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法術已經解開,雷恩身上也並沒有什麽束縛,但他此刻卻沒有任何逃走或者反抗的意思,頹然坐在地上,一言不發。


    他很清楚彼此的實力,別說巨人傑拉德就在麵前,哪怕傑拉德不在,光是法師撒旦一人,自己就未必能贏得了——那還建立在自己狀態完好的前提下。


    現在自己身負重傷,雙肩的骨頭碎了大半,要不是剛剛喝了點治療藥水,隻怕疼都疼死了,哪裏還可能有反抗之力?


    事已至此,隻能認命,無法可想。


    “雷恩,你為什麽要暗算我們?”傑拉德大聲怒喝,吼聲在森林中迴蕩,猶如起了一陣風似的。


    “我快死了,為了取悅黯淡之月(陰謀之神的別稱),得到前往祂神國的資格,所以設計了這麽一個騙局,希望通過欺騙你們,取悅陛下。”雷恩很坦率地說,“可是我失敗了,陛下拋棄了我。現在我已經徹底完蛋了,對我來說,生命已經毫無意義。煉獄的大門已經對我敞開,無非就是什麽時候掉下去的問題罷了。”


    聽到這番話,盜賊們頓時變了臉色,一個個對他怒目而視。如果不是礙於傑拉德的威勢,隻怕當場就要群起而攻之,將這老頭亂刀分屍。


    因為彼此都以“幻覺”為主要神職之一,神職重疊的緣故,盜賊之神和陰謀之神的關係非常惡劣,稱得上是生死仇敵。對於信奉盜賊之神的盜賊們來說,信奉陰謀之神的雷恩不僅僅是仇敵,更是卑劣的叛徒。


    要是在某些武俠小說的世界裏麵,這等貨色定然要給他來個三刀六洞不可!


    對於這些簡直要殺人的目光,雷恩毫不在意。他反正都已經無路可走,左右不過是死,還有什麽好怕的?


    “嗬嗬。”隋雄的笑聲在空中響起,“陰謀之神並沒有拋棄你,相反,你的行為可是大大取悅了祂呢。”


    “什麽?!”雷恩眼前一亮,急忙看向那個突然浮現在空中的小小透明水母,“可為什麽陛下沒有迴應我的祈禱呢?”


    “因為被我攔截了啊。”隋雄笑嘻嘻地說,“祂派出的使者也被我給攔下了——順便說一句,陰謀之神麾下那種叫四麵怪的使者,長相雖然很奇怪,味道卻意外的不錯。鮮嫩可口,迴味無窮啊!”


    雷恩身體猛地一震,明白了隋雄的身份。頓時麵無人色,慘然倒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本以為自己聰明過人安排妥當,成功地將一個大個子巨人、一個小法師,外加一個菜鳥神祇玩弄於鼓掌之中。結果卻發現自己的計謀並沒有出錯,隻是算計的對象出了錯。


    巨人傑拉德背後的神祇,哪裏是什麽菜鳥,分明是個隱世不出的超級強者!連自家陰謀之神陛下的神使都讓祂給吃了,真是無法想象祂究竟強大到什麽地步!


    居然把壞主意打到了這位大神的身上,自己的運氣實在壞到了家,大約這輩子壞事做太多,命運女神已經用祂那凡人無法看到的絲線捆住了自己,一頭係在了煉獄裏麵吧……


    徹底絕望之後,他反而坦然了,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平靜地看著隋雄,木然地說:“這位陛下,恕我不知道您的名諱。不過也無所謂了,您想要怎麽懲罰我,都請隨便吧。”


    隋雄看著他那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廢柴樣子,不由得有些失望。他想要懲罰的,是那個狡猾如狐狸的老賊頭,而不是眼前這個比死人也就多了一口氣的廢物。


    透明的小水母圍繞著雷恩轉了幾圈,仔仔細細地研究了一會兒,隋雄突然心中靈光一閃,有了主意。


    “既然你自願接受懲罰,那就不要怪我下手沒有輕重了!”他冷笑一聲,靈魂之力幻化的透明水母身軀扭曲變形,化作了一個粗大的手掌,掌心還有金光閃閃的“萬”字圖案,衝著雷恩的腦門拍了下去。


    “苦海無邊,迴頭是岸!”


    伴隨一聲大喝,隋雄默默觀想人間各種真誠、善良和美好,種種興旺發達的景象,種種奮鬥不懈的景象,種種歡欣鼓舞的景象……無數的意念匯成一道金光,借著那一掌的力量,看似拍進雷恩的腦門,實則一下子就撞開了他的靈魂,衝入其中。


    雷恩慘叫一聲,身體抽搐起來。靈魂被擊傷的痛苦遠在肉身受創之上,即便他已經心如死灰,也無法忍受這種劇痛。一時間真是恨不得現在就死,哪怕死後要去煉獄受刑,也好過現在這樣痛苦難熬。


    周圍的盜賊們看著自家老大這求死不得的淒慘模樣,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隻聽嘩啦啦的聲音,有好幾個膽子不夠大的甚至嚇得連尿都流了出來,一時間騷臭熏人,更加難捱。


    好在他們這趟尋寶攜帶的物資很多,找了幾條幹淨褲子給這些慫貨換上,再把髒褲子徑直往遠處一扔,然後撒旦施法喚來一陣強風唿唿吹過,臭味就被全部吹走,大家的鼻子總算不用再受到荼毒。


    說來也怪,就這麽一會兒工夫,原本慘唿不止的雷恩卻已經平靜了下來。他的眼神一片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隻是呆呆地看著天空。


