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初夏的悶熱氣息席卷而來,別館裏時不時地會響起蟬鳴聲。

    透過橢圓形的窗格,是一輪弦月,月光靜靜地灑下。風很輕很黏,子七靠在鋪了竹席的軟榻上,看著麵前桌案上的馬吊,眸兒半睜著。

    “七爺,到你了。”坐在子七上家的人,見他麵色慵懶,快要睡著的模樣,又久久不出牌,便小心翼翼地輕聲提點。

    “嗯?”怎麽又到他了?

    子七煩躁地哼了聲,挪了挪身子,強打起了幾分精神,摸了張牌,沒話找話地看了眼身旁候著的龍套,“去把窗戶關上,這風吹得我心燥。”

    “長安的夏天不也這樣。”裴澄沒好氣地說了句,瞧不下去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拉他打馬吊而已,又不是拉他去死,犯得著一直皺著眉嗎?再說了,這也不是陪著他消遣解悶,還不是為了哄兩個能提供給他們消息的人,這才陪打的嗎?怎麽一點為事業犧牲的精神都沒。

    “洛陽的夏天一直都來得那麽早嗎?”子七看都沒看,就隨便丟了張牌出來,問著。

    “比起你們長安城算是早的吧。”

    這迴搭腔的人是坐在子七下家的男子,四十來歲,打從坐下來打馬吊起,就翹著一條腿,不停地抖啊抖。

    “那冬天的時候,會不會特別冷?”子七揉了揉眉心,繼續問。

    “不算冷,跟長安差不多。怎麽了?七爺該不會是打算一直待在洛陽了吧?”那男子笑著,依舊保持著抖動。

    倘若沒有猜錯,裴大人特意把他們倆找來,又是設宴款待、又是陪著打馬吊消遣,目的應該是想打探關於銅駝陌這一帶不斷有姑娘被殺一事。可是,正題到現在都沒入,倒是七爺有一句沒一句的,把洛陽的民俗風土習性氣候都打探到位了。

    “嗯?”子七微微挑了下眉梢,嘴角兒一瞥,敷衍地笑了笑,“隨便問問。”

    他隻是擔心那丫頭會適應不了這兒的氣候,轉而想想又覺得好笑,她都未必在洛陽,即使在,也有那個死老頭陪著,還輪得到他來記掛麽?

    聞言,裴澄狐疑地斜睨了他一眼。隨便問問?這話拿去哄孩子都沒有信服力。既然子七不想問出口,那就由他來問,想著,裴澄略微轉過身子,在身旁那男人的感染下,也不自覺地抖起腿,狀似無意地問:“這半年,上清宮裏頭那個梅道長有沒有出現過?”

    就像裴澄所料,這話,讓子七霎時變了臉色。

    看起來他像是對答案漠不關心,實則早就已經把耳朵給豎了起來,就差沒整個人往人家身上貼,逼著別人快些迴答了。

    “你說梅道長呀,出現過啊,年關過後沒多久就被小吳請迴上清宮了嘛。這半年他一直都住那呀……”話說到一半,抖來抖去覺得不對勁了,麵色一白,緊張地追問:“該不會是銅駝陌最近的事兒跟梅道長有關吧?”

    “你打聽那麽多做什麽?隻管迴答就是了。梅道長身邊有沒有一直跟著一個姑娘?”裴澄沒好氣地賞了那人一個白眼,總不能跟人家說,他這是在假公濟私,幫某個不成器的朋友抓妹妹迴長安吧。

    “姑娘?那可多了去了。”始終沉默的另一個男子,總算是整理好了手裏的牌,插了句。

    “那……有沒有一個瞧起來傻乎乎的,挺豐腴的,有、有那麽幾分姿色的姑娘?”子七有些激動地緊握住那男人的手。

    “你做什麽?別想偷看我的牌哦。”男子很緊張地把牌護住,迴憶了會,才說:“那倒是沒有,梅道長身邊的那幾個姑娘都挺能幹,主內主外的都有,品種俱全,就是沒有傻乎乎的。”

    哎呀,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繞什麽彎子?龍套急了,代替他們家少爺開門見山:“管他身邊有多少女人,我們家少爺就是想問你,有沒有一個叫唐九金的?”

