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京城突然翻了天。先是西北戰事的消息傳來,一時間人心惶惶,都在擔憂這一仗是贏是輸,結果還沒從戰事的消息中緩過神來,首富安家竟因為欺君罔上的罪名被抄,所有商鋪都被宮中的龍衛和京兆尹的人查封,一箱又一箱的東西被裝上馬車,運送到戶部清點。蘭亭街的安府更是被重重包圍,幾百號人一直搬了一整夜才搬空。


    清晨天明的時候,京城已無安家商行,從前唿風喚雨的安家夥計,猶如喪家之犬在街上遊走。事出突然,就連姚掌櫃都不知發生了何事,還以為是強盜入侵,跟龍衛動起手來,差點被當場打死,幸得幾個夥計拚命護住,才僥幸留命。


    隻是命雖留下,看著這麽多年日夜打理、辛苦守護的商鋪門楣凋落,姚掌櫃內心卻比死還難受,更別提,現在老爺和小姐陷在牢裏,還不知能不能活下來。


    怎會一夜之間如此呢?安家做生意一向本本分分,從不攀附權貴,與朝中人士更是避免來往,怎麽會犯什麽欺君罔上的罪名?


    姚掌櫃躺在醫館裏,又聽旁邊來看病的幾人議論紛紛。


    “我看啊,安家這事沒那麽簡單。”


    “怎麽說?”


    “安家一介商賈,怎麽會扯上什麽欺君罔上的罪呢?這個節骨眼不是西北軍情告急嗎?怕不是朝廷糧餉不夠,借此為名……”


    那人說到一半不說了,一臉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情。


    姚掌櫃的心狠狠一沉,若真是如此,那安家豈不是沉冤得雪無望了?那老爺和小姐……


    他一急,氣岔了地兒,頓時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再加上身上的傷重,直接疼暈了過去。好在幾個夥計在身邊,最後將他背迴了家,大家如今也無處可去,便留下來照顧姚掌櫃。


    待姚掌櫃再醒來,已經是一天一夜後的事情了,他一睜開眼便急忙問有沒有老爺和小姐的消息。


    夥計們道:“我們已經去打聽過了,老爺和小姐被關進了刑部大牢裏,除此以外,顧家一家人也被關了進去。”


    顧家?顧家又是為何?


    夥計們搖搖頭,這就不得而知了。刑部那地方也不是他們能去打探的,能知道這麽多,已經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了。


    姚掌櫃知道他們已經盡力,事到如今,隻怕他們也隻能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


    另一邊的刑部大牢裏,李源將自己功虧一簣的經過告訴了顧永年。


    “看來真是冥冥中注定的,你也無需自責了。為了我們父子,你已經冒了夠大的風險,結果不論如何,都不必介懷於心。”顧永年說,他教出來的徒弟他了解,他不願讓他背負著這份內疚過下去。


    “可若不是我中了韶王的計策,恩師你們也不會……”


    “不是你,也會有別人,韶王和秦相都是何許人也,你當真以為,他們沒有萬全之策嗎?千防萬防,君子總是難防小人的。”


    “不管如何,隻要沒到最後一刻,我都不會放棄的,老師也別放棄。我一定會繼續想辦法的。”


    顧永年知道一時間想讓徒弟釋懷是不可能的,如果這麽做能讓他好過一些,他不會阻止他。但其實到了這個地步,若是西北戰情不利,敗仗的消息一傳來,他們恐怕就會立刻被送上斷頭台,以安民心。


    “盼隻盼,這次韶王能打勝仗吧。”這是他們唯一的生路了。


    李源低頭,猶豫了半天,才對恩師道出了事實:“這次奉命督辦軍餉的,是秦定方。”


    顧永年一滯,突然捂住自己的心口,麵色劇變。在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一口鮮血從他嘴裏吐了出來。


    “爹!!!”


    顧雋見狀,急忙湊到他身邊,幫他拍背。


    “老師。”李源懊惱不已,明知這對老師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他為什麽還要說出來?


    顧永年慢慢緩過神來,突然仰天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卻從眼角滑落:“都到了這個時候,聖上還對他委以重任。蒼天啊,我這麽多年的努力,都是為了什麽啊?”


    饒是安大富,看見這一幕,也覺得難過不已,眼眶瞬間便紅了。


    “老顧,你堅強點,如果連你都倒下了,我們怎麽辦?你是我們之中最冷靜最有毅力的,你拿出點魄力來,別讓那奸相瞧了笑話。就算他現在春風得意,沒到最後一刻,誰贏誰輸還不好說呢,隻要不放棄,就一定會有機會,就像做生意,今日賠了,明天賺了,若是輸幾個子便自怨自艾,這輩子也不會有出息。”


    安兮兮詫異地看著安大富,沒想到第一個出來安慰顧大人的,會是自家老爹。她還以為這輩子爹都不可能跟顧大人和解呢。看來,患難見真情這句話果然是真的。


    看著與自己鬥了二十多年的人,顧永年啞然失笑,沒想到他有一天也會被安大富點醒。是啊,他怎麽能倒下?他若是倒下了,隻不過是讓秦定方更痛快罷了。他一定要撐住,他要親眼看著秦定方伏法。