    “雷恩,你醒悟了嗎?”隋雄的化身重新變迴浮遊水母的樣子,大聲問道。


    雷恩被這一聲大喝驚醒,重新坐了起來,沉默許久,突然嚎啕大哭。


    隻見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腸寸斷,哭得愁雲慘淡,哭得淚飛頓作……不,這個還是算了,畫風不對——隋雄默默地想。


    雷恩哭了好半天,總算停了下來,他肩膀有傷無法抬手擦臉,臉上淚水混著塵土,白一道黑一道,看起來煞是狼狽。


    但他的眼神卻非常清澈,那是這麽多年來,他的部下們從沒見過的眼神。平靜、溫和,如同一泓清澈的湖水,沒有半點陰影,讓人一看就想要親近,不會有半點提防。


    “多謝陛下讓我醒悟,現在我已經沒什麽可怕的了。”雷恩平靜地說,“我這一生做了無數的壞事,理應下地獄贖罪。就算要在煉獄之中受盡各種痛苦懲罰,比起我一生給予別人的痛苦來,也算不了什麽。”


    “死到臨頭才幡然悔悟,實在是太遲了。可到最後能夠悔悟,總好過死不悔改。”他用力站了起來,環顧著部下們,臉上滿是歉疚之色。


    “這些年來,我做了很多對不起你們的事情。利用你們去做壞事,將你們辛苦的收獲侵吞大半,還一次次阻攔你們的上進之路……我向你們道歉,然而並不敢奢求你們的原諒。”


    說完,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抬頭仰望著天空。


    “記得我小時候,常常躺在自家屋頂上看著天空。那時候我總是在幻想,天空上麵究竟是什麽樣子呢?傳說中天堂就在天上,善良的人們能夠前往那裏,在至善神祇們所創造的美好國度裏麵平靜地生活……天堂究竟什麽樣子呢?真想去看看啊……”


    他的話音漸漸低沉,身體軟綿綿地倒了下去,再也沒有了氣息。


    他死了。


    在隋雄眼中,隨著雷恩肉身氣息的斷絕,一個透明而蒼老的身影從他身上飛了出來。這身影憂鬱地看著自己的屍體,搖搖頭,歎了口氣。又向著隋雄拜了一拜,就朝著地麵緩緩下沉,看來是要墜入冥界,前往地獄受罰。


    就在這時,天空中一道凡人無法看見的清澈光芒落下,落在了雷恩的靈魂上。


    白光裏麵,一個穿著樸素的灰布鬥篷,額上箍著一條嵌銀頭環,笑嗬嗬拿著煙鬥的老人現出身影,握住了雷恩的肩膀。


    “懺悔之主說過,無論生前犯下多少罪孽,隻要能夠真誠地懺悔,就理應得到救贖。”老人對雷恩說,“你不該去地獄,而應該將你的懺悔之心化作贖罪的行為,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們。”


    雷恩驚呆了,過了一會兒才迴過神來,不可置信地問:“您……您是救贖之主的使者?我並不曾膜拜過那位神祇啊……”


    “我們的陛下從不以信仰與否來決定誰該前往他的國度,隻有那些救贖自己、救贖他人的靈魂,才有前往救濟山穀的資格。你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救贖了你自己,所以陛下讓我來迎接你。”老人和藹地說,“跟我走吧,你的道路還很漫長。”


    雷恩驚喜交加,不由得又流出淚來。他深深地向隋雄拜了一拜,跟隨在老人身後,乘著那道清澈的光芒,飛上了天空。


    隋雄注視著他遠去,微微一笑。正想要發表一些諸如“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之類的感想,突然心中一動。


    浮在空中的巨大水母轉過頭,向著出現在身邊衣著樸素的女子微微欠身,以示禮貌。


    “你好,救贖之神。”


    “你好,善良的新神。”那女子看起來約摸二十五六,相貌談不上美麗,卻溫和可親,雙眼更流露出讓人心情平靜的柔和光芒,正是救贖之神的化身。祂感應到有人用奇異的手段讓一個罪惡的靈魂在生命最後時刻幡然悔悟,不由得大感興趣,特地前來人間,和隋雄相見。


    救贖之神,又被稱之為懺悔之主、遺言傾聽者等等,祂並不是一個強大的神祇,他的教義要信徒去救贖自己和別人,這實在很難做到。所以他的信仰一直傳播得不是很廣泛,甚至連他的牧師之中,都有不少難以實踐教義。而真正能夠實踐他教義的人,往往都已經死到臨頭,不大可能再為他傳播教義,弘揚他的榮光。


    一直以來,這位在諸神之中資格甚老的前輩都處於一個尷尬的地位。祂堅信自己是正確的,卻苦惱於該怎麽弘揚自己的理念。直到此刻和隋雄相見,祂的心中終於升起了明悟,覺得自己看到了命運的軌跡。


    化身為“遺言傾聽者”模樣的救贖之神抬起手,一團柔和的白光飛了出來,落到隋雄身上,被迅速吸收並儲存,等待日後慢慢解析研究。


    “這是我的神力,以及一些有用的情報,你可以慢慢研究它。我期待著在至善者的聯合會議中早日看到你的身影,相信到那個時候,我們一定能夠展開有益的合作。”


    “抱歉,但我暫時還沒有找到封神的頭緒。”隋雄說。


    溫和的女神揮揮手,身影漸漸淡去:“那沒關係,時間對你我並無多大意義,我已經等待了很久。如今終於知道自己的等待並未出錯,這就讓我很滿意了。”


    看著救贖之神離去,細細體會著收下的那團神力,將裏麵所蘊含的大量資料鐫刻到心中,隋雄心中隱約產生了一抹明悟,那通往神壇的道路,終於在一片混沌之中出現了一絲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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