    “沒有。”這迴是抖來抖去迴的話,很堅定很不容置疑。

    “沒有麽……”子七緩緩鬆開手,也鬆開了緊繃的心弦。有些許失落,又有些竊喜,很複雜的情緒。她沒有跟死老頭私奔嗎?那到底是死到哪去了?!以她那種傻傻的性子,一個人亂闖,說不定被人吃了,還會大聲嚷著好甜。

    “反正這名字咱哥倆是沒聽說過。要不這樣吧……”抖來抖去隨手拈了張牌,往桌上一丟,想了會,看向了段子七:“七爺不是想找那些被殺姑娘的屍體嗎?銅駝陌這一帶都是窮人,閨女死了也葬不起,要不就是拿個席子卷卷丟了就好;考究點的,會賣身葬,能賺一筆錢,賣身葬人是我們洛陽的民俗。要找屍體去洛陽市集最好了,可惜你們來得太晚了些,之前死的說不定都已經被安置了,最近又沒再出什麽事了。明天我給你介紹個牙婆,小良是洛陽城裏最有信譽的牙婆,口碑好,我估計之前那些屍體她一定經手了不少,多半能幫上你。小良可是梅道長身邊最親近的人,估摸著倆人都快成親了,你要打聽那個九什麽的,親自問小良好了。”

    “呀呀個呸,小良不是懷孕

    了嗎?你還去麻煩她做什麽?小心梅道長閹了你,就算梅道長忙得沒空閹,小吳一定也不讓你好過的。”一聽到小良的名字,另一個男人就慌了。

    “嘁,我是什麽人?”抖來抖去不屑地掃了眼自己的同伴,持續抖。

    “男人。”

    “呸,我是請小良吃過豆腐腦的人啊!我都跟她說好了,她答應再加一碗豆腐腦,明天就溜出來赴約。”

    “……小良全名叫做什麽?”為了一碗豆腐腦,就能答應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這種性子的女人,讓子七實在很難不聯想到某人。隻是,成親?懷孕?小良?!好難串聯。

    “呀呀個呸,小良當然就叫小良了,還能叫什麽?”這位爺的問題還真奇怪。

    “好,那你挑家酒樓,明天午時在那見,記得一定要把那個小良找來。”雞同鴨講,說再多也是浪費力氣,子七起身,冷著臉將手裏的牌一丟,拂了下袍子,打算去睡了。

    可惜,身後的那倆人似乎還沒玩盡心,“怎麽不來了?才玩出感覺啊。”

    “呀呀個呸,你們有感覺我沒有!我贏得隻想睡覺!”正所謂入鄉隨俗,子七略微停下腳步,側了側身子,皺眉低吼了聲,便頭也不迴的朝著裏屋走去。

    見狀,龍套迅速地跟了上去,對那兩個沉迷於馬吊的人一點都沒好感。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們家少爺一樣,玩物不喪誌的!

    最後被拋下的裴澄,隻好尷尬地賠笑,替子七收拾起爛攤子……陪著那倆人打了整整一夜三缺一的馬吊。

    離午時越來越近了,城西近水樓的某個包間裏頭,氣氛很肅穆。

    因為在馬吊桌上奮戰了一夜,裴澄和另外三人懶懶地趴在桌上,顯得很昏昏欲睡。

    反而是昨晚很意興闌珊的段子七,精神倒是很不錯,時不時地呷著茶,翻閱著手裏頭關於銅駝陌一事的卷宗。

    “怎麽死了那麽多人?”卷宗上的數據,赫然入目,讓子七驚了下。因為裴澄雲淡風輕的態度,子七一直就覺得這事並不嚴重,沒料到短短半個月之內,僅是銅駝陌一帶就已經死了二十三個姑娘。

