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這個稱唿對姚蕩來說已經不僅僅是輩分而已,是習慣是依賴甚至是信仰。

    這層關係是自她出生起便打上了的烙印,根深蒂固篆刻在她腦中、血液中,滿心認定一生不會變。

    可是現在四哥卻用毋庸置疑的口吻送上一句:“我們的確不是,不是兄妹。”

    不是兄妹,那是什麽?

    她有驚詫、有茫然、有費解,最後是一臉的哭笑不得,“……這種事不是你說了算的吧,是與生俱來的呀。”

    姚蕩極力在一片空白的腦中拚湊恰當的說辭,脫口而出的話還是顯得語無倫次。她沒有餘力去思忖他這句話背後的意思,無數讓她消化不了的訊息接二連三襲來,壓得她胸口悶熱,連正常的唿吸頻率都抓不到。

    “為什麽不能說了算?你不覺得為愛摧毀血緣,也不失為壯舉嗎?”姚寅側過身,打量起她的慌亂和無措,忍不住就想逗她。

    “我……”他三言兩語摧毀的不是彼此間的血緣,是她吧!這樣的四哥讓姚蕩覺得陌生,她猜不透他哪句真哪句假,上一次可以當做是失了分寸的玩笑,這一次她連繼續賣傻的餘地都沒。

    想說的話卡在喉間,她近乎無力地想求他別玩了,像從前那樣不是很好嗎?

    還未組織好的話語也沒機會說出了,先前那位老掌櫃忽然又折返了迴來,笑看了眼姚蕩,隨即附在姚寅耳邊,輕聲咕噥了些什麽。

    姚蕩聽不清,隻瞧見四哥的眉梢挑了挑,片刻後,等到那位老掌櫃交代完直起身,他才看向她,“在這等我。”

    “嗯?”她不自覺地仰起頭,視線跟隨著他移到門邊,不解發生了什麽事。

    “我有事要辦。”姚寅一語帶過了所有解釋,臨走時,又不放心地叮嚀了句,“乖一點,哪都別去,我的話還沒說完。”

    聞言,姚蕩下意識地點頭,神情有些呆滯。

    若是換做以前,隻要四哥一句話,多久她都會聽話地待在這兒等。她能去哪兒?從前在她的認知裏,哪都比不上待在四哥身邊安心,哪怕他每次忙起來都顧不上她。可是現在,她害怕,如果方才他說的那些都是認真的呢?她該如何去應對。

    拒絕?那是一定的啊,她沒勇氣去配合他的壯舉。

    可是……這個人偏偏是她最不敢得罪、不想失去的親人。

    她後知後覺地抬起頭,閃躲的目光偷睨著姚寅的背影,他走得匆忙,沒

    有再迴頭看,姚蕩暗暗鬆了口氣。

    當視線不經意地掠過他,捕捉到等候在門邊的那道身影後,她麵色倏地一白。

    ﹡

    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起,整個欽雲府裏彷佛到處充斥著姚蕩的氣息。即使她不在,那股無形的味道依舊濃得散不開。

    即使是在他的屋子裏,仍能感覺到她的無孔不入。架子上全是她掃蕩迴來的書冊,據說是書房擺不下了,挪了些過來。他甚至隻需要掃一眼那些排列整齊的書冊,便能聯想到她當時半天花完他一個俸銀時撒嬌的模樣。

    他不自覺地伸出手,指尖輕滑過書脊,隨意地停在了某一本上,指節微曲,書冊被隨意地拉了出來。

    ——中庸。

    書封上那兩個打字赫然映入他的眼簾,蘇步欽微詫地挑起眉端。沒料到那個看起來完全沒有文化修養的女人,竟然會買四書五經。又或者,她隻是覺得這樣擺著好看,以為待在書堆裏就能沾些書卷氣?

