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夕蘊最近很煩。

    很久很久以前的歲月,她眼中的天是蔚藍的,水是澄清的;很久很久以後的現在,是暗無天日、枯井深潭!如果死可以解決問題,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從商和從涼活埋了,埋之前,還要把他們的嘴給堵上,讓他們下輩子變成啞巴!

    一直以來,夕蘊很不謙虛地認定,自己一定是全揚州最聒噪的人。但是現在,她明白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真諦。想當年,她賣胭脂時,最高記錄也就連著說上五個時辰的話;可是,從商和從涼卻破記錄了,他們可以連續吵上八個時辰,還不是同時進行的,是輪流的!

    而他們吵吵鬧鬧的主題,無非隻有一個,就是嫌這日子過得太悶太閑。

    終於,在經曆了煉獄般的十天後,夕蘊做了一個決定。雖然她平生做過很多決定,但是這個決定她自認很深思熟慮。

    足足兩個時辰,她“深思熟慮”了兩個時辰,與此同時,從商無病呻吟了兩個時辰。終於,夕蘊猛地拍了下桌子,帶著如樂,左腋下夾著從商,右腋下夾著從涼,風風火火地出門了。

    ……

    直到,日頭西下,天色昏黃,依舊沒有見她迴來,展府便鬧開了。

    “什麽?她竟然把從商和從涼丟到街城去?”

    見東叔點頭,盛雅蹙起眉頭,低聲問了句:“她家不是在太平坊嗎,怎麽街城也有親戚嗎?”

    “那裏是……是……”展向東吞吐了許久,時不時地偷瞄著一旁的展越浩。

    感覺到他的窺視,展越浩才稍稍提了幾分神,“說吧,不礙事。”

    “萬漠還活著時,在街城買了塊地送給夫人。據說萬家時常會收養些無家可歸的孩子,起先養在萬府裏,後來人多了,住不下來,夫人便在街城蓋了幾棟簡陋的宅子,把那些孩子安置在了那。還請了一些窮困潦倒的書生去教他們識字,雖然環境不算上乘,但至少溫飽不必擔心。隻是據保護夫人的家丁迴報,夫人在丟下少爺和小姐後,還再三交代那些教書先生,說如果少爺和小姐要吃飯讓他們自己做,做不來就不給吃;衣裳髒了就自己洗,洗不來就不給穿。末了,還吼了句:盡情奴役,留情就不留命。”有了當家的許可,展向東就直言不諱了。

    “是嗎?那不錯啊……”理智、理智!展越浩拚命在心底提醒自己,要保持理智。他說過不插手的……但為什麽她又要去牽扯上“萬漠”這個名字?

    “當家

    的,你這是怎麽了?從商和從涼怎麽受得了這苦?備轎,我要親自去接他們迴來。”

    說著,盛雅就提起裙擺,往門外衝去。

    “二夫人,大哥已經說了,往後少爺和小姐由大夫人來養育,你想越俎代庖嗎?”展越蒙忽然開口了,語畢,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更別提一旁的方明婕了。

    以往,他們姐弟倆總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這種家務事,他們從來不插嘴。弟弟能冠上展家的姓,於方明婕而言,已經覺得知足了。她不想因為一時之爭,連眼前那點小幸福都失去。姐弟連心,盡管她從未說過什麽,但是越蒙卻明白她的心思。眼下這個衝動的他,著實讓方明婕詫異了下。

    “誰才是真正的越俎代庖?那是我家小姐生的孩子,現在小姐不在了,理該由我來照顧。”盛雅一心護主,小姐不在了,兩個孩子便成了她要護的主子。

    “二夫人是嫌大哥在外頭還不夠累,非要把這家攪得雞犬不寧嗎?”如果剛才隻是出於本能,那這一次展越蒙多少有些看明白自己的心事了,他在護著夕蘊,生怕盛雅這一挑唆,把原本就陰晴不定的展越浩給激火了。

    “這個家從她進門那天起,就沒安寧過!”本就憋了好些時日的氣,盛雅難免要借題發揮一下。

    “那是因為大家都誤會了她,除了一心想嫁給大哥之外,她並沒有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吳越低著頭,撇了眼盛雅,也咕噥了起來。

    至始至終,展越浩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隻是打量著越蒙和吳越。在他們倆的反常間,他仿佛嗅到了幾絲不該存在的味道,那種味道讓他心驚。或者,是他想多了?

