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寧肯在別人的圈子外冥思苦想逡巡不進,也不願意被大人輕率地推進去,成為一個異類。你們要照顧他,你們要帶著他——他成了被託付的任務,他們討厭他,臉上卻是一副不敢討厭的表情。


    蔣川媽媽的笑容似乎是對著他,又好像穿過了他,笑到了他背後去。


    淩翔茜無奈地撇撇嘴,突然說,“周沈然,你覺得鯰魚像不像老頭?”


    周沈然措手不及,張口結舌半天,餘光瞄了瞄蔣川媽媽的笑容,於是狠狠點點頭。


    林楊更加不屑地抱著胳膊看他,蔣川則好像氣悶於淩翔茜的跟班數量超出了唯一編製,而淩翔茜,勝利完成了“照顧周沈然”的任務,繼續蹲在魚缸前觀察鯰魚,仿佛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迴答是肯定還是否定。


    之後他們三個繼續鬥嘴,周沈然訕訕地站起身去洗手間。洗手的時候,無意間聽到隔壁女廁所門口兩個女人的聲音。


    他媽媽,和林楊媽媽。


    周沈然不知道聽過多少遍的故事,爸爸媽媽之間的恩恩怨怨,中間還夾著另外一個女人和她的女兒。她媽媽像神經質一樣跟許多人講述,他總是在一邊作陪。


    他突然很好奇林楊媽媽是什麽表情,以及潛藏在那種表情之下,內心真正的表情。


    他從小就從他爸爸身上知道,大人可以同時擁有兩套表情,卻將談話進行得順利無阻。


    那對母女自然是可惡的,他知道。雖然已經記不清兩三歲時候被媽媽抱著第一次見到她們時候的情景了,但是總會想起某天在商場明亮的一層大廳,孤零零站在原地看他的小女孩。


    那雙眼睛讓幼小的周沈然恨得牙癢癢——雖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恨她什麽,反正他媽媽生氣,他就應該跟著憤怒。


    他媽媽說,野種,賤人。


    他學著說,野種,賤人。


    兒時的一切不問為什麽,某幾個詞不知不覺滲入身體和記憶。即使長大後有疑問,也隻需要記住一點——自己家人永遠沒有錯。


    錯的可以是別人,可以是命運,總之,自己沒有錯。這樣堅信著,人生就沒有迷惑可言。


    “我聽說那孩子在學校是大隊委員?楊楊不是大隊長嗎?”


    周沈然聽見林楊媽媽有點尷尬地嗬嗬一笑,“大隊部那麽多孩子,哪能都認識啊,畢竟不是一個班的。”


    撒謊。


    周沈然仿佛一瞬間用耳朵窺見了林楊媽媽內心真正的表情。


    他三年級的時候跳級升入林楊所在的四年一班,曾經指著在操場上跳皮筋的女孩子問,“她叫什麽名字?”


    林楊正低頭顛球,順著他指示的方向瞄了一眼,足球就飛了出去,沿著圍牆邊咕嚕咕嚕滾遠了。


    他一扭頭,不看周沈然,“你問她幹嘛?”


    周沈然想起他媽媽囑咐過他的話,什麽都沒說,隻是搖搖頭,“就是問問。”


    林楊跑出去撿球,把他晾在原地。


    周沈然一直有些害怕林楊,他總是覺得林楊瞧不起他,不知道為什麽。越想表現出色讓對方不再那麽居高臨下地對待自己,卻越覺得很無力——林楊什麽都好,他找不到任何一個突破口,任何一個,讓他媽媽不會再念叨,你看看人家林楊……


    他手足無措,餘光所及之處,女孩的馬尾辮隨著她的跳躍也在腦後一蹦一蹦,像一尾活潑的黑色鯉魚。


    “餘周周。”


    他迴過神,林楊已經抱著球從他身邊走了過去,聲音很輕,狀似無所謂,可是偽裝得不太好。


    不過周沈然無暇關注林楊的反常別扭,他隻當是林楊懶得搭理他。


    餘周周。


    這麽多年,周沈然終於知道這個女孩子的名字。


    從他小時候第一次知道這個女孩子的存在,她就隻是他心裏的一雙令人厭惡卻格外明亮的眼睛。他仍然記得他上小學的第一天,爸爸媽媽一起開車送他到校門口,媽媽蹲□子幫他整整領子,囑咐了幾句,突然說起,見到那個小兔崽子,別搭理她!


