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辣辣的明黃色日光經由園子裏繁密枝葉的過濾,稍顯柔和了些。倒是那抹被無數侍衛前簇後擁著跨進正廳的明黃色身影,很是刺目。即使隔著很遠的距離,姚蕩都能感覺到那股灼烈如火般的氣勢。

    她鬼鬼祟祟地從花瓶門後探出頭,打了個哈欠,又認真眨著眼看向不遠處的場景。

    “十三小姐,你做什麽那麽偷偷摸摸的呀?想一睹龍顏,就直接過去行個禮唄。”

    “……”聞言,姚蕩氣餒地扁了扁嘴。沒人通傳,難不成要她就這麽殺到皇上麵前去,告訴他老人家——就是我救了你家那個兔崽子一條命?

    “正可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能為皇上分憂、為八皇子解愁,是姚家的榮幸。微臣也不過是教女有方,不求賞賜,隻求眾皇子身體安康、國運昌隆。”

    聽聽,有人用不卑不亢反差出了姚蕩的俗氣,施恩不求迴報,這才是該奉行的民族精神呐。那頭傳來的聲音讓姚蕩不禁嗤笑,這種剛正不阿,她很熟悉,一如既往的嚴厲中又多了些奉承。就算是還在夢遊,她都能記得這道時常訓斥自己的話音,是她爹,被外人暗地裏稱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姚氏大家長。

    “真好笑……”在聽完那席話後,姚蕩終於沒能繼續沉默偷窺下去,暗暗嘀咕了起來。她爹變得還真快,當初趕她走時,眼都不眨;現在有功可領了,香飄的話倒是講得溜。

    “好笑什麽?”尖銳嗓音無預警地自姚蕩身後飄來。

    當這聲響飄進她耳中後,姚蕩猛地一僵,頓時轉過身子,臉色很是難看。

    來人姿態妖嬈地搖著手中絹扇,扇柄尾端係著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劃出漂亮的弧線,絹扇的主人有著一雙即使不笑都是彎著的明眸,與她嘴角那道訕笑很不符。打量了姚蕩半晌後,她冷哼了聲,身子一動,蓮步輕移到姚蕩跟前,“喲,我說是誰那麽大膽,竟然敢躲在暗處緋議我爹,原來是十三妹子呀。怎麽?你對爹的話有意見?”

    一改外人麵前天地無畏的模樣,眼下的姚蕩就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低著頭,緊抿著嘴,雙手不安地攪著衣角,就是不出聲。

    “四哥果然是把你寵壞了,這才離家多久,見了六姐都不知道打招唿了?”

    “六、六姐好……”姚蕩,你可以再沒用一點!不就是打個招唿嘛,舌頭打什麽結呀!她會吃了你不成?拿出點誌氣來!

    “就這樣?”

    “……不然還要怎樣?

    ”姚蕩一臉茫然地抬起頭,困惑了,不都是這樣打招唿的嗎?難不成她家六姐還指望她給個大大擁抱,以示久別重逢後的想念之情?

    “嘖嘖,看來四哥幫你養得不錯,真是出落得越來越像你娘了,一臉的狐媚相。”姚家六姑娘先是眯著眸子,邊說邊伸手捏住姚蕩的下顎,一番寓意不明又極為刻薄的話後,她用力甩開姚蕩,目露兇色,“聽說太子跟四哥提親了,說想要你?你倒是嫁啊,不是一心就想著早點脫離姚家嗎,這會倒是拿喬了。啐,還是說看著八皇子也挺有潛力的,你猶豫了,想再觀望下。你是個什麽東西?別以為碰巧立了點功勞就拽了,這輩子永遠都是個庶出的,送去給人做妾都不過分,還想腳踏兩條船,你配嗎?”

