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九金最初設想的一樣,這是一個很有愛的發展方向,不用鋪子、也不用人手,按行話講就是牙婆,偶爾還能兼職媒婆大賺一票。漸漸的,九金越來越忙,每天都要周旋在一堆商賈貴胄之間,廢上好多唇舌隻為了談來一個美其名曰公道的價格。她周旋的方式很大而化之,往往都是在看似玩鬧的嬉笑間搞定一切,也因此成了一種風格,莫名其妙地聲名大噪了。

    自然,這也不是九金一個人的功勞,費菲和吳仁艾很功不可沒。最初,是吳仁艾天天幫九金引開師公的注意力,讓她可以大刀闊斧。初來乍道,九金這種天馬行空的想法常會被奚落,基本上沒人搭理她。頭兩筆生意,為了不打擊九金,費菲暗中出資找人假扮了買主,意想不到的是,竟然無意中讓九金的信譽度和名聲“咻咻咻”地上漲了……

    於是,九金和費菲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一個女人能頂半邊天,兩個女人就足夠撐起整片天了。

    在洛陽,九金活得很滋潤,如魚得水。

    因為沒幾個人記得這個讓洛陽民俗風生水起的牙婆叫唐九金,大夥都習慣跟著吳仁艾一起叫她小良;更沒有人笑話她是傻子,她甚至都快成了洛陽姑娘們馬首是瞻的人物了。

    九金的獨立大計進行得很順利,隻有一個人,從始至終,不遺餘力地阻擾她、打擊她、刺激她、並且蹂躪她……那就是師公!

    “師公……你放人家下來好不好,這樣好丟人呀。”九金軟軟地被他家師公甩在肩上,就像一隻被掏空了的麻袋一樣,無力反抗,隻好就這樣咕噥。

    “沒關係,觀眾都已經習慣了。”邊說,項郝邊微笑衝一旁那堆若無其事的店家們點頭示好。

    “喲,梅道長呀,遇上你就正好了,這鍋紅燒肉你拿去,是特意煮給你和小良吃的,沒有加蔥花喏。”見項郝迎麵走來,沿街的婆婆趕緊端了個鍋子攔住了他,說著,目光瞟了眼項郝肩上的物體,用她的角度來說,隻能瞧見九金翹得高高的臀部,看不清臉,但也能猜到這是誰了,她曖昧地笑了笑,戲謔:“道長辛苦了,那麽早又要教訓小良了呀,哦嗬嗬,要端莊點端莊點呀,別太激烈。”

    “哎呀,是紅燒肉呀!”一聽到婆婆的聲音,九金就興奮了,想到那甜滋滋的紅燒肉,她就更興奮了。忘形地蹬了幾下腿,嚐試著想從師公的肩上滑下來。

    就因為這一個動作,她可憐的臀部被結結實實地賞了一巴掌。

    “乖乖待著,不準動。”冷冷的聲

    音從前頭飄來。他的變化很快,轉眼又帶著笑意看向了婆婆:“這鍋肉先擱您這吧,我一會讓小吳來取,她現在不配吃。”

    “兩麵三刀,沒用的男人,哼。”九金不屑地嗤哼,除了會兇她,他還會做什麽呀?

    “阿九。”他收斂起笑意,輕輕地喚了她一聲。

    九金立刻就僵硬了下身子,大聲迴答:“有!”

    “又想賣身葬奸夫了麽?”

    “……不想。”九金哭喪著臉,很沒誌氣地垂下頭,軟下氣勢。師公口中的奸夫,就是一直最無辜的吳仁艾了,真是個可憐的孩子,果然無人愛。上清宮裏流傳著一段話:小吳愛娘親,娘親隻愛爹爹;小吳愛爹爹,爹爹隻愛修道;小吳愛師父,師父隻要小良;於是小吳也愛小良,小良卻賣身葬他……