    “要是隻死了一兩個,我犯得著千裏迢迢把你找來麽?”裴澄橫了他眼。

    “咦?有人辦過這案子了?”看來這事要比想像中棘手得多。

    “嗯,都半個多月了,你以為洛陽的官員都是死人啊。隻是……查這案子的官員,一個在夜間

    猝死,一個瘋了。”就因為事鬧得太大,外加洛陽算是不亞於長安的大城了,所以上頭才格外重視,不得不從長安抽派官員來查。

    “那麽驚悚?”子七闔上卷宗,抿了口茶,斜看著裴澄。如果沒記錯,好像是裴澄主動要求來洛陽插手這案子的,“這種又驚悚又靈異的事,你做什麽要把我拖下水?!”

    “正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身為朝廷命官,我們應當盡一份綿力……”

    “有你這樣的朝廷命官,真是欣慰。”子七鄭重其事地點頭,微笑,看向那兩個眼兒閉了起來,就要睡著的人,“喂!你們那個小良到底來不來?”

    搞什麽?他最討厭不守時的人了,說好午時,現在他已經把這案子的卷宗都看完了,除了偶爾有幾隻蒼蠅從窗外飛入,連個鬼影都沒有。

    “來的來的,小良說好來,就一定會來。”抖來抖去猛地一震,直起身子,打起精神。他不敢說,小良沒什麽缺點,就是比較愛遲到而已。

    “小良多大了?”趁著空,子七撐著頭,眸兒輕轉,打聽了起來。

    “姑娘家的年紀怎麽問呀,瞧著,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吧。”

    “漂亮麽?”

    “漂亮是漂亮,就是太瘦了些,哈哈……大概是梅道長精力太旺盛了。”說著,抖來抖去自娛自樂地大笑。

    好沒營養的笑話。子七冷覷著他,徑自繼續追問:“她很能幹嗎?”

    “怎麽可以說是很能幹呢?那是相當的能幹,誰要是娶了她,還真是娶了個聚寶盆迴去,不過梅道長也不缺銀子。洛陽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她都能搞定。嘿,說出來你還不一定信,上個月,有個姑娘賣身時隻說能有十兩葬了爹爹就好了,十兩都沒人要。小良接下來這生意後,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趙家和林家搶著要,最後趙家花了五百兩買下來了!十兩到五百兩,那是什麽概念呀,不止葬了她爹爹,趙家還做主替那姑娘的哥哥討了個媳婦。這事還沒完,不出多久,小良又登門去說媒了,起先趙家公子不理她,後來又不知道小良做了什麽,趙家就把那姑娘嫁去林家了。現在,那姑娘成了林家少奶奶,玄乎不?”越說越興奮,抖來抖去說得口沫橫飛,很是激動。

    “嗯,很生動。”子七麵無表情地總結。

    越是能幹,他反倒越是覺得心涼。原還以為這個小良興許就是九金,現在看來,壓根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兩個人。或者,她真的不在洛陽吧?又或者,

    當初的放手,就是一輩子的訣別……

    “子七,你什麽時候起對牙婆那麽有興趣了?”逮著機會,裴澄戲謔道。難道這死小子和尚當久了,隻要一想通,就饑不擇食了嗎?