    蘇步欽沒有多想,不經意地翻看了起來。

    “……”躍然湧入眼底的畫麵和詞句,讓他臉色忽紅忽白,如鯁在喉。

    “中庸”什麽時候會配這麽香豔的插圖了?圖中那對男女的姿勢居然還是如此高難度的?!

    “中庸”又什麽時候起會有出現“想要?想要就喊出來”這類的對白了!

    他半眯起眸子,把目光放到了架子上的其他書,才發現,每一本的書封上都中規中矩地寫著“中庸”二字,唯一的不同點大概隻是字體。

    “兔相公,兔相公!”

    吵吵嚷嚷的叫喊聲無預警地傳來,蘇步欽還沒來得及把書塞迴架子上,它的主人就全然不顧禮數地破門而入。興許是因為奔得太急,臉頰被熏得泛紅,她喘著粗氣顧不上先喝口涼茶定定神,像是有什麽重要的事迫不及待想要說。

    隻是當那抹靈動的目光落在了蘇步欽的手上後,明顯地浮上了一層羞赧之色,“你……你你、你做什麽隨便動人家東西!不要看啦!這個東西不是你能看的……”

    “過來。”他嘴角掛著一絲笑意,看似無害地衝她招了招手。

    聲音很輕很柔,於姚蕩而言,像種蠱惑。她挪了挪步子,移到他跟前。望著她的動作,蘇步欽隻覺哭笑不得,“看小豔本到底是件多中庸的事?你需要一再在封皮上強調?”

    “才不是咧,那些封皮都是四哥寫的,我的字哪有

    那麽漂亮,我連中庸是什麽都不知道。”四哥說這樣就能在學府光明正大看了,衛夫人說不定還會誇她好學。

    “是嗎?”聞言,蘇步欽牽強地揚了揚嘴角,想笑,可臉部的線條卻是僵的。

    在聽她若無其事說出這些話後,縈繞在他心頭的是失落感,他趕不走吞不下,任由那種無奈感將自己淹沒。曾信誓旦旦地以為,即使參與不了她的過去,至少來得及陪她當下。然而,她總是能無意識地讓他領悟到,姚寅已經填滿她的世界、她的記憶。

    她的喜好他不明,她的習慣他不懂,似乎一早就該注定像個局外人去看她如何依賴她的四哥。

    “哎呀,不說這個了。我有事要跟你說,你猜我今天看見誰了?”姚蕩絲毫沒察覺到他的不對勁,隻心心念念著自己急匆匆跑迴來連四哥都來不及等的原因。

    就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不過是個他庸人自擾的小插曲罷了……姚蕩的反應,讓蘇步欽湧出了這樣的念頭。也許在看她看來真的沒什麽,爹不疼她,那些兄弟姐妹以欺負她為樂,所以姚寅於她而言才會是不同的、特別重要的,正常情緒罷了,他該是無需介懷的。

    蘇步欽藏掩掉那些微酸心理,看她一臉大驚小怪的表情,同她開起了玩笑,“見鬼了?”

    “討厭,嚴肅點。”她嘟著嘴,被他那副完全不當迴事的態度激怒了,伸出手用力掐了他下,“是王總管。”

    邊說,她的視線邊被一旁案上的那盤糕點吸了去。眼前一亮,喉頭動了幾下。是豐裕樓的!那一團團白嫩糯軟的東西,勾得她味蕾躁動,惋惜地想起了老掌櫃端來的糕團,都沒來得及嚐。

    “嗯?王總管是誰?”他輕哼了聲,一派泰然自若,看她鬼鬼祟祟地把爪子伸向一旁,他眼眸一垂,手中書冊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這是買給你的,沒人跟你搶,洗了手再吃。”

    唔,可是好餓嘛!姚蕩可憐兮兮地瞪他,卻不見蘇步欽臉上有妥協之意。她隻好暫時作罷,依依不舍地收迴目光,調整心態說正事,“王總管就是之前欽雲府的那個總管啊!”

