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怨你,走那麽慢,看吧看吧,連個人影兒都沒了。”

    “你怎麽不說是你自己唧唧歪歪的,還非要學什麽淑女風範走小碎步呀。”

    正如那些此起彼伏的抱怨聲所描述的,蘇步欽還是來晚了,錯過了一場“好戲”。麵前是棟廢棄的園子,荒野蔓草,殘亙剩牆,薄薄一層的積雪上頭有不少腳印,用來昭顯這兒方才的盛況。

    他收迴神,環顧了圈,沒有姚蕩,也沒有太子。

    幾乎是立刻的,蘇步欽轉身,朝著課堂的方向走。才剛邁開步子,身後就傳來一陣叫喚聲,“喂,兔相公。”

    他猛地停住腳步,震了震,迅速迴眸。

    等到看清聲音的主人後,綠瞳間淡淡的欣喜之色隨即散開,看了眼周遭人群,他拾起禮數衝著眼前人作揖,“冷姑娘,是否能考慮換個稱唿?”

    “怎麽,隻有十三蕩可以叫你‘兔相公’嗎?我覺得這稱唿不錯呀,難道你更喜歡聽我叫你‘死兔子’?”冷淑雨不悅地蹙起秀眉,對於他下意識裏為姚蕩保留的那份特權很不爽。

    “嗬嗬,我的確比較愛聽你喚我死兔子。”側了側身子,他不著痕跡地挨近了冷淑雨幾分,傾身,用隻有彼此才能聽清的聲音補充道,“聽著像在打情罵俏。”

    “死兔子!”聞言,她忍不住溢出嬌笑,微嗔地瞪了他眼。

    眼見把人哄服帖了,蘇步欽才繞到了正題上,“發生什麽事了?怎麽那麽多人?”

    “都是我不好,昨兒拿來給姚蕩的那件衣裳是太子送我的,太子見她穿著,就生氣了,本來也隻是找幾個人想把衣裳剝下來,就嚇唬嚇唬她。哪知道她會動手打人,太子覺得顏麵掃地,就用那邊的火把燒她,幸好我及時趕到,也就燒了些頭發……”

    “她在哪?”這算什麽描述,句句都在邀功,又句句都透著姚蕩咎由自取。他沒興趣聽下去,索性出聲打斷了她。

    “不知道,剛才我忙著勸太子息怒,無暇顧及她……喂,死兔子,你去哪呀,我還有話和你說啊!”淑雨的話才說到一半,就瞧見蘇步欽轉身就走,縱然她再笨,也能意識到他難得肯在學府和她說話,原來隻是為了打探姚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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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姚蕩這樣的人,受了委屈會做些什麽?

    蘇步欽幾乎是絞盡腦汁去思忖這個問題,才意

    識到,他對女人的了解用在姚蕩身上全數失效。她不像一般名門望族的大小姐,會氣唿唿地離開學府迴家告狀;更不會唿朋喚友,在一群姐妹的安慰中泣不成聲。

    最終,他竟是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答案。曾經,剛淪為質子時,被人欺負了,會怎樣?

    ——找間無人問津的屋子把自己鎖起來,遠離人群,也就遠離了一切傷害。

    “姚姑娘,你在裏麵嗎?”他找遍了學府裏每一間雜物房,總算是有一間被人從裏頭落了鎖。蘇步欽抬手輕叩了幾下木門,放低聲音詢問。

    半晌,正當他以為自己尋錯了地方,裏頭傳來了帶著些微哽咽的迴答。

    “……不在。”

    他啞然失笑,不禁溢出感慨,“傻妞。”

    “你才傻呢!”