    這一切都是拜他的小師父也就是她的師公所賜,因為九金和吳仁艾太親近了,小吳便榮升成了奸夫。又因為九金對賣身事業太熱衷了,便被逼著去賣身葬了一迴“奸夫”。幸好,在某個長相萎靡行為猥瑣語言放蕩的男人想買下九金的時候,師公來英雄救美買下她了。你說說,這冤枉錢花了做什麽喲?她當然不想再有第二次這樣的經曆。

    “乖。”

    她家師公似乎很滿意她沒誌氣的模樣,從聲音判斷,他似乎笑得很開心。九金吞咽了下口水,囁嚅:“師公喏,你有沒有考慮過下次不要用這種方法帶我迴上清宮呀,我有腳啊,會自己走呀。你知道的,我現在好歹也是人口販賣界的名角兒了,給我留點麵子噠。”

    “是麽?我喜歡這樣。”即使她羽翼豐滿,可以獨擋一麵了,在他眼中,永遠都是那個需要他照顧的阿九。

    “……”可是她不喜歡呀。都已經快十九了,還被人這樣甩在肩上滿街走,好沒尊嚴哇。可惜,九金依舊還是那個敢怒不敢言的九金,她抿著唇,強吞下了所有埋怨。

    師公邁開步子慢慢往前走去,九金也終於可以用臉麵對那個婆婆了,她吃力地仰起頭,咧開嘴傻笑,伸出手死命抓著那鍋紅燒肉。婆婆會意了,但是為了不讓梅道長的怒氣惡化,她誓死保衛著,直到九金的手指泛白,從鍋上漸漸地滑開。她隻好用渴望的目光緊緊鎖住那鍋肉,淚花閃閃,等她迴過神的時候,已經到了上清宮,被師公重重地丟到了小黑屋裏。

    “又、又要關禁閉和驢子聊天了麽?”這小黑屋,九金太熟悉了,裏頭什麽都沒有,連光都沒,隻有一頭不會拉磨的驢子。

    “不滿意嗎?我隻是想成全你。你可以在酒館裏陪人聊一整夜,如果我不去抓你迴來,恐怕還能再聊上一宿吧?想聊天而已,不用跑去酒館,你很久沒有和這隻驢子交心了,它很想你。”項郝漠然地瞧了她眼。

    驢子像是為了唿應它家主人的話,從暗處走出,親昵地蹭著九金。

    九金嘟著嘴,可憐兮兮地朝著旁邊移了移,驢子又湊了上來,這迴,她索性任由它撒嬌了,反正她也要忙著撒嬌的,“我隻是跟他談價錢嘛,那是筆大買賣呀,那人要搬家了,說是要把鄉下的爹娘和拙荊都接來,缺好多丫鬟,一口氣要三十個呢,三十喏!”

    她還刻意加重語氣強調,順便用手比了個“三”的手勢。

    項郝不屑地斜睨著她,拙荊?嘁,那是她叫的稱唿嗎?她有那功能擁有“拙荊”嗎?才三個月而已,她不過是走了點狗屎運,闖出了點小名堂,不代表她就真的學會保護自己。一個連“拙荊”到底是什麽意思都分不清的女人,要他怎麽放心任由她去瞎闖?

    “你怎麽不講話呀,三十個耶,他說價錢好商量,就是覺得和拙荊沒什麽話講,不能把酒言歡,所以才拉著我在酒館把酒言歡,歡著歡著天就亮了,你就來了……”

    “我去幫你談價錢。”項郝終於按捺不住,打斷了她的話。

    “……不要了吧。”九金一點都沒忘了上迴的慘痛教訓,那次,他也說是幫她去談價錢,害她還屁顛屁顛了很久,以為師公打算放下成見全力支持她了。結果呢?結果!他差點就沒把人家給閹了!

    “嗯,我也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那你慢慢陪驢子聊天,我去睡會。”項郝懶懶地牽了下嘴角,一絲薄涼的笑意浮上了臉頰。他還沒有窮到等著這三十個人的牙婆費買米下鍋,犯得著看她去陪人嘮嗑賣笑麽?

