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李雲昶讓慧安一下子便呆住了,他那一雙她再熟悉不過的清亮眼眸中此刻正印著一個小小的自己,那如水的眸光中分明寫著一種叫做莫可奈何的情態,他這般的眼神會讓人覺著正被無限地寵溺著,讓人覺著隻要被他這般盯著,便會被萬般嗬護,成為最幸福的人一般,而他這樣的眼神是她前世一直再追尋,卻始終不曾得到的……


    “喂,你是傻子嗎?方才跟你說話像個木頭人沒反應,這會子又看著七皇兄發呆,真真好笑。”


    耳邊響起一個悅耳的女聲,慧安這才猛地清醒過來,麵色頓時通紅,這才看清那說話之人。


    她是個看上去約莫十五歲的年輕女子,穿著一件黃色繡遍地毓秀蔥綠折枝銀紅牡丹的織錦短襖,裏襯雪白紗緞小豎領中衣,下著淺碧色輕柳軟紋束腰長裙。


    那長裙下露出一對小小尖尖的錦繡鞋頭,居然綴滿了拇指大的珍珠,她雲鬢高高梳起,綰著如雲的朝月髻,上頭插著累金絲嵌寶石的金步搖,那寶石有紅有藍,在陽光下透亮,一看就是上等的南疆貢品寶石。


    此女不僅通身富貴,生的更是眉飛目細,溫婉絕美,細看眉形倒和李雲昶有六七分相似,隻是這少女氣質偏明媚,便生生將那溫婉嬌柔的樣貌顯出了幾分外露的豔麗和嫵媚來。


    慧安見她正一臉是笑地望著自己,倒看不出善惡來,便也不介意她方才的語出無狀,半開玩笑地迴道:“秦王殿下長的俊美,故而小女一時呆怔,如今觀小姐容顏更勝一籌,小女可不就要成那木頭人了嘛。”


    少女聞言倒是一愣,隨即咯咯地笑了起來,頓時慧安更覺滿室生輝,麗色難擋。


    卻見她邊笑邊拍手,對李雲昶道:“七皇兄,這個就是景心妹妹說的鳳陽侯家的沈小姐嗎?倒是個妙人呢。”


    “端寧不可無禮。”李雲昶佯怒地瞪了她一眼,這才看向慧安,道,“這是小王的皇妹端寧,素來頑皮,沈小姐莫要見怪才好。”


    慧安方才也是聽少女稱李雲昶七皇兄,估摸著是位公主,這才對她多有抬舉,如今知曉這位便是鼎鼎有名的端寧公主,倒也不意外。


    她前世時因不被李雲昶所厭,嫁入王府兩年除了大婚時跟著李雲昶進宮給賢康帝和佟妃娘娘請過安,後來便隻進過一次宮,還是聽聞賢康帝欲給李雲昶納側妃,她進宮以死相抗。


    除了這兩次外,慧安做了兩年王妃,竟再未入過宮。這一來是因為當年太後已過世,宮中貴人再無她熟悉的。再來那兩年大輝也沒發生什麽大喜事,未曾有什麽大型活動,而佟妃娘娘也知慧安不得寵,她又素來喜清淨,更是從不招慧安進宮陪伴。


    故而慧安倒是沒有緣一見這端寧公主,隻聽聞過她的名頭,還知道她長的頗肖賢康帝,故而極得賢康帝寵愛。


    如今這一見,瞧著端寧飛揚的個性,便覺傳言不假,隻可惜那關元鶴不是個憐香惜玉的,可憐了這美貌公主一片癡情了。


    “拜見秦王殿下,公主殿下。”慧安心裏唏噓了一迴,這才衝李雲昶和端寧公主李明華福了福身,分別見了禮。


    李雲昶今日本在宮中陪伴佟妃,後來是被端寧央著這才又與靜敏太公主一起來了關府探望府中老太君。


    誰知剛出皇城便見關府的小廝秋路飛馬來報,說是流雲正在分娩,淩風竟還踢傷了獸町堂的坐堂獸醫,關府已往典牧所請牛監正前往救治流雲,也不知能不能救活它。


    那流雲是他的愛騎,是宏德七年西藩進貢的禦馬,因賢康帝素喜棗花馬,故而流雲被賞賜給了自己,他一直很是愛惜。


    去年因他擔任東征軍的行軍大總管,曾往東薑國給大軍派送糧草,誰知流雲竟和淩風配了種。淩風乃是拉穆仁草原的王馬,血統何等高貴,流雲能和淩風生下馬駒,定非凡品,他自流雲有孕便精心照顧著,就等著它一朝分娩呢。


    關元鶴迴京後曾帶淩風到秦王府中看過一次流雲,哪裏想到流雲竟自此惦念上了,沒有淩風在身邊就一直焦躁不安,倒是弄的秦王府幾次雞飛狗跳,怕它傷到腹中小馬,無奈之下他這才讓人將流雲送到了關府。