    見恩師神情振奮了一些,李源心裏總算稍稍鬆快了一些。他又看向顧雋和安兮兮:“你們倆有沒有什麽需要?這幾天秦定方忙著查抄安家,一時應該顧不上來刑部大牢。聖上對我還算不錯,並沒有限製我來看你們,你們若有什麽想要的,告訴我,我幫你們去辦。”


    顧雋和安兮兮對視了一眼,兩人都很是淡然,都已經在牢裏了,便隨遇而安吧,反正再怎樣,他們也不可能把這個牢房布置成家,不可能過得自在舒服。


    倒是有另一件事……


    “阿福。”


    “雙喜。”


    兩人齊聲說,默契一笑。李源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會想辦法找到他們,妥善地安置,絕對不會讓他們出事。”


    說完,李源便起身離開。


    夜裏,牢房裏其他人都睡了,隻有顧雋和安兮兮兩人清醒,靠著牢籠說話。


    安兮兮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會再進一次牢房,比起上一次,她這次倒是不怎麽害怕,畢竟她最親最信任的人都在這裏了。但就是因為這樣,她才內疚不已,如果最後大家不能一起出去,她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我們會出去的,”顧雋信心十足地說,“我相信老天有眼。”


    “可老天有眼的話,為何會讓我們搖中那支下下簽呢?為什麽罪證確鑿的人還能全身而退?而什麽壞事都沒有做過的,如今卻要被關在這裏等死。”


    這五年多來,她無數次幻想過,如果她沒有搖中那支簽,是不是今天一切都會不一樣。在那些流言蜚語中,她幾乎要費盡所有力氣,才能讓自己看起來毫不在乎。她那麽努力地扭轉局麵,好不容易就快看見曙光了,老天爺又再次將她打入地獄。她上輩子到底做錯了什麽,這輩子才要遭這樣的罪?


    “你轉過身來。”顧雋說。


    安兮兮迴過頭,不曉得他要做什麽,就見他伸手穿過牢籠,掌心向上攤開著,她頓了頓,將手放上去,被他旋即握住。


    “你還記得,被抓來這裏之前,我們在做什麽嗎?”


    安兮兮臉色一紅,她又不是老到糊塗了,怎麽會不記得?


    “雖然,”顧雋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嘴,“雖然那天的婚禮是假的,但我想和你成親的心是真的。如果我們這次當真逃不出去,你願不願意,就在這裏嫁給我?”


    “這裏?”安兮兮愣了愣,環視了周圍一圈。


    顧雋以為她是不想在這牢房裏成親,正想說什麽,安兮兮卻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那交杯酒怎麽喝啊?”


    不是都說,要喝了交杯酒才算是真夫妻嗎?


    “沒問題沒問題,安排安排。”牢房裏的安大富和顧永年瞬間醒過來,兩人扒著牢房門就開始喊獄卒。


    敢情他們剛剛是在裝睡?


    好在,李源走之前打點了一下,這天牢也不是昭獄,獄卒還算好講話,盡管有些嫌他們麻煩,還是幫他們準備了兩個杯子,還給了半壺酒。


    顧雋和安兮兮就在至親的見證中,完成了三拜之禮,然後各自執一杯酒,穿過牢籠給對方喝。


    禮成。


    眾人歡歡喜喜地鼓起掌來,就連兩歲的奶娃娃都在司雲的幫忙下,給哥哥拍掌慶賀。


    就在這歡天喜地的時刻,牢房裏卻慢慢走來一人,他原本是在獄卒的帶領下過來的,走到不遠處,聽見聲響便攔住獄卒,駐足傾聽。


    當那聲“一拜天地”響起時,他的神情驟然一變,他們竟真的走到一起了。從很久以前,他便知道,顧雋和他心儀同一個人。與他攤牌的那天,他便預料到這一天會到來,隻是沒想到親眼所見卻是在天牢之中。


    看著他們歡天喜地地行禮,他竟有些嫉妒,這世上的人,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便是患難見真情,他們終於找到了那個可以共度患難的人。


    那他呢?可以陪他共度患難的人,又在哪裏?如果他沒有放棄,即便今天是他身陷囹圄,安兮兮也會對他不離不棄的吧?


    迴憶一幕幕在腦海裏浮現,那張明豔的臉卻離他越來越遠,好似被一層煙霧籠罩,漸漸消失不見。待他迴過神來,“夫妻交拜”的聲音已落,留給他的隻有恍若隔世的錯覺。


    他遠遠看著他們喝下交杯酒,從此擁有對方的全部,而他卻徹徹底底成了一個局外人。


    “秦公子?”見他停下不動,獄卒忍不住小聲詢問,“還要過去嗎?”


    他今夜來是為了什麽呢?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隻是一個念頭興起,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這裏。


    今日之人已非昨日之人,還有什麽必要再相見,相見也不過是唏噓而已。


    他轉身離開:“別告訴他們我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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