    “放我出去呀,我不要陪驢子聊天,不要被關在小黑屋裏。我想要吃東坡肉,想睡覺,想去找三十個賣身的姑娘呀。”她的大生意啊,她的自力更生大計啊,怎麽能毀於一旦。

    為了這些,九金完全拋開了一切,衝上前,死拉住師公的衣擺,就差沒放聲大哭了。

    “放手。”他停下腳步,頭也不迴,冷漠地命令。

    “不放!”

    “想死?”

    “不想!”

    “哦?那是想在這黑屋子裏失身?”

    “……”九金白嫩嫩的小手兒鬆了鬆,眸兒一閉,

    嘴兒一張,鼻子一皺,頃刻,耍賴哭喊:“為什麽為什麽?你為什麽就要這樣對我,你說,你說呀!我和費菲好不容易才、才有了點小成就,你做什麽總是偷偷在背後搞小動作……當初也是你說的呀,說什麽要我忘記以前的一切,要我做迴從前的自己……怎麽變卦變得那麽快……”

    看她哭得泣不成聲了,項郝不禁心軟,連口吻都軟了下來:“我什麽時候在背後搞小動作了?”

    “你有!你就有!你會很隨機地隨時把我甩肩上逮迴來,關在小黑屋裏,逼人家跟驢子聊天。還、還會……還會去我那些老主顧宅子裏偷值錢的東西,害得人家都覺得是我帶晦氣,都不願跟我合作了。這還不算,你還揚言說……但凡雄性生物跟我說話超過一個時辰,就要斷了他們的香火,弄得每次超過一個時辰,人家就得用寫字的方法跟我交流,那……那我不識字嘛,怎麽辦呀,都被你搞砸了,現在隻能對外發展,朝著周邊地區下手了……小城鎮的人都不會講官話呀,要用方言交流好累哇,你都不懂,你就隻會欺負我。”九金是真的覺得好辛苦,找個懂她的人怎麽就那麽難,天下那麽大,她居然淒涼到隻有費菲才算得上是知己。

    “……”項郝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原來自己有那麽十惡不赦嗎?不過……“這些我都做得很光明正大,沒有偷偷的。”

    “哇呀……你怎麽還好意思講啊。光明正大很值得炫耀嗎?光明正大就能掩飾掉這種行徑的卑劣了嗎?”

    “卑劣?”他挑眉,想不到她會用這兩個字來形容他,“你覺得我什麽都不懂,一直都在欺負你?”

    做什麽呀,是他有錯啊,幹嘛還要用那麽淩厲的眼神瞪她。就算把眼珠瞪出來了也沒用,今天她不要妥協,絕對不要,“對,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不懂的是你。”

    “我哪有……”

    項郝眸子一緊,打斷了她的話,“隻是因為想保護你所以才管你,你有見過我在別人身上花這麽多心思麽?我不想你有什麽意外,那些來買婢女家丁的二世祖,你不是沒有觸碰過,傷得還不夠?”

    “你什麽意思?!”這話,就像踩到了九金的尾巴一樣,讓她猛地跳了起來,臉兒漲得通紅。

    “你能理解。”

    是!她是能理解,就因為能理解,更想不明白為什麽這些話會是由師公說出口的。她以為,盡管他總是嚐試阻擾她的大計,至多也就是小打小鬧,習慣了折騰她而已。料不到他會

    撕開她的傷口,冷笑著撒鹽。是她在他淡淡的縱容間太肆無忌憚了嗎?那她寧願不要了,至少現在她要不起的,這樣下去,走到哪怎麽活都是逼仄,她會窒息。

    “你走開,我不要見到你,我寧願陪驢子聊天,也不想再跟你講話,走開啦!”九金迴過神,用力講項郝往門外推。

    這種反應,隻是讓他知道……半年多了,她仍然是沒有忘掉那個人。

    該說什麽?控訴她的不識好歹麽?他有什麽資格,是他曾經鬆開了她的手,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如今的一切,是因果。他注定要用很多很多的包容、忍耐、寵溺,直到她把目光從從前轉過來的時候,瞥見身邊的他。