    他抬頭,窺見爸爸微皺的眉頭,隻是一瞬,立刻風平浪靜。


    他甚至沒反應過來“那個小兔崽子”是誰,就乖乖點頭。走到班級門口,才想起這幾天爸媽吵架時候反反覆覆提及的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


    他爸媽總是在吵架,因為各種事情,但是最終所有的事情兜兜轉轉都迴到這個女孩子身上。


    林楊輕飄飄的一句話,周沈然才知道,他家裏麵所有在深夜裏被摔碎的花瓶發出的清脆響聲,還有房門重重關上的沉悶轟響,都叫做餘周周。


    周沈然的媽媽告訴他餘周周和他一個學校,告訴他一定要比餘周周成績好,告訴他要比餘周周優秀,把她踩在腳底下,卻又囑咐他,那種女人的孩子,你都不應該正眼瞧她,就當她不存在!


    周沈然無暇思考這些話裏麵有多少矛盾。他是台下的無名影子,她站在台上笑語嫣然。她和林楊一樣無懈可擊,他要怎麽樣才能完成媽媽的囑託?


    於是隻能在心裏腹誹。你看,她這次主持藝術節報幕的時候卡殼了一次,你看她笑得多假,你看她被大隊輔導員罵了,甚至,你看,她跳皮筋的時候摔了一跤……


    她所有不完美的空洞最終都成了他心裏挖的大坑。


    周沈然好像無意間就給自己空白的生活找到了一件事情做。他在別人誇獎餘周周的時候造謠中傷她,在餘周周出糗的時候笑得聲音最大,哪怕她根本聽不到。他所有的小快樂都建立在她的痛苦上——至少他認為她應該痛苦。


    他希望自己強大極了,林楊對他卑躬屈膝,淩翔茜對他沒話找話,蔣川大聲說“周沈然說是就是”,而餘周周則窩在角落低聲哭泣。


    心裏有個秘密蠢蠢欲動,他希望全世界和自己一起罵她賤人,——隻是那件事情涉及到自己家和自己的爸爸,媽媽說過,千叮嚀萬囑咐,你不能說出去,你不能說出去。


    周沈然站在明亮的陽光下,突然覺得神明附體。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但是無論如何,他要讓那些風雲人物看看。


    鬼使神差拔腿狂奔,朝著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背影沖了過去。


    大家都不解地看他。


    他作勢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一下——其實手根本沒有碰到。聽到周圍的鬧笑聲,周沈然咧嘴笑起來,轉身跑迴鼓號隊的陣營,一邊跑一邊迴頭觀察餘周周的反應。


    心裏倏忽間就溢滿了成就感,太陽是最明亮的聚光燈,他站在台上,站在大家的目光中,聽著那幾個高個子男生的口哨聲。


    女孩子終於轉過身,明亮的眼睛看向周沈然迅速逃跑的背影,一臉剛睡醒的迷茫。


    她根本不認識他。


    周沈然不知怎麽,心頭一慌,腳步一頓,身體慣性前傾,喉嚨處被衣領狠狠地磊住,一瞬間嗆出了眼淚,彎下腰不停地咳嗽。


    他低著頭,模糊的視線中隻看到白色的褲子。


    “你找死啊?”


    聚光燈太短暫。黑暗過後,主角上場,周沈然驚覺,他隻是序曲中的報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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