    “在哪見到的?”他總算舍得分出些注意力給這件事。

    “在四哥的鋪子裏,我看見他來找四哥呢。”

    他抿了抿唇兒,細看她眉宇間的糾結之色,隱約猜到了她大概在想些什麽,“這很正常,興許是去四爺那兒當差了……”

    “可是上一迴,我在賭坊有聽見那個

    管賬房的說要把王總管毒啞了送迴他主子那兒去,那這麽說……他的主子不是你就是我四哥?沒理由啊,你們倆怎麽可能得罪賭坊的人。”於事無補的安慰被姚蕩掐斷。

    “有你在,得罪賭坊很正常。”

    “喂!你現在長出息了啊,居然敢虧我!我能得罪他們什麽,不就是欠點銀子嘛,再說了,當時你不是都已經幫我還清了……”

    她手舞足蹈,說得很興奮,大有打算集合一堆人好好分析下這件蹊蹺事的趨勢。比之,蘇步欽則完全不為所動,她四哥得罪了誰與他無關,那個王總管是死是活是聾是啞他不關心。準確來說,他沒興趣聽她一口一個四哥地念。

    “姚寅的生意你懂嗎?”他聲音微涼,很輕,卻有足以讓姚蕩閉嘴的氣勢。見她搖頭,他哂笑,“那不該你去關心的事,就別自尋煩惱。去洗手,準備用膳了。”

    “咦?那是什麽?”她聽話轉身,正打算離開,一抹不該出現在蘇步欽屋子裏的亮紅色狠狠抓住了她的視線。

    她走近那尊小小的泥娃娃麵前,想拿起來瞧,又生怕自己笨手笨腳地摔壞了,索性彎下身子,歪著頭,定睛端詳了起來。

    “旦旦說是兔爺。”他尷尬地輕咳了聲,有問必答,卻不懂該如何更主動些。

    “兔爺?!你買的哦?買這個做什麽?這是人家姑娘家中秋祭月用的吧。”不得不說,這個兔爺做得真不地道,他要不說,她以為是隻彩色團子。隨口問出的話,很快堵住了她自己,頂著心口那股窒悶感,她狐疑地抬眸,對上他的視線,幹笑著問,“……該不會是要送給哪個姑娘吧?淑雨?”

    “送你的。”

    “啊?”他的迴答,成功讓她呆滯了。

    偏偏像是覺得還不夠,他非要再補充上那麽一句,讓她深刻感覺到什麽叫受寵若驚,“我……第一次送女人東西,不懂怎麽挑,你若是不想要……”

    “要要要!當然要!”她護寶似的捧起那尊兔爺,笑彎了眼眉,毫不掩飾那股子愛不釋手,左右環顧了圈,找不到布把它包起來,她就索性扯鬆衣襟,把那東西藏塞進懷裏。又像是想到了什麽般,忽然抬起頭,“你送兔爺給我?是想說把自己送給我?”

    “……”姚姑娘,你想太多了。要是從前,他可以淡定地迴她這麽一句;現在,他脫口而出地想承認。

    然而,不過是個簡簡單單的“是”,最終還是沒能躍出他的唇瓣,視線所觸及到的景象

    ,讓蘇步欽硬生生地吞下所有衝動。

    他抬起指尖,撩開她鬆垮的衣襟,蹙眯著的眸子死鎖她細白的脖頸。原先上揚的嘴角弧度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緊繃的唇線和近乎凜冽的眼神。

    “怎麽了?”感覺到了不太對勁的氣息,姚蕩愣了愣,放低聲音試探性地詢問。

    “姚寅帶你去哪了?”良久,他縮迴手,也拉開了視線,強迫自己不去看她脖間那抹不太尋常的紅印。

    “就巡視商鋪啊。”

    “僅此而已?沒發生什麽特別的事?”