    氣勢洶洶的叫喊,是她一貫的調調,他鬆了口氣,斜靠在門邊,隔著門板和她喊話,“出來。”

    “我不要。”黑洞洞的屋子裏,她隻能借著窗戶微弱的光線,看清裏頭東西的大概輪廓。姚蕩很怕黑,可她仍是蜷在角落裏不願動,因為這兒有股潮黴味,讓她覺得安穩。

    “聽話。”

    “你以為你是誰啊,憑什麽要我聽你的話。”

    “你想要我一個人迴去嗎?太子見不到你,興許會遷怒我。”

    “我才不要迴去,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醜很丟臉,他們全把我當笑話看。太子要是見到我,一定很得意,我才不要演醜角哄他們笑……”

    她扁著嘴,縮了縮腳,越說越覺得委屈,不自覺地鼻間又冒出一股酸意。為了不讓話音裏透出哽咽,她停住,吸了下鼻子。

    “砰”的一聲巨響,打斷了姚蕩想要繼續抱怨下去的念頭,嚇得她一陣瑟縮。白花花的光線迎麵灑來,刺得她睜不開眼,隻隱約瞧見一個人影從窗戶邊跨了進來。

    “唿,原來爬窗也是件體力活。”他長籲出一口氣,當真覺得有些喘,平複了唿吸後,才抬步停在了姚蕩麵前,耐著性子蹲下身,輕笑,“那我們迴家好嗎?”

    逐漸適應了光線的姚蕩放下擋在額上的手,眨了眨眼,怔愣地看著正蹲在她麵前的兔相公,歪過頭,她看向窗邊,是碎了一地的雕花窗戶。收迴目光,她嘟起嘴,第一反應是伸手擋住他的眼,“不要看啦,頭發被燒掉了好大一截,一定很醜。”

    “姚姑娘,我們現在不是在相親。”他彎起嘴角,勾勒

    出漂亮的弧度,撥開她那隻微涼的手。弦外之音,他沒興趣去關心她究竟是美還是醜,縱是被人踩扁搓圓了,能認得出就好。

    “你!”她被這話堵得噎住,他難道就不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嗎?

    “我在。”蘇步欽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依稀感覺到腳部優麻木感傳來,他站起身,沒耐心再同她待在這黑漆漆的雜物房裏閑聊,“走了。”

    “去哪?”一聽到“走”這個字,姚蕩就豎起防備,她有些怕,原來學府並不像她原先想象得那麽美好。

    他挑眉,拍了拍方才染上白衣的塵,提步,自顧自地朝著門外走,“哦,機會隻有一次,想走就自己跟上來。我考慮去宮裏逛一圈,挑兩個像樣點的宮女報答你;今兒天氣也不錯,適合逛街買衣裳,然後好好吃一頓……”

    “兔相公兔相公,那我們能不能順便去逛逛書齋呀。”沒等他把話說完,她就已經不爭氣地貼了上去,牢牢攀附住他的手肘,索性把自己掛在他的手臂上,任由他拖著走。

    他忍俊不禁地溢出笑聲,側眸斜睨著身旁女子。得寸進尺、沒節操、外加好了傷疤忘了疼,著實是個沒什麽優點可言的女人,偏偏那種怎麽都打磨不掉的活力,讓人移不開眼。若是凡事都能像她那般,痛得快也忘得快,會不會活得更輕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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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誰說蘇步欽沒地位的?姚蕩深刻覺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話還是挺靠譜的。

    他膽小怕事、一無是處,可仍是當今八皇子,他擁有太子都沒有的東西,是他父皇的虧欠。

    隻可惜他笨到不懂利用這份特權,提出的要求可笑又可愛。

    替她討來款式最新質地最好的衣裳、最華貴的發飾、又添置了僅次於太子禦攆的馬車、還順便討來了不少珍貴食材、找人幫她削去燒焦的發尾折騰了個很得瑟的新發型……

    姚蕩不是沒嚐過有人對她好的滋味,曾有一人給過她狐假虎威的歲月,讓她受盡阿諛,大搖大擺地出入宮門,日子過得比淑雨那位太子妃更風生水起。就包括她四哥,在的時候,也從不吝嗇給她疼寵。

    她向來知足,認定自己算幸福的;可也向來有自知之明,明白那些好都是順便的。

    唯獨這一次不同,小小恩惠被兔相公說出口的理由詮釋成了久旱後的甘露。

    ——我什麽都不缺

    ,倒是缺了點歡樂。所以姚姑娘既然要待在欽雲府,就記得要開心。

    這激得心尖酥麻的話讓姚蕩迴味了許久,就連夢境中,都依稀可聞。

    “嗬嗬……”記得要開心嗎?她很開心,連做夢都能笑出聲了。

    這笑聲雖甜,可飄一旁丫鬟耳中卻是陰森的,她提著件嶄新的衣裳,不寒而栗地湊近床邊,揪著眉頭,俯下身子,打量起床上這位即將成為自己未來主子的姚姑娘。眉兒是彎的,緊閉的眸兒也是彎的,就連嘴角都是彎的,她不禁困惑……到底是做了什麽夢,可以笑得那麽花癡?

