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這廳堂怎麽冷颼颼的,那個誰誰誰,去找些棉褥子鋪凳子上。真是的,紅木椅子又冷又硬,不鋪棉褥子怎麽坐啊。”

    “哇、哇哇!書房怎麽連本書都沒有啊,兔相公,明兒給我些銀子,我去給你買些書吧。”

    “嘖嘖,這院子陰沉沉的,像我這種女孩子陰氣重,不適合住。兔相公,不如咱倆換個屋子睡?”

    ……

    精神奕奕的聒噪喊聲把蘇步欽的欽雲府填得滿滿,向來冷清的宅子頓時熱鬧了不少,待在花園裏胡侃的隨侍家丁們誰也沒逃過被唿來喝去的命運。眼前突然造訪的姑娘,儼然一副欽雲府女主子的架勢,再看向自家真正的主子,也不過亦步亦趨地尾隨其後、不發一言。

    嗯,這姑娘來頭不小,識相地就該聽命行事莫得罪。

    於是,欽雲府上上下下忙成了一團,而蘇步欽……萬事好說話地收拾包袱,從主院子搬去了專給客人住的別院,偏偏某人尤為得寸進尺。

    “欸,兔相公,我覺得你這邊風景比較好耶。你看,好多奇花異草,假山也疊得比較漂亮,不如這園子騰給我曬衣裳用吧,反正你看起來也不像愛賞花賞月賞假山的人嘛。”

    他的確是沒那份閑情賞花賞月賞假山,但!也同樣沒嗜好去賞那些懸掛在假山棱角上的肚兜、褻褲和衣裳!她還真是完全不把他當男人,甚至連他府上所有人也連帶著不需要被當成男人?

    “爺,您悔了嗎?”看著麵前“彩旗”飄揚的景象,蘇又旦揉撫著皺成一團的眉心,無語凝咽,分明覺得即將有股溫熱液體從眼角淌下。

    “有點。”聞言,蘇步欽嘴角暗抽,伸手撫住那顆正在絞痛的心,對於悔意絲毫不加掩飾。

    “您說實話,是不是早料到十三蕩會被趕出家門?”思來想去,又旦都覺得這事有蹊蹺。

    就當是方才蘇步欽沒急著離開姚府,是因為看上姚蕩,打算看著人家家門懷念下好了。那在外人眼裏向來光鮮亮麗、唿風喚雨的姚家十三小姐,竟然被一堆下人趕出姚府,就連她家丫鬟都能輕蔑待她,如此難得一見的戲碼,蘇步欽居然沒有流露出絲毫驚訝,這要怎麽解釋?

    “旦旦。”蘇步欽旋過身子,彎著嘴角,輕拍著蘇又旦的肩,語重心長地嗟歎,“就跟你說不要太崇拜我,我不是神,純屬巧合而已。”

    言下之意,他預料不到那麽多。

    對於這種說法,蘇又旦完全有權利半

    信半疑,顯然他家爺對“巧合”這兩個字擁有最終解釋權。他知道,做下人對於主子的事最好是不要多問,也不要妄加揣測。正想著該說些什麽來衝淡這個話題時,餘光瞥見不遠處的銀杏樹後站著個探頭探腦的身影。

    又旦收起玩心,替蘇步欽發問,“王總管,有事稟報?”

    “是這樣的,我瞧爺帶迴來的那位姑娘臉上有傷,是不是該去其他皇子府上借幾個能幹的丫鬟來,一來能幫那位姑娘療傷,二來也能伺候她。”

    “好……”總管話音還沒落盡,蘇步欽就迫不及待地應允。

    神情間看起來分明是覺得這提議妙極了,卻被又旦硬生生地打斷,“不用了,又不是什麽貴客,一些小傷不礙事,爺身上的傷比她嚴重多了。”

    “可是聽那位姑娘說是姚家的,欽雲府怕是怠慢不起。”

    “那一會就讓爺親自去慰問下。”眼見王總管似是還有話要說,又旦迅速補充了句:“難道王總管覺得皇子屈尊降貴的慰問,還不及幾個別處借來的丫鬟?”

    “怎麽會,那些身份卑微的丫鬟怎麽能和爺相提並論。既然又旦有安排了,那我先告退。”

    王總管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院子裏,蘇步欽勾起嘴角一絲淡笑染上了眼角眉梢,抬起的指尖落在又旦的臉頰上,用力地掐了掐,滿意地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再次被該有的稚嫩覆蓋,“這才像樣,才多大的人,上下都沒成型,太老成的表情不適合你。”

    “還不是為了護著您。”又旦微紅著臉頰,揮開了他的手。

    “往後不用了,我有姚姑娘護了。”說著,他舉步,穿過那一麵麵隨風飄揚的“彩旗”。

    “就她?得了吧,不害你我就給他們姚家上高香了,今兒若不是她去挑釁太子爺,您至於遭這罪嗎……”又旦嗤哼著,恨不得把十三蕩從頭到腳貶一下,可卻發現自家主子完全沒心思聽,兀自離開了,“欸,爺,您要去哪呀?”