    無言以對,項郝隻好緊抿著唇,看著小黑屋的門板在自己麵前闔上,然後好好考慮下是不是應該去閹了昨晚那個拖著她“把酒言歡”的男人。

    在九金的頑強抵抗以及紅扁和吳仁艾的輪番勸說下,師公稍有妥協了,打算讓道觀大門常打開,歡迎九金出入。前提是他們倆暗中達成了某個協議,這協議引發的後果,讓不明真相的一幹人等跌破眼睛,也讓吳仁艾徹底心寒,他覺得在不知不覺間被小良和小師父一同拋棄了。

    比較不幸的是,六月末的洛陽,開始不對勁了。

    就連比較後知後覺的費菲和九金,都意識到了,因為市集上最集中的賣身場所裏,最近越來越淳樸了。俏麗的賣身姑娘大量減少,都成了被葬的人群,相對的,賣身的活體都成了白發人,是洛陽民俗開始走非主流路線了嗎?

    每到夜間,人口稠密的銅駝陌那一帶隔半個時辰左右,就會有一隊巡視兵經過。

    因為動靜太大,百姓們就很習慣地沒事湊一塊閑聊起來。

    “你們猜最近到底出了什麽大事兒?”

    “估摸著哪個大人物要以微服私訪之名尋花問柳吧。”

    “我看是哪個大人物要辦喜事了吧……”

    “呀呀個呸,誰家辦喜事還得弄死那麽多姑娘的?”

    “啊,難道是那種弄死一堆童女,取其血練丹藥?”

    ……

    就這麽著,閑聊的內容從色情到喜慶再到玄幻,變幻多端。直到日頭西落,傍晚時分,人群才散開了些。銅駝的傍晚是整個洛陽最美的,家家戶戶炊煙嫋嫋,宛如煙雨。彌漫著陣陣飯菜香,還有鄰裏間的聊天聲。無疑,最近他們聊得最多的就是洛陽的變化。

    暮色中

    ,有隊人馬緩緩走來,起初沒人在意,以為又是巡兵。

    直到他們漸漸將茫茫霧色甩在身後,清晰了起來。大夥才瞧清那壓根不是巡兵,倒像是下午時不少人口中的“大人物”。在一堆布衣打扮的家丁簇擁下,是兩匹棗黑色的上等馬兒。右邊馬兒上的男子很俊秀,書生模樣,看起來三十來歲,嘴角含著輕快笑意,倒像是遊山玩水而來的。相較之下左邊馬兒上的人要麵色嚴峻許多,卻透著一股子邪氣,年歲也不大,瞧著也就二十有幾,一身白衣,粉邊兒點綴在袖邊,目不斜視,嘴角緊抿,眸色凜冽,一直沉默著靜靜聆聽身旁那男子說話,儼然就是個貴氣十足的公子哥。

    半晌後,他意興闌珊地牽動了下唇角兒,溢出一聲嗤笑:“所以呢?連屍體都沒找到,就急著把我找來,就是為了聽你說朝廷有多重視這事?”

    “你難道不覺得這是個立功升官的好機會麽?我是想著,以你這資質,蝸居在長安當個仵作,太浪費了……”

    “不覺得。”白衣男子打斷了另一人的話,垂眸整了整衣襟。

    “那、那你就當是來玩的好了……”

    “沒心情。”

    “讓你玩深沉玩憂鬱,你就有心情了是不是?我又不是去廟裏頭犯花癡的那堆姑娘,就愛看你頂著那副要死不活的嘴臉說禪的模樣。衝著我裝什麽?你難道會不知道我做什麽非把你召來洛陽?”

    “……”怎麽會不清楚?隻是,心心念念了半年多的人兒,他想遇見,又怕遇見。

    “我說你現在怎麽那麽難溝通?找你打馬吊,你說手疼;找你去蹴鞠,你說腳疼;找你逛市集,你說眼睛疼。我看你就心最疼。既然非把自己逼成這模樣,你索性把頭發給剃了,燙上六個洞……”

    “我去過上青宮了。”淡到無味的一句話兒,輕而易舉地讓麵前的男子閉了嘴,周遭靜了。他轉過目光,眺望向遠處朦朧霧景,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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