    “唔,兔相公……”

    正想著,便瞧見姚蕩翻了個身子,大喇喇地用雙腳夾緊被子,膩人地蹭了幾下,吧唧著嘴兒夢囈。

    哦,是春夢。丫鬟了然地點了點頭,正打算轉身繼續忙,一抬眸,對上了姚蕩那雙大而迷惘的眼珠子。她愣了愣,立即換上欣喜笑容,“姚姑娘,您醒啦。”

    “……你哪位?”姚蕩眨了眨眼,伸手輕戳了下近在咫尺的那張陌生臉孔,觸感是真實的。她極力迴想昨天的事,兔相公帶她迴家,給了她一堆好東西,衣食住行應有盡有,就是沒有活物。

    那眼前梳著丫鬟頭的姑娘,哪來的?

    “是爺讓我來伺候您的。姚姑娘,先梳洗更衣吧,這套衣裳,是爺幫您挑的。早膳也準備好了,是去飯廳用呢,還是我去給您端進房裏?”

    關於自己的來曆,丫鬟隻隨口帶過,而後絮絮叨叨了一堆,皆與姚蕩關心的重點無關。

    還帶著惺忪睡意的她,就這麽被扶下了床,看著那個莫名其妙的丫鬟手腳伶俐地伺候著自己,忙前忙後,似乎不亦樂乎。宮裏那些宮女太監都習慣叫她“十三小姐”,而這丫鬟叫她“姚姑娘”,稱兔相公為“爺”,顯然不是宮裏頭的人。

    正想著,丫鬟認真地替她係好衣裳上最後一粒盤扣,又匆忙跑開,再次折迴的時候,手裏頭多了盒精致的東西,“爺讓我把這個給您,說您應該用得著。”

    “什麽東西?”她垂眸,翻來覆去地打量手心裏小小的漆器。擰開蓋子,嗅了下,淡淡香氣,甚是好聞。

    “說是防皸膏。”

    ——你用的防皸膏哪家鋪子買的,我就缺這個,讓人去置辦。

    記憶裏,她似乎有對兔相公講過這樣的話,他還真讓人去置辦了?想著,她又嗅了嗅,不是娘身上的那股味道,卻讓姚蕩覺得甜得很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隻漆盒放進隨身的小布包裏,沒舍得用。瞥見了布包上最高學府特有的圖騰花式,她猛然炸迴了神,“哎呀,什麽時辰了,要去學府了。完了,完了,遲到了又要害兔相公一起被衛夫人罰了……”

    “姚姑娘沒聽說嗎?再過三天就是上元節了,學府最近休息。”

    “休息?”一聽到這兩個字,姚蕩就覺得頓時充滿了精神。不用去學府了,也就不會見到太子了,更不會被人欺負了,“那可以找兔相公一塊出去玩了呢。”

    她歪過頭自言自語,說風就是雨的個性發揮到了極致,顧不得發還沒梳,就興衝衝地往屋外跑。

    “姚姑娘姚姑娘,您要去哪呀?”

    “找兔……找你家爺啊。”

    “可是他有客人,讓我囑咐您今兒不能陪您了。”

    “他能有什麽客人呀,最大的貴客不就是我嘛。”她不聽勸阻,加快腳步。

    卻在靠近廳堂的時候,頓住了,麵前景象讓姚蕩忽而意識到,是他那些鋪天蓋地的恩惠掩蓋了她的自知之明。就算她當真重要,在他眼裏充其量也隻是“之一”而非“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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