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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吹雪凝視著案上的白水,純淨如雪,清冽似冰,整個宴會中一直在沉默。


    葉孤城凝視著案上的白水,純淨如雪,清冽似冰,整個宴會中說了一句話。


    這兩位絕代的劍客像極了遠山上不化的冰雪,縱然是在天子夜宴中,依然不變。


    皇帝不以為意,舉杯飲酒,言笑晏晏,說了許多,論國事後,轉口問劍。


    所有人都在看著這兩位白衣劍客。


    西門頭也不抬,道:“劍是朋友。”


    葉孤城道:“劍誠。”


    皇帝搖頭,招手。


    殿前飄飄走入十七名宮女,如姣月輕風,一人捧著一口劍,來到正中,站定不動,像是石頭。


    她們捧著冰冷的劍,像是捧來了寒冬。


    大殿內頓時冷了下來,似乎轉眼到了三九天氣。


    劍是名劍,人是美人。


    名劍冰冷,美人溫軟。


    美人嬌軀似軟玉,小手如凝脂,卻捧著冰冷肅殺的劍,形成了一種奇異而強烈的對比。


    美人象征著生命,清而輕,劍代表著死亡,沉重而血腥,此刻在這大殿中,竟奇妙地溶成了一體。


    眾人看著如玉的美人,看著如虹的名劍,等待皇帝開口。


    皇帝道:“諸位都是英雄,朕當以名劍相贈,這裏一共十七柄古劍,皆是前代巨匠所鑄,深藏大內已久,白白辜負了偌大名聲,還請諸位自取一柄,以免神兵空歎,受那蒙塵之苦。”


    眾人聽這年輕的皇帝語聲真摯,確係一片誠心,反正已答應了做事,取一柄即便不用,觀賞也是好的,況且這十七柄劍尚未出鞘,眾位高手已可感到一股懾人的冰冽鋒芒,隱而不發,卻直迫眉睫,顯然盡是吹毛斷發的神劍,尋常見一柄已是難得,此刻一下子來了十七柄,誰不心動?


    一眾高手盡是真名士,自有風流態度,心方動,身已至殿中。


    陸小鳳笑道:“多謝陛下,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皇帝微笑,舉杯示意。


    陸小鳳先衝著宮女們笑了笑,然後一柄柄看了過去,篆字的純鈞,厚重大德,銘文的工布,無鋒大工,纖細的承影,風流剔透,火紅的赤霄,霸道絕倫……


    眾人看一柄,讚歎一柄,喜歡一柄,待到最後,是一柄烏金吞鞘的定光古劍,曆盡千百載風雨吹打,仍是灼灼其華,似蘊有一絲大光明。


    陸小鳳見無人來搶,便伸手取了這柄定光劍,看到西門吹雪卻如一株鬆般站著,似無取劍之意,便道:“你取一柄,明日帶迴家去,嫂子身為峨眉四秀,必定很高興的。”


    西門吹雪身子一震,伸手拿過承影劍,拋向陸小鳳,低低道:“我若敗了,你連我這柄劍也帶迴去罷!”


    陸小鳳道:“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西門吹雪道:“是。”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人都道我的靈犀一指天下無雙,但這個世上,我卻沒有把握接住一個人的一劍!”


    西門吹雪霍然抬起頭,盯著他,漸漸目中現出一絲溫暖之意,道:“謝謝。”


    說話間,眾人都取了劍,木道人拿了七星龍淵,葉孤城拿了赤霄,花滿樓取了工布,餘下所取也盡是上古名劍,一柄萬金難買。


    一眾高手謝過後,皇帝笑道:“為何劍客都穿白衣?”


    大家看過去,發覺西門吹雪一身白衣,神色淡然,葉孤城也是一身白衣,顏色冷漠。


    看上去就像同一個人。


    葉孤城沉吟著,緩緩道:“白衣染血,醒目之極,當提醒我劍法尚有不足之處。”


    皇帝道:“精益求精,果然不愧白雲城主,西門莊主呢?”


    西門吹雪目中露出蒼遠之色,道:“為了不忘卻。”


    皇帝道:“忘卻?”


    西門吹雪道:“忘卻殺人後的寂寥。”


    皇帝沉吟著,緩緩道:“二位練的都是殺人的劍法?”


    “不錯。”


    然後皇帝問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問題:


    “二位的劍法,可以掏糞麽?”


    這問話一出,一眾高手都是目瞪口呆,誰也不防先前縱談軍國大事的天子,忽然向當世巔峰的大劍客問了一個如此粗鄙的問題。


    連七名大內高手似亦不忍卒睹,扭過了頭去。


    劍為百兵之君,清正剛直,能將劍法練至極高境界的劍客,在眾人心中自然也是如此。


    竟有人將他們與最卑賤的便溺聯係起來,這對如遠山冰雪般冷漠的劍客來說,簡直是莫大的汙辱!


    有人這樣想著,很想看到這兩位高手將會如何應對?


    是無動於衷,亦或是拔劍橫對?