    “關我娘什麽事。”罵人就罵人嘛,還牽帶著人家祖宗,有病啊。

    “你娘當初不就仗著幾分姿色搶了我爹嘛。十三蕩,我警告你,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就算冷淑雨還沒嫁就下堂了,太子也不會是你的。”

    “你要太子你就去拿呀,我又沒要跟你搶。”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施舍我嗎?”

    “……”他娘的!她什麽都不說了,簡直就是有代溝。

    然而事實證明,即使姚蕩謹言慎行,她家六姐仍是能從她的沉默中挑出刺。

    眼見那張膻口悠悠微啟,剛醞釀好了情緒打算將刁難進行到底,姚蕩一撇唇,收拾好了情緒,打算不管她說什麽,不理會就好。沒料,等來的卻是蘇步欽輕柔的聲音,“六姑娘,你打擾我靜養了。”

    不僅僅是姚蕩,就連她家六姐對於蘇步欽的突然出現也沒能迴過神。到了嘴邊的話,立即被她吞了迴去,迴身打量起這位傳說中的八皇子,隨之便是一陣癡愣。先前對八皇子是早有耳聞的,通過那些旁人口中的詞匯她曾勾勒過八皇子的樣貌——麵黃肌瘦,羸弱佝僂,說兩個字就要咳幾下、還會咳出血,就算是皇家禦用的衣裳料子穿在他身上也該像是借來的……

    這些想象在這一刻全數破滅,麵前的男人在一襲霜白的襯托下很是清爽,身段看起來的確有些纖弱,卻又很是頎長,將那一身綾羅綢緞撐得愈發矜貴。弧度精致的薄唇微微上揚,帶著讓人安心的淡淡笑意,那雙毫不避諱直視著她的綠瞳,更像是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般,讓她啞了聲,光顧著欣賞他那張臉了。

    “我還以為姚大人當真是教女有方,培養出來的子女理應都像姚蕩一樣知書達禮才對。看來,六姑娘是來拆

    你爹台的?見了皇子都不知道打招唿嗎?”

    “八皇子好。”她很快就震迴神,綻開笑意,道出問候。

    倒是一旁的姚蕩仍在糾結,知書達禮……這四個字與她有關?

    “就這樣?”蘇步欽笑容不減,抬了抬下顎,用居高臨下地目光審視著眼前的女人,刻意重複她方才對姚蕩說過的話。

    比起剛才姚蕩的後知後覺,姚家六小姐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沒有多心,趕緊欠身、行禮,舉止間盡顯大家閨秀的姿態。她想,也許所有皇子都一樣,就喜歡看女人匍匐在他們腳邊,給足他們麵子。

    可蘇步欽卻絲毫沒閑情享受這種待遇,他隻是淡淡地掃了眼,突然丟出了個不相幹的問題,“六姑娘識字嗎?”

    “嗯,雖然沒像十三妹子一樣去過學府,不過自小爹爹便請夫子來教,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會一些。”

    “是嗎?那看來是不存在不知者無罪的說法了。”說著,他側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幾個丫鬟,命令道,“去,掌她嘴。”

    丫鬟們點頭領命,不敢多問緣由,隻懂執行。姚蕩則張著嘴,滿臉的詫異,下意識地挪動腳步,停在了蘇步欽身後。他好笑地看了她眼,以為她是聖母心態萌動打算替自家六姐求情,沒料,她二話不說,隻不過是找個安全點的位置冷眼看戲罷了。

    安全……姚蕩沒有想過該怎麽定義,隻知道,目前躲在蘇步欽身後會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等一下!”姚家六小姐也不是那麽好欺負的主,眼見丫鬟的手就要落下,她轉過頭掙開,“八、八皇子,我犯了什麽錯?罰我,總總總、總要有個理由吧。”

    “繼續,別停。”說完命令後,蘇步欽加深嘴角笑意,斜眸看向姚家六小姐,嗤哼了聲,“六小姐想要理由是嗎?既然識字,就該看懂外頭寫的是‘欽雲府’,不是‘姚府’,我這裏沒地兒給你撒野。你若是要管教妹妹,迴姚府去教;我這人沒什麽優點,就是愛護短,在這兒姚蕩就是我的人,打不得、罵不得、辱不得。誰敢給她臉色看,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裏;既然六姑娘不把我放在眼裏,那你說我眼裏怎麽可能容得下你?”