    咄咄逼人的問話,讓姚蕩心虛地飄開視線,以為掩飾得足夠好,可一張嘴打結了的舌頭還是出賣了她,“沒、沒有啊,能有什麽、什麽特別的事……”

    不等她把話說完,蘇步欽伸手拉過她,動作有些蠻橫,一直將她領到銅鏡前,他扳過姚蕩的身子,逼著直視鏡中的自己。在她沒反應過來時,忽然動手撩開她的衣襟,讓她的視線可以清楚瞧見自己的脖子。

    “你應該不會想說這是蚊蟲叮咬出來的吧?”他也不想滿口嗆酸之意地去質問她,然而,那道顯然是經由吸允造成的痕跡,狠狠鑽刺著他的心尖,惹得他連唿吸都覺得肺葉在抽痛。

    “不是,這個是……是、是四哥他……哎呀,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是很正常的兄妹關係……對!很正常,你不要亂想也不準亂說……”

    “不準亂說?怕壞了姚寅的名聲?的確,和自己妹妹做那檔子事,是不該張揚出去。”他很歎服,她急不可耐地解釋並不是生怕他誤會,而是擔心連累姚寅的盛名?

    “都跟你說了不是!”

    “你可以不用解釋,我沒興趣知道了。”他承認是沒勇氣去聽她詳細贅述,眼中映出的是她脖頸間的吻痕,腦中竄出的是方才小豔本裏的畫麵。

    這算什麽?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就自行將她定了罪。她有無數煩躁想要嚐試跟他講,可他壓根就不屑聽。姚蕩眨了眨眼瞳,幹澀的眼眶刺得她眼瞼泛酸,呆看著蘇步欽撂下話後便抬步朝著屋外走,那絲從背脊裏透出的冷漠氣息,讓她惶然。

    是他變了還是她從未真正了解過他?從前認識的蘇步欽,不會莫名其妙生她的氣、不會無端對她耍個性、更不會想走就走丟下她不管不顧。

    “你要去哪?我陪你用晚膳呀。”她震迴神,追上前,抓住他的衣袖,嚐試著放低姿態去撒嬌。

    他是有

    脾氣的,沒辦法寬容大度到不去介懷,可他更沒辦法在麵對這樣嬌嗔討好的她時表現出無動於衷。衣袂間的拉扯,困住了蘇步欽的腳步,他垂下眼簾,撇了眼她那隻緊緊攥成拳頭的手,衣料在她掌心被捏出了褶皺,就彷佛他那顆蠢蠢欲動不再安分的心,被她抓在手心裏隨意把玩,甜味總能蓋過痛感,讓他盲心盲眼地甘之如飴。

    “那天真不該把你接進欽雲府。”他認輸地歎了聲,掰開她的手,用掌心牢牢包裹住。

    如果沒有那個開始,也不會有現在的後續,免去為難免去糾結,他可以是從前那個什麽都已經不在乎的蘇步欽。但現在,他再也無法否認他在乎她,很在乎。

    偏偏這感慨在姚蕩聽來滿是悔意,他在後悔招惹了她,就像外頭那些人一樣,都把她視作麻煩,是該避之不及的。

    卡在彼此之間的言辭誤會沒能解開,姚蕩本想把話問明白,神出鬼沒的旦旦忽然闖了進來。

    “呃,爺……打擾您了?”又旦急匆匆地沒有敲門,眼見門虛掩著,便索性直接跨入。眼前畫麵,讓他收住了腳步和莽撞,揪起了眉頭。

    “還好,有事?”

    “是有些事。”他欲言又止地撇了眼姚蕩。

    “去書房說。”蘇步欽即刻便會意,“你先去用晚膳,那些糕點拿去房裏吃。”

    “哦。”姚蕩悶悶不樂地應了聲,同樣是因為有事而拋下她,卻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她不會生四哥的氣,可以體諒他的忙,懂得自娛自樂不去打擾他。可她氣蘇步欽,氣他每次都把話講得雲裏霧裏,讓她摸不到猜不準,若即若離的姿態,讓她想入非非卻又不敢輕易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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