    “當家的,那是你的親生兒女,你真的打算這樣不聞不問嗎?”盛雅依舊不死心,感覺到了自己的孤立無援,她轉而看向展越浩。

    “妹妹。”

    這是一道不急不緩的輕喚聲,比起盛雅的吵鬧,更顯輕柔了,宛如春風般,輕撫過,讓整個正廳瞬間靜了下來。誰都沒料到,方明婕會在這時候開口,她依舊端著笑意,溫婉的眼眸中窺探不出一絲情緒。

    “我知道你也是心疼少爺和小姐,正是因為你太過溺愛了,當家的才會讓夫人代為撫養。你不是答應過夏夫人,終有一日會讓少爺小姐獨當一麵的嗎?這一點上,夫人比你更能把握,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讓他們學會怎麽生存比直接給他們珍饈華服更有用。隻要兩個孩子往後能擔當起展家的事務,由誰撫養真的那麽重要嗎

    ?”

    “我……”這話,清清淡淡的,卻把盛雅堵得一時語塞。

    正當她找不著台階下時,門外傳來了尖銳的喊叫聲:“東叔!你為什麽在這?不是應該去接小弟了嗎?”

    順著那道聲音尋去,便瞧見夕蘊倚在門邊,斜睨著展向東。沒人注意到她什麽時候出現的,隻感覺她似乎一早就站在那了般。

    “糟糕,這就去,這就去。”被這麽一吼,展向東趕緊往廳外走去。

    夕蘊撇了撇唇,若無其事地掃了眼盛雅,正對上她不服輸的目光。沒有多話,她很快轉開了視線,笑臉盈盈地跑到展越浩身後,緊摟著他的脖子,用著甜得足以膩死人的聲音招唿道:“相公,今天怎麽那麽早就迴來了,是不是太想我了?”

    “是啊,想你有沒有闖禍。”展越浩隨意地迴了句,伸手向後勾了下,不偏不倚地敲上夕蘊的頭。

    “這樣啊……算了,勉強也算是在想我。”雖然不怎麽滿意這個答案,夕蘊還是接受了。

    “這麽說的話,那我想了你很多年了,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時常在想你怎麽還不死。”

    說話的時候,展越浩順勢飄了眼越蒙和吳越,先前的那種不安感更濃了。吳越倒是還算好,隻是癡看了他們會;越蒙則是臉色鐵青地刻意不來看他們,眼眸裏是看不清的情緒,很錯綜,雙手緊握住椅子的扶手,關節被摒得青白,仿佛有什麽積壓著的情緒隨時都會唿之欲出般。

    “懶得理你,我換衣裳去。”夕蘊鼓起腮,氣唿唿地朝帷幔後走去,臨走前,忽地迴頭看了眼方明婕。

    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夕蘊的目光,兀自低著頭,靜得像是不存在般。凝視了片刻後,夕蘊轉過身,若有所思地離開了。

    ~﹡~﹡~﹡~﹡~﹡~﹡~﹡~〖.安思源.〗~﹡~﹡~﹡~﹡~﹡~﹡~﹡~

    月明星繁夜,春風默默地吹,紅燭悄悄地燃,錢小弟放聲地咆哮。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放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閉嘴!”夕蘊忍無可忍了,她可以接受這孩子過早的思春,但是無法接受他思得如此‘豪邁’,還讓不讓人休息了!