    這形同繞口令般的話語,險些沒把姚蕩給繞暈了,外加上耳邊還充斥六姐的痛吟聲,她的思維更加雜亂,廢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兔相公這些話給消化了。

    望著身邊的蘇步欽,她突然感覺到一絲害怕,不是因為他近來越來越濃的皇

    子威儀。

    而是因為她確信沒有看錯……

    ——既然六姑娘不把我放在眼裏,那你說我眼裏怎麽可能容得下你?

    她分明瞧見蘇步欽說這話時,笑容裏有不擇手段。這層發現就像是為太子時常在她耳邊叨念的猜測舔了籌碼,顛覆了她對兔相公自以為是的了解。

    是害怕將他越來越明顯的改變看明白。如果真的隻是一場利用,她該如何審視這些時日來的自作多情?

    真的懦弱嗎?那之前是誰仗著皇上的愧疚連太子都敢壓?

    又真的隻想安穩度日與世無爭嗎?那當初究竟為什麽會收留她,又頻頻對她示好?不要說什麽報答她的保護之恩,姚蕩知道自己的分量,事實上那段時日她似乎隻有給他添麻煩的份;更不要說什麽一見鍾情,她清楚攤不上這等風花雪月的好事。

    這一場鬧劇,最終是在驚動了皇上後,由他老人家幾句輕描淡寫的玩笑而戛然而止的。可姚蕩能感覺到,如果蘇步欽執意要罰,皇上也不會阻攔,他之所以會乖乖停手,既是想給足皇上麵子,更是本就無意將事情鬧大鬧僵,無非隻是想丟個下馬威而已。

    隻是,這下馬威是丟給誰看的?他們姚家?按照太子的說法,他不是應該極力討好姚家才對嗎?又怎麽會和爹最寵的六姐杠上。

    又或者……猜測仍舊是毫無根據的猜測,他隻是逐漸適應了這裏的生活,開始懂得怎麽保護自己了?

    姚蕩壓根整理不出個所以然,她很清楚自己已經不可能去站在局外冷靜審視一切,隻能任由這一團亂麻自生自滅。之後的時間裏,整個廳堂都彌漫著一股虛偽氣息,她立在一旁,冷眼看著君臣其樂融融的畫麵。

    所有人都堆著笑,爹甚至還滿臉慈愛地告訴她——待在外頭要記得照顧好自己,想家人了就抽空迴來看看。

    嗬,就像四哥之前那封信裏說的一樣,她把兔相公伺候好了,立了功,爹鬆口了,就連那些兄弟姐妹也全都因為方才六姐的事對她和顏悅色,隻差沒喚上一聲“姑奶奶”。她有些迷惘,如果連血親都可以這樣,那這世上究竟還有誰值得挖心掏肺去對待?

    她走神得太厲害,幾乎是徹底把自己抽離在外。大夥笑,她也笑;大夥跪,就跟著跪。直到所有人都走了,欽雲府又恢複了往日的靜謐,姚蕩依舊在神遊。

    “姚姑娘,我家爺在同你說話呢!”眼見十三蕩從下午起就不太對勁,這會都已經用晚膳了,還像

    是丟了魂般,又旦忍不住了。他家爺都已經不厭其煩地喚了她好多聲,她就像是什麽都沒聽見般,連吃個飯都是一粒粒地挑著米粒往嘴裏送。

    伴著叫喚聲,又旦順勢輕輕推搡了她下,幸好,總算是把她喚迴了神。

    “說話?說什麽話?”

    她傻乎乎地咬著筷子,撲閃著眼瞳看向蘇步欽,那模樣透著幾分嬌俏,他沒太計較她的走神,反倒是支開了又旦,問得小心翼翼:“還在想你六姐下午說的那些話?”