    “沒興趣,你知道我向來不喜歡太能幹的女人,你喜歡你拿去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喜好不全都是按著九金來的嗎,我太清楚了。”

    “……”聞言,子七狠狠地瞪了他眼。全天下,大概也隻有裴澄會經常有事沒事地捅破那層窗戶紙玩玩;就連娘,雖然也很想九金,可在他麵前一直都是三緘其口。

    “小良姑娘。”

    子七剛想端起手裏的茶盞,把剩餘的水朝著裴澄潑去,外頭傳來的叫嚷聲,救了裴澄。

    “近水樓二樓牡丹房,近水樓二樓牡丹房……”

    從上清宮到近水樓,一路上,九金一直默念著這句話,她最近記性差,生怕到了近水樓就忘了跟阿抖約好的地點。

    好不容易上了樓,找到牡丹房了,她剛想推開房門,身後就傳來一聲帶著笑意的叫喚聲。

    “你誰啊?”九金轉過身,瞧見了站在欄杆邊的公子,白色長袍嵌著粉色邊兒,腰間係著黑色革帶,手裏頭裝腔作勢地握著一把折扇,衝著她笑,笑得她直覺毛骨悚然。

    “你還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可是你那些光輝事跡裏頭功不可沒的一筆啊……”

    “啊啊啊,趙哥哥呀。不怪我喏,你怎麽穿起白色的衣裳了?”他叫趙綠呀,每次出現不都喜歡穿綠色衣裳的嘛,忽然換成白色了,很陌生啊。

    “哦,我上迴在銅駝陌見到個公子穿著這種款式的衣裳,覺得好看就也去做了件。”

    “嗬、嗬嗬……這樣啊……”這種孔雀的個性還真像某人呀,九金幹笑著,轉過身,見趙綠沒有離開的意思,便問道:“你不會又想找我去蹴鞠吧?我今天沒空哇,阿抖約了我,說是有大事要談。”

    “小吳都交待過了,你現在不同了,誰還敢找你去蹴鞠。呀呀個呸,我就是想問問,你真的有喜了?”

    “……中!就是有喜了!”九金忍痛咬牙承認了這個不堪的傳言。

    “是……是梅兄的嗎?好突然呀。呃,你也知道的,我妹妹對他……”

    沒胸?他還沒臀咧!

    “就是他吧……”除了偉大尊貴的師公,還有誰能想出這種餿主意。說什麽可以放手讓

    她去為人口販賣而奮鬥,前提是她得假裝懷孕,以便杜絕來自社會各界猥瑣人士的騷擾。這個協議是秘密達成的,不準對任何人透露,就連小吳和紅扁都不準說。

    她的清白……就這麽被毀了……

    “啊,那小紅怎麽辦?”

    “有我啊,我能偶爾客串媒婆的呀。”趙綠有個妹妹叫趙紅,人稱小紅。

    這話,讓趙綠深鎖的眉頭鬆開了。

    於是兩人很興奮地聊上了,九金幾乎都快忘了牡丹房裏頭還有人在等著她。

    直到,牡丹房裏頭的人再也忍不住了,子七蹙起眉心,他以為這牙婆隻是遇上個熟人寒暄兩句就好,沒想到居然沒完沒了了。被人晾在一旁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受,尤其是,誰準她一個相當能幹的牙婆講話還要“喏喏喏”的?!

    “阿抖!麻煩去把那個相當能幹的小良請進來,我們趕時間!”子七冷著眉,低喊。

    “哦哦,好。”不用七爺命令,阿抖早就有這個想法了,早點完事下午還能打馬吊呢。

    應了兩聲後,他迅速走到門邊,不忘堆起客氣的笑臉,輕手輕腳地拉開房門,吱了聲:“小良,你終於來了啊,兩位大人等你很久了。”

    門開了,就好比擋在牡丹房和走廊上唯一的那道屏障被撤了,外頭的風景一覽無遺。

    子七漫不經心地抬眸,嘴兒一瞥,朝著門外掃了眼。

    瞬間,便定住了。

    他看著她迴眸敷衍性地應了聲,連往屋裏頭瞧一眼都沒空,巧笑著繼續應付麵前那個被喚作“趙哥哥”的男人。她憑什麽對著別人這樣笑?她憑什麽見誰都叫哥哥?還有那個該死的男人,那麽多衣裳他不穿,做什麽非要穿和他前些日一模一樣的那件白色衣裳,還他娘的衝著他女人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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