    “我告訴你,我今天心情很差哦,不要打攪我吟詩。”我忍!錢小弟緊捏雙拳,趁機磨練著自己的修養。

    “吟個屁啊,犯得著這樣鬼哭狼嚎嗎?犯得著這樣手舞足蹈嗎?”這是吟詩嗎?分明是道士在驅鬼。

    “銀不換,我忍你很久了。既然不讓我吟詩,那我們就來算帳!你太卑鄙了,把我騙去私塾,自己跑去街城玩。還把那兩個討厭的小鬼丟去那裏玩,就不帶我。晚上的時候還把我的飯給吃了,我不就晚迴來了一會嘛。吐出來……你給我吐出來……”

    錢小弟很激動,衝上前緊掐著夕蘊的下顎,試圖把手伸到她嘴裏,把晚上的飯菜給摳出來。夕蘊被他鬧得臉色暗白,一個勁地幹嘔著。

    一旁的如樂見狀,有心上前幫忙勸開,卻又不敢。好在夫人身手敏捷,一腳就把錢小弟踹到了桌底,咳了幾聲後,麵色又恢複了紅潤,雙手叉腰罵了起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時常纏著東叔去街城。人家兔子還知道不吃窩邊草,你連兔子都不如,就是連禽獸都不如!說,除了小惠、小水、小欣、小月……你還勾搭了哪些女孩?”

    被揭穿了。錢小弟心虛地吐了吐舌頭,灰溜溜地爬起身,垂著頭,想趁夕蘊怒氣噴發前躲開。

    卻沒想到那個平時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如樂,忽然發威了,一把提住他的衣領,又把他丟到了夕蘊跟前。這個威沒有發太久,等錢小弟向她看去時,她又怯弱地半側過頭,眼神看起來唯唯諾諾的。錢小弟禁不住在心底暗歎:好一個近朱者赤啊!

    盡管他已經識相地俯首臥地,不敢起來了,夕蘊還是不打算放過他。那些女孩,她都是收養著打算好好培育成人,往後養老用的,怎麽能被自家弟弟拐去了。況且,他用的手段還那麽拙劣:“爹果然沒說錯,男孩子大了,不好好教就會變成人口製造專業戶。以後出去不要說是我弟弟,忒沒出息了,好歹也換套說辭啊。對每個女孩都用那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胡先生就教了你這一句情詩嗎……”

    “……是姐夫隻教了我這一句……”錢小弟輕聲呢喃,胡先生才不會有這種風情。

    “姐夫?!”

    “啪”的一聲,夕蘊一腳登在了椅子上,以茶壺狀的站姿俯瞰著蜘蛛狀的錢小弟,“他還教了你什麽?”

    以往的經驗表明,當姐姐擺出這個姿勢時,一定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然下一刻,她的貴腳就會登在他的身上了。錢小弟擦了擦額間冷汗,開始將諂媚精神發揮到極致:“姐夫他好不要臉啊,他教我情詩,教我怎麽騙女孩子。我說了不想學,他逼我、威脅我,還說男人

    就該以風流為重。不過姐,你放心,即便如此,我還是隻記得你的諄諄教誨……男人當以銀子為重!”

    “嗬嗬……”

    夕蘊還沒來得及消化他的話,門外就飄來一陣笑聲,輕輕的,隻聞其聲不見其人。配上外頭的漆黑,不禁讓人覺著寒顫。

    詭異的氣氛還沒彌漫開,聲音的主人現身了,慢慢跨進了東園的廳堂,暴露在了搖曳的燭火下。夕蘊鬆了口氣,收起腳,橫了眼麵前的越蒙,心有餘悸,“往後晚上來東園玩時,請先進門再出聲,我虧心事做的多,容易受驚。”

    救星啊!錢小弟深刻覺得展越蒙實在美妙極了,趁夕蘊分神時,他趕緊起身,“咻”地溜了。

    “這孩子真有錢家人的風骨。”目送著錢小弟的身影,越蒙由衷而歎:“我姐姐想請你去她那坐坐。”

    “方明婕?”夕蘊也沒心思理會他前頭那句暗潮的話,方明婕的邀請,讓她頗覺好奇。

    展越蒙薄唇微揚,眼眸很深,深得讓人瞧不透。沒有說話,他隻是靜靜等著夕蘊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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