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六年級的時候當媽媽捏著她在師大附中擇校考試中隻得到22分奧數成績單大吼大叫的時候,爸爸把她帶出家門,將“你們老詹家一個德行,從老到小一個比一個沒用”的咒罵關在了防盜門裏麵,化成了嗡嗡的微弱不明的震顫。


    那時候她已經不再是小燕子,電視台裏麵有了新的豆豆龍和乖乖兔,一男一女,五六歲的年紀,一切都剛剛好。詹燕飛很長一段時間裏麵看到省台的那棟佇立在江邊的銀灰色的大樓仍然會因為恐懼和羞恥而感到胃部糾結,疼痛而噁心,每次路過的時候都不敢抬頭。


    很好。她伸了一個懶腰,注視著男女主持人退場,下一個節目手風琴獨奏上台。


    終於能如此平靜地麵對一場校園文藝演出了,在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歲月中,那些創傷已經慢慢結疤痊癒,隻是摸上去仍然會有些粗糙的痕跡,提醒著此刻滿足而安恬的她,那段看似淡出的過去,其實從來都不是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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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燕飛是很久之後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曾經是省裏一家芭蕾舞團的副團長,而媽媽則是考入那家芭蕾舞團的學生。這家芭蕾舞團是如何倒閉的,她並不知曉,反正自打記事起,爸爸就被肺結核拖垮了身體,而媽媽的體型則完全無法讓人聯想起她年輕時候的專業。媽媽經年累月對從此一蹶不振的爸爸的抱怨和數落讓詹燕飛很小就學會了在密集的言語攻擊下排除一切幹擾專心致誌地玩洋娃娃。


    在不久之後鄭老師誇獎她小小年紀就能夠在任何情況下排除幹擾專心背稿的時候,詹燕飛還不知道“因禍得福”這個詞。


    也許人年少時候的所有天賦,都源於苦中作樂而不自知。


    詹燕飛無論如何也迴憶不起來自己第一次走進劇場是什麽時候了。也許五歲,也許更早。坐在醫院走廊涼涼的塑料椅子上打青黴素吊針的時候,有個叔叔經過,突然驚奇地喊了爸爸的名字。


    也許是曾經的老同事,不過明顯比爸爸要精神,也更體麵。大人的寒暄對幼小的她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她乖巧地說了一聲叔叔好,就轉過頭繼續認真地看著吊瓶導引器裏麵一滴滴落下的藥水。


    直到突然感覺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頭,她才懵懵懂懂地迴過神。兩個大人結束了談話,那個叔叔笑眯眯地說,“你女兒長得真可愛,一點都不做作,這才是小孩應該有的樣子。我說你就領她去試試吧,我跟我們老大打聲招唿,絕對比那些人家送來的孩子強。”


    詹燕飛記憶中這個用無意中的一句話改變她的童年的叔叔已經麵目模糊,然而她始終記得他隨意昂揚的語氣。也許他自己已經不記得當初這句半是客套半是誇張的勸告了,可是兩個星期後,詹燕飛就第一次站在了舞台上。


    “首屆‘康華製藥杯’青少年樂器大賽獲獎者匯報演出,現在開始!”


    她訥訥地跟著其他幾個少年主持人身邊將這句自己也沒辦法清晰斷句的開幕詞講了出來,嘩啦啦的掌聲,像是麻木的流水,輕輕地沖走了本屬於她的安靜童年。


    很久之後當聽說餘周周頂替自己去參加康華製藥杯故事比賽的時候,僅僅隻有7歲的詹燕飛心中竟然升騰起了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滄桑感。那時候她從心底裏感激這個不知道出產過什麽藥品的製藥廠——它把她們那麽多人都推上了光芒四射受人寵愛的高台。


    後來才明白,其實她們都吃錯藥了。


    在很多小孩子還不懂得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做“迴憶”的時候,詹燕飛已經開始嚐試著在自己的履歷表中按照時間順序列舉自己獲得的各種榮譽。每年的省市三好學生、校園之星、優秀少先隊員、全國學聯委員改選……從爸爸幫忙寫申請材料,到後來她熟練地運用第三人稱臉不紅心不跳地寫出“她勤奮刻苦,是同學們學習的好榜樣;她樂於助人,是同學們生活中的好朋友”這種自吹自擂的話。詹燕飛比別人走了更多的過場,見過更多的市麵,被很多人一生都無法收穫的掌聲包圍,她的年少時光,絢爛得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第一次主持康華製藥杯樂器大賽的時候,自己並不是主角,充其量隻是站在另外三個大孩子旁邊的配菜,負責少量的幼兒組表演的報幕。手裏名片大小的提詞卡上寫出來的字她大半都不認識,也學著人家裝模作樣地藏在手裏——即使卡片相對她的小手,大得根本藏不住。


    有趣的是,她從來不曾緊張過,即使是初次麵對暗紅色的厚重幕布,還有幕布後麵鼎沸的人聲,黑壓壓看不到盡頭。也許那時候太小,小到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做麵子,所以也不會計較一旦丟醜的後果。


    原本這次中規中矩的經歷隻會成為詹燕飛過往迴憶的一個小插曲,可以在長大後驚訝地想起,當年很小的時候,她也在大舞台上麵做過主持人的!


    可是,上天就在這個時候拋出了福禍莫辨的橄欖枝。


    她已經前腳走上了舞台,將下一個幼兒組電子琴表演者的名字和選送單位都背得一清二楚,剛暴露在舞檯燈光下,就聽見後台老師驚慌的一句,“我不是跟你們說了有個孩子今天上不了了,插另一個進去,怎麽還讓她報這個呢?!”


    詹燕飛那一刻大腦一片空白。她剛想要迴過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就聽見另一個冷靜的聲音在左邊後台裏響起。


    “我說一句你報一句,別往這邊看。”


    “電子琴表演者,省政府幼兒園,淩翔茜。”


    詹燕飛出奇地鎮定自若,她目視前方,保持微笑,用稚嫩的聲音報幕:“下麵一個表演者是來自省政府幼兒園的淩翔茜小朋友,她要為大家表演的是……”


    略微停頓。


    幕後的聲音很快地續上,“春江花月夜。”


    “電子琴獨奏,初江花月夜。”


    她並不知道春江花月夜是什麽,也沒聽清,可還是順著聲調報了出來,幾乎沒人聽出來這個錯誤。


    然後在掌聲中轉身,朝後台走迴去,舞檯燈光熄滅,隻留下一道追光,工作人員抱著椅子和電子琴琴架走到台上做準備工作,詹燕飛和那個梳著羊角辮的表演者擦肩而過。


    她懵懂地抬頭看大家臉上放鬆而欣慰的表情,突然有個聲音響起。


    “小姑娘挺有外場的,夠冷靜。不過走路的時候別駝背,步子也邁得太大了,這個毛病得改。”


    依舊是那麽嚴厲冷清的聲音。這個聲音的主人叫鄭博青,少年宮的老師,34歲,還沒有結婚,在那個年代,這種尷尬的年紀毫無疑問是個孤僻的老姑娘。


    老姑娘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拽了拽她的馬尾辮,“這誰給你梳的呀,你媽媽?以後上台別梳這麽低,改羊角辮吧,正麵觀眾也能看見,還能帶點孩子的活潑勁兒。”


    詹燕飛一頭霧水,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把髮髻盤得無懈可擊的冷麵阿姨。


    阿姨也麵無表情地迴看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笑了一下,露出眼角的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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