飯時候誰也插不上話,就聽我姑姑姑父在那兒誇他兒子,吐沫橫飛,一說就一個小時不停嘴,恨不得自己拿毛筆寫上‘人民藝術家’幾個大字貼那小祖宗腦門上然後塞進佛龕裏麵一天三炷香地供著!”


    沈青說話很快,詹燕飛一路因為她的快言快語笑得直不起腰,最後才想起來問,“不過,他到底拽什麽啊?”


    “說出來都讓人笑話,”沈青也的確笑了起來,“少年宮匯報演出,他被選為兒童合唱團的領唱。你也知道,兒童合唱團唱歌,男孩子的聲音都跟太監似的,不光是男生,經過訓練後所有小孩無論男女嗓音都跟一個模子裏麵印出來似的,整個一量販式。有什麽可狂的呀,真以為自己前途無量了呀?咱們這小破城市,小破少年宮,讓我說什麽好,我姑父還一口一個文藝圈——我呸!……”


    沈青還在連珠炮似的泄憤,詹燕飛卻走神了。“前途無量”和“文藝圈”這兩個詞就像磁鐵一樣,將散落一地的鐵屑般的記憶牢牢吸附在一起,拚湊出沉甸甸的過去。


    “這孩子是棵好苗子,前途無量。省裏文藝圈老有名氣了,小孩都認識她!”


    他們曾經都認識小燕子。隻是後來忘記了。


    詹燕飛從來沒有如沈青所表演的一樣“趾高氣昂”過。她記得爸爸誇獎過她,“在浮躁的圈子裏,更要做到不驕不躁”——隻是爸爸無論如何也無法讓媽媽實踐這一點。詹燕飛不知道自己家的其他親戚是否也曾像此刻的沈青一樣在背後腹誹滔滔不絕地“恨人有笑人無”的媽媽,她那句口頭禪似的“我們家燕燕……”究竟擊碎了多少無辜小孩子的心,她永遠無法得知。


    長大之後看雜誌,奇聞異事那一欄裏麵寫到過,每當mi插el jackson從數萬人歡唿尖叫的舞台上走下,燈光熄滅,觀眾退場,都需要注射鎮靜劑來平復心情。這件事情她並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然而卻能夠理解——被那樣多的人圍在中央,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被當做神明膜拜,如果是她自己,總歸也是需要點鎮靜劑的。


    她也需要。不是給自己注射,而是給無法接受女兒再也無法出現在屏幕上這一事實無法的媽媽。


    有時候她會胡思亂想。媽媽究竟是為她驕傲,還是單純喜歡在演出結束後混在退場的觀眾人群中被指點“看,那就是小燕子,那就是小燕子的家長”?她不敢往深處想。為人子女,從來就沒有資格揣測母愛的深度和動機。


    “詹燕飛?”


    她迴過神,有點尷尬,不知道沈青已經說到哪裏了。


    “我剛才……有點頭暈。”她胡亂解釋道。


    “哦,沒事兒吧?”沈青大驚小怪地湊過來,她連連擺手,說沒事了,已經好了。


    “你說到頭暈,我還沒跟你說呢。其實我姑姑家那祖宗能領唱,多虧了拍少年宮老師的馬屁。我姑父不是代理安利的產品嘛,給合唱團那個什麽李老師鄭老師上供安利紐崔萊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有次吃飯,我姑姑老半天也迴來,我們就坐那兒聊天幹等,迴來才知道,他們那個鄭老師頭暈,去我姑姑她們醫院做ct不花錢……”


    詹燕飛指間有些涼。這個北方的小城,十月末的秋風已經帶著點凜冽的冬意,她緊了緊衣服,在沈青喘氣休息的間歇發表附和的評論,“真黑。不過也是你姑姑姑父樂意上供。”


    “可不是嘛!”沈青得到了支持,立即開始列舉她知道的少年宮黑幕。詹燕飛一邊聽一邊低頭笑,笑著笑著嘴角就有點向下耷拉。


    不知道這個鄭老師,是不是那個鄭老師。


    “少年宮還能有幾個鄭老師?!”


    仿佛一抬眼,仍然能看見收發室的老大爺,擰著眉毛陰陽怪氣地發問。


    第一場演出過後,鄭博青留下了她的聯繫方式,交待詹燕飛的爸爸“如果想讓孩子有出息,可以交給她”。


    熱血沸騰的反而是沒有去看演出的媽媽。她撥了對方的電話,有些拘謹有些嘮叨,電話那端冷淡的聲音讓她一度無法維持臉上的假笑,掛了電話之後大罵半個小時,卻還是拽著她去了少年宮拜訪。


    隻是不知道對方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隸屬部門,隻知道姓鄭,是個女老師。陪著笑臉問看門大爺“咱少年宮有沒有一個姓鄭的女老師”,隻得到大爺的白眼。


    少年宮還能有幾個鄭老師?!


    詹燕飛沒聽懂這種語氣複雜的話,在一旁怯怯地問,那到底……有幾個?


    老爺爺聞聲哈哈大笑,看起來倒是比剛才和藹多了。


    “傻丫頭……”他抬起頭對詹燕飛媽媽示意了一下,又換成了那副不耐的表情說,“二樓樓梯口的那個辦公室。”


    媽媽氣得不輕,也沒道謝,拉起詹燕飛轉身就走。


    門後那聲“請進”讓詹燕飛一下子想起了聲音主人冷若冰霜的臉。


    道明了來意,鄭博青倒也不含糊,把合唱團主持班樂器輔導等等項目往詹燕飛媽媽眼前一列,“這都是基礎課程,為孩子好,基本功不紮實以後沒有大發展。”


    媽媽被唬得一愣一愣,光顧著點頭,卻又對這些所謂素質培養的課程後麵的收費為難,正在猶豫到底該不該進行“教育投資”,卻聽見詹燕飛在一旁天真地問,老師,什麽是大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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