    “慰問欽雲府怠慢不起的貴客。”

    蘇又旦收住聲,拔腿便追了上去,充分表現出寸步不離的護住心切。

    隻可惜,蘇步欽並不領情,眼見姚蕩住的屋子就在前頭,搖曳燭火將她的身影倒影在窗戶上,似乎穿得很單薄,隱約可見綽約身姿。他停住了腳步,迴眸道:“在門口守著,有事叫我。”

    絮叨的抱怨聲被蘇步欽甩在了身後,他舉步跨過幽暗小徑,視線鎖著那道映在窗上的黑影,想到的是

    假山上的繽紛色彩。

    ~﹡~﹡~﹡~﹡~﹡~﹡~﹡~〖.安思源.〗~﹡~﹡~﹡~﹡~﹡~﹡~﹡~

    屋子裏足足被塞了四隻暖爐,燒紅的炭偶爾傳來細微的“劈啪”聲。

    如此了,姚蕩仍嫌不夠,小腹上還捂著個雕花方形手爐。等到身子覺得暖些了,她才不情不願地掀開覆在身上的被褥,疊好,墊在背後。身上隻草草裹了個薄毯,□在外的雙肩片刻就凍得發涼,她打著顫,蜷起身子往臥榻裏頭挪了挪。

    榻正中的矮幾上被一大盆冒著熱氣的水占據,她嘟著微紅的嘴,擰幹浸泡在熱水裏的帕子,水很燙,姚蕩還是硬著頭皮,左手右手不停交換著,好不容易把帕子折騰幹折好,捂在了頰邊痛處。

    她不知道臉頰上的淤痕呈現出什麽色澤了,隻曉得稍稍碰一下,連牙齦都跟著作痛。熱熱的溫度剛敷上,姚蕩就倒吸了口涼氣,這種消腫方法成效頗微,還會讓疼痛加劇,卻是眼下唯一能做到的。

    趁著等待帕子變涼的空擋,姚蕩認真地點算起她的那些家當。

    本想排除掉四哥送的,把剩下拿去當掉,很快她發現,若是去掉那些,竟都是些不值錢的。

    四哥……若是他在多好,起碼就不會無家可歸。不對,若是四哥在,壓根沒人敢把她趕出家門,就連爹都會忌憚著幾分對她稍微和顏悅色些。

    “姚姑娘,要不要我想辦法找人通知你四哥迴來?”她是想得太過出神了,以至於蘇步欽敲了許久的門都沒人應,又在她麵前杵了些會,隻聽聞她溢出了聲淺淺淡淡的“四哥”,愣是沒反應過來眼前站在個男人。最終,他索性出聲,主動喚迴了她的神。

    “啊?”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姚蕩一驚,指尖按著的帕子順勢滑下,她匆忙抬頭,瞧清來人後,才定了定神,重新拾迴帕子捂住,擠出燦爛笑意,忙不迭地搖著頭,“不用不用,他忙完了總會迴來的,你這挺好,我住得很舒服。”

    他配合著一起笑,顯然,這女人完全沒有在關心他是不是舒服。

    蘇步欽可以忽略掉那些懸掛在假山上的女人貼身衣服,可他很難忽略掉攤放在麵前的活色生香。有句話怎麽說來著的?有床有女人有氣氛,不懂善加利用,就枉為男人?他確信自己是個正常男人沒錯,也確信他房裏那張床很適合翻雲覆雨,更確信這個香肩□、臉色被熏得緋紅的東西是個女人。

    “明兒去買書的時候,多買些介紹牲口習性的。”他眼

    瞳一暗,輕眨的動作打散了所有欲念。

    “做什麽?”原來兔相公不愛人文愛牲口?

    “姚姑娘需要了解下,就算是兔子,也懂得如何繁衍後代。”這算什麽,善良地提醒這塊到嘴邊的肉該怎麽逃脫?這種善意,有夠窩囊。

    “我當然知道,哪還需要看書了解,你當我是白癡嗎?”

    “原來你不是啊。”蘇步欽頗為感慨地歎了聲,不是白癡又怎會如此沒有防範意識,以為他欽雲府上上下下全是閹人?隨著她的動作,很快,他就提不起閑情同她計較衣著打扮這些瑣碎,口吻也不自覺地被詫異浸染,“哪來那麽多傷?”