    陸小鳳心中不住下沉,他實在是很擔心,正要上前架開,忽聽西門道:“可以吹雪,亦可以掏糞。”


    眾人尚不及驚訝,葉孤城已道:“白雲城中亦有五穀輪迴之所。”


    陸小鳳一向非常聰明,不然也無法從那麽多兇險惡毒的陷阱中活到現在,但此刻他也不大明白這位年輕天子與當世最超卓的劍客間的對話了。


    因為陸小鳳雖然可以模仿出天外飛仙這一式無雙劍招,但他並不是一名劍客。


    但他可以看到,西門的神色非常鄭重,是他前所未見的鄭重,毫無被戲弄的羞惱,反而有一絲深深的驚訝。


    這種神情,陸小鳳很少在西門臉上見過。


    他再看葉孤城,發現這位白雲城主也是一樣的鄭重,一樣的訝異,盯著天子,若有所思。


    皇帝沉吟著,認真道:“二位的劍法,可以治國麽?”


    掏糞與治國,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如何全與劍法聯係起來?


    幾人幾乎都要以為這一個不是很好笑的玩笑,但看皇帝態度,這絕非玩笑,而是極嚴肅,極認真的發問。


    這次城主與莊主都沉默了很久,才說道:“不能。”


    眾人現在已隱約明白,這三位應該是在探討劍法上的甚麽問題,隻是除了少數幾人可以隱約抓住一點痕跡,大多隻是好奇不解。


    皇帝沉默了一會,笑道:“也罷,去太和殿,兩位絕代劍客之決戰,朕亦很是期待。”


    莊主與城主並無反對,點了點頭。


    七名侍衛擁著皇帝在前,眾人行後,過龍池,越虹橋,穿鳳林,便到了一片宏大的廣場中,地麵全以西方星宿海青田石鋪成,倒映出銀色的月光,經風一吹,似水波般輕輕蕩漾起伏,柔和而清涼,便如同到了東海萬裏碧波之上,令人心神一闊。


    眾人走過綴著點點星光的廣場,來到北邊一座輝煌莊嚴的大殿前,隻見雕簷飛拱,龍紋鳳章,脊聳入雲,尖尖的飛簷幾乎可以鉤住月亮,比之太華殿更有一種威嚴內斂的王道神氣。


    這便是太和殿,當今皇帝朝會群臣,決算天下事的所在了,當今世上,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漢,聰明睿智之士,絞盡腦汁,窮盡心血,有的甚至拚上性命,也不過是為了在這大殿中站上一站。


    眾位高手的心不禁跳的快了一點,血也流的快了一些,前方天子的背影似乎也高大了些。


    魏子雲上前,招了招手,快步奔出一群帶刀侍衛,無聲無息地推了一部扶梯過來,架在大殿前,正如一道飛虹,連起了兩輪月亮。


    一輪在地上,一輪在飛簷上。


    地上的鋪在人間,飛簷上的掛在天邊。


    皇帝自人間的月亮走出,一步步走進天邊的月裏。


    十位高手雖然人人可以飛身掠上,卻沒有人這樣做,隻是沉默著,從苦海紅塵中,一步步走上了紫禁之巔。


    這已是人間最高處,離上天最近的所在。


    風似乎大了一點,也冷了一點,吹走了漫天卷雲,隻剩下一輪清冷的銀盤,鑲嵌在碧藍色的天幕中,長出一株枝枝椏椏的桂樹,側耳傾聽,似乎還可以聽到斧鑿劈砍的輕聲,不知是不是月中的吳剛,在樹下伐著永遠也砍不斷的刑罰?


    廣寒宮前,是不是還有一位美人,衣袖飄飄,抱著一隻白色的小兔子,在癡癡地望著他?


    吳剛雖然永生勞作,不得休息,卻也可與心中的人兒長相陪伴,也不知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呢?


    陸小鳳心中歎了口氣,望著站在兩端的劍客,這正如今夜的決戰,沒人能夠知道,誰能勝,誰能敗,誰能生,誰能死……


    風中的殿脊呈現出柔和的曲線,緩緩地延伸下來,光滑成一片琉璃色澤,顯現出種超越世俗的莊嚴之美,蔓延成兩個白衣的劍客,一塵不染,恍如天仙。


    劍在鞘中,尚未拔出。


    二人直到此刻才直視彼此,仔細地瞧著對方每一個舉動,每一處神情變化,甚至每一塊,每一條肌肉的跳動……


    這些都是出手招式的征兆,二人皆是身經百戰的巔峰高手,自然不會在至關重要的細節上有所失誤。


    葉孤城忽然揚起手中劍,道:“此劍乃南海沉沙精英煉成,吹毛斷發,劍鋒三尺三,淨重六斤四兩。”


    西門吹雪道:“好劍。”


    葉孤城道:“的確是好劍。”


    西門吹雪也揚起劍,道:“此劍乃昆侖寒鐵玄華煉成,劍鋒三尺七寸,淨重七斤十三兩。”


    葉孤城道:“好劍。”


    西門吹雪道:“本是好劍。”


    清風吹起劍客的衣袂,驀然間一聲龍吟,雙劍已出鞘,劍氣直上雲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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