    他以為,她還在介懷下午的事。蘇步欽親眼見過她蹲在姚府門口,灰頭土臉的,含著淚擦拭她娘的牌位。他想,她娘親對她來說,一定很重要。

    “那個啊……沒事啦,反正也習慣了。”姚蕩頗為牽強的拉扯出一道幹笑。怎麽會沒事?她常覺得,如果她不是那麽沒用,說不定娘的牌位就能被供奉進姚家祠堂,又說不定娘也不會那麽早死。

    “他們常這樣對你?”

    “唔,其實也還好,隻要別挑他們心情不好的時候出現就好。”她迴得很認真。

    蘇步欽忍不住搖頭歎笑,“傻瓜,誰心情不好還會寫在臉上。”

    “會,我們家的人都會。像我爹,他心情不好,眉頭就皺得能夾死蚊子,看見綠色眼睛還會充血;六姐就更容易分辨了,她討厭人家跟她搶東西,生氣的時候會斜眼看所有人……”

    她越說越興起,滔滔不絕地像在跟人分享這些年收集來的秘籍。然而,僅僅隻是聆聽,蘇步欽便覺得心在暗抽,是要經曆過多少次的遷怒,才能總結出這些?他眯了眯眼瞳,不想再聽她用若無其事地語調說下去,忽然打斷道:“那你身上那些傷,也都是他們弄的?”

    “咦,什麽傷?”

    “剛住進欽雲府那天,給你上藥時,瞧見的那些傷。”

    經由他的提醒,姚蕩的記憶才慢慢複蘇,猶豫了片刻後,她仍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就小時候打鬧時留下……”

    “我會讓他們還的。”

    “欸?”很顯然,不管姚蕩怎麽掩飾,他心裏早就有了認定的答案。讓他們償還,曾經她也這麽想過,隻是漸漸,意識到自己沒這個能耐,也就不再去想了。可當被蘇步欽提及時,那種透著陰森仿若宣誓般的話語,並未讓姚蕩覺得受寵若驚,甚至是有些害怕。

    他的眼睛向來都隻承載著純澈,不適合這種陰沉沉的色彩。

    可是很快,姚

    蕩開始懷疑方才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再次抬眸對上他的視線時,仍是讓人一覽無遺的清澈,他就這麽坐在她跟前,支著頭,噙著笑,一派恬然。

    她想探究清楚,蘇步欽卻無意再把剛才的話題繼續,不著痕跡地就繞開了,“太沉重了,換個輕鬆點的話題。姚妃娘娘下午說的是真的嗎?你和蘇步高是兩情相悅?”

    “……沒想過。”她支吾了些會,那時候隻覺得如果所有人都這麽希望,那就順理成章,也沒什麽不好。是不是真的喜歡,她沒有去想過,隻覺得就算生活一輩子也不會太痛苦。

    這算什麽迴答?他以為名門望族之後與皇子訂親,通常都隻是些政治因素,可如果真是有情……“那他對你呢?”

    如蘇步欽所料,姚蕩略顯呆滯地搖著頭。

    他有些哭笑不得,明白就算想把問題深入化,也不可能找到突破口,更何況……

    外頭突如其來的吵鬧聲,也讓他沒辦法冷靜地去理清一些事。

    “旦旦!吵什麽呢?”他沒好氣地轉過頭,眸色略沉。有多久沒和她一塊用晚膳了?不過是想安靜地吃頓飯,都要被打擾?

    良久,沒有迴應,喧嘩聲倒是有增無減。

    他認命地站起身,想要出去一探究竟時,又旦沒頭沒腦地衝了進來。幸虧及時收住腳步,才沒結結實實地撞上蘇步欽,伴著粗喘,片刻後,他才言簡意賅地闡述起外頭的情況,“爺,姚四爺又來了,這、這迴……像是把家都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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