    他很肯定那些覆在她白皙肩頭的淡淡疤痕,絕非今天留下的。燙痕、鞭痕,各種痕跡交織出了一幅足可用“觸目驚心”來形容的畫麵。隻是,很淡,淡到不仔細看不易察覺到,可見有些年頭了。

    “哦哦,隻是小時候不小心留下的。你不要亂看啦,懂不懂什麽叫非禮勿視啊……”姚蕩顫了顫,變得有些語無倫次,慌亂地把方才剛疊好的被褥又抖開,牢牢把自己包裹住。

    這動作很可疑,她倘若懂得避嫌,早該在見到他時就這麽做了。蘇步欽不動聲色地收迴目光,肯定了她在撒謊,卻無意去多問。好比她會被趕出家門一樣,她若是不說,他也沒有立場去多嘴。

    何況,有些事即便了解得不夠透徹,他至少也能猜到她的日子絕非表麵看來那般光鮮。

    看她那張不停翕張著的唇,逞強地用各種無關緊要地話題來掩蓋被撥亂的心緒,蘇步欽忽而湧起了一絲許久不曾有過的惻隱之心。他伸手,不管那些“男女有別”的教條,堵住了她滔滔不絕的話語。

    “我身子不好,太吵會頭痛。”他無力地提起嘴角,笑容雖淡,卻成功蓋住所有心思。

    這個借口找得很好,成功讓姚蕩閉上了嘴,還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重重點頭。關於蘇步欽的事,她聽說了很多,甚至要比他父皇還多。知道他生性懦弱,做質子的時候受了很多苦,甚至是安逸環境下長大的她無法想象的苦;知道他身子很差,隨時可能會一命嗚唿,所以才破例被替了迴來。

    一個連被送去做質子,都被人家嫌棄,迫不及待丟迴來的人,要比她可憐多了。

    長久以來,蘇步欽成了她最好的參照物,每每聽聞關於他的消息,姚蕩都覺得自己很幸福。

    隻是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需要依靠一個比她還慘

    的人……

    “能把頭抬起來嗎?”

    居然有一天這個比她還慘的人會用這種酥軟嗓音來安慰她。

    一味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姚蕩,沒有發現蘇步欽在屋子裏翻找了陣,又折了迴來,客套詢問換不來她的迴應,他索性自己動手抬起她的頭,拍掉那塊已經涼透了的帕子,沾著藥膏的棉簽輕觸上她的臉頰。

    冰涼沁心的感覺讓她神遊歸來,一迴眸,直直地對上了蘇步欽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等意識到他在做什麽後,她微愣,頭一迴享受這種待遇,有個男人竟然親自為她上藥消腫,還是個皇子。受寵若驚的感覺,讓她無波無瀾的心蕩出了漣漪,女兒家燥亂的小心思在蠢蠢欲動,有破土萌芽的趨勢。

    幸好,一道響亮的通傳聲及時扼殺了這種要不得的念頭。

    “爺,冷小姐來了。”

    又旦故意揚高的聲音,打斷了蘇步欽的專注,他停下動作,看了她眼,很快又像未曾被打擾過般,繼續了起來,隻是唇張了張,算是給出了些迴應,“知道了,領她去廳堂候著……”

    “我才不要,王總管說暖爐、手爐都搬來你院子了,廳堂裏冷死了,你想凍死我是不是?”沒等蘇步欽把話說完,一道讓姚蕩覺得有些熟悉的嗓音由遠及近,伴著粗暴地踢門聲,逐漸飄至了耳邊,“十三蕩?!”

    來人似乎很詫異她的存在,在她姐妹團裏流傳甚廣的稱唿,讓姚蕩好奇心滿溢,愣愣地轉頭看去,隨之也迎來了不亞於對方的驚愕,“淑雨?”

    “你怎麽會在這?”冷淑雨的視線轉了轉,在蘇步欽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瞪大眼繞迴了姚蕩身上。

    “我才比較想問這個問題呢。”姚蕩狐疑地皺眉,是錯覺嗎?為什麽淑雨的表情活像是在抓奸一樣。

    今兒在學府姐妹們提起蘇步欽時,淑雨也有發出不屑嘲笑吧,害她還以為淑雨同大家立場一致,都瞧不起兔相公呢,以至於她隻好掩藏掉保護兔相公的念頭,不敢同任何人說,怕姐妹團裏的人也會連帶著瞧不起她。

    “我、我……我……”淑雨支支吾吾的,一時不知道該怎麽答話,下意識地把求救目光飄向了蘇步欽。

    好在對方笨雖笨了點,卻很懂她,隻是一道眼神而已,先前還不發一言的蘇步欽就接過了話茬,“哦,冷姑娘是聽說太子的行徑,覺得過分,所以想代太子探望我一下。剛好,我就讓她順道帶些衣裳來,好讓你換洗。”

    “對吧對吧,連淑雨都覺得太子做得很過分呢。我就知道我們是好姐妹,觀點一定也會很一致。”姚蕩完全不疑有它,像尋獲知音般地拉住淑雨,分享自己的感受。

    見狀,冷淑雨鬆了口氣,心不在焉地聽著姚蕩抱怨太子。事實上,若非姚蕩說得夠詳盡,她當真不知道太子今天玩得那麽過火。想著,她偷覷了蘇步欽一眼,原本隻是道淡淡的掃視,可當瞧見他凝神小心翼翼地替姚蕩上藥,像是有多心疼她的傷般,指尖的每一個動作都斟酌著力道,她沒能再移開視線,隻覺得麵前畫麵很刺眼,如同本該是她拿捏在手心裏把玩的東西就要易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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