    如今聽聞流雲難產,他豈能不急?當即便帶著端寧騎馬先行一步奔了過來。


    到關府時便知流雲已經無礙,進了馬場他卻一眼便看到正盯著小馬駒沉思著的沈慧安。


    她一身鮮亮的裝扮嬌俏俏的站在黑頂黑欄的馬廄中顯得異常醒目,陽光從外射入正照在那張明媚的麵龐上。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竟是特別專注,但顯出一股子沉靜嫻雅的氣質來。


    其實這兩日他偶爾也會想起慧安來,因為那天的那一幕實在給了他太大的震動,他想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日慧安麵上的驚惶和淒厲,那種被別人當成生命般在意的感覺到現在想起他仍覺冰冷的心在一點點升溫預熱。


    生在皇家親情本就淡漠,便是他的母妃也從未那般在乎過他,雖然李雲昶一直想不明白慧安為何會那般在意自己,但顯然因為這個不明白,使得他對慧安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和探究之心。


    偏這幾次相見次次慧安都給他不一樣的感覺,第一迴見她,她烈如火焰,讓他震動,第二次是在威遠侯府,她哭的猶如被遺棄的小狗,一副小女兒情態,第三次是她被東薑死士挾持,嬌嬌弱弱地裹著大麾,麵色蒼白,楚楚憐人,而這次她則沉靜嫻雅,還幫他救活了流雲。


    而京中的傳言,卻說她刁蠻任性,粗野不堪。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她,李雲昶竟是有些好奇了。


    而且方才他已然站在了她的麵前,並和她說了好幾句話,這小女子竟兀自陷在沉思中毫無所覺,這在李雲昶的平生中簡直就是絕無僅有的。


    以他的容貌和身份,才華和氣度,何時被如此忽略過,尤其對方還是個小女子,這簡直就是對他魅力的直麵挑戰,此時的李雲昶說白了也還是個年少氣盛的少年郎,被忽略至此,哪裏有不起迎戰之心的道理?


    故而他見慧安盈盈拜下,笑得便越發溫和如玉,上前一步抬了抬手想示意慧安起身。卻誰知慧安竟似嚇了一跳,避如蛇蠍地直往後退了一步,接著才神色懊惱的低了頭。


    這下李雲昶更覺不對,細細打量了慧安,眼眸閃了閃,似有所悟地勾了勾唇角,這才轉開目光看向正試圖接近淩風的端寧。


    “淩風桀驁,八皇妹小心被它傷了,快些過來,方才可已答應了皇兄要聽話的。”


    正試圖撫摸淩風脖頸的端寧聞言,扭頭嘟了嘟嘴,嘀咕道:“總拿人家當小女孩,馬上人家就及笄了!”


    可偏她除了太後和賢康帝,最怕的就是這個七皇兄,李雲昶越是笑的溫和她便越是害怕,偏她還喜歡粘著李雲昶。


    此時她雖嘴中嘀咕著,卻還是離了淩風,轉眼又看到流雲身旁躺著的小馬駒,忙就跑了過去,蹲下去看那小黑馬,見小黑馬長相漂亮,眼睛靈動異常可愛,便也動了占為己有的心思。


    跳起身便衝李雲昶招手,道:“七皇兄,你看這小馬駒是不是跟我很投緣啊,方才還舔我手呢,你將它送予我可好?”


    搶她的馬!


    慧安早就將小馬看成了自己的所有物,正想著要怎麽弄迴侯府呢,這一聽還了得,一臉緊張地盯著小馬,生怕它從眼前消失一般,嘴上卻道:“咿?這淩風,流雲都是關將軍所有,公主應該去求關將軍才對啊。”


    依慧安想,端寧對關元鶴的心思既然連文思存都知道,那關元鶴自己又不是傻子,自也心知肚明,可依照前世她所知,關元鶴對端寧公主可是無情的很,那麽端寧若開口衝關元鶴要這小馬駒,關元鶴定是不會給的,不然豈不是讓端寧生出誤會之心?


    何況關元鶴那人一看就是個頂頂難說話的,又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依照他的身份更不會忌憚端寧公主的高貴出身,自也不怕拒絕公主招來橫禍。


    李雲昶聞言卻苦笑了下,心道看來方才慧安是真的沒注意到自己。


    冬兒和秋兒滿臉尷尬的低了頭,方才那秦王殿下還衝姑娘致謝,謝她救了人家的愛馬流雲,姑娘怎就一點沒聽到呢……這對一個皇子來說,可真真是失禮了,不過看秦王的樣子是個好脾氣的,想來不會怪罪姑娘吧。


    “咦,流雲可是七皇兄的馬。七皇兄,明華好喜歡這小馬哦,你就送予我吧。”端寧心裏卻想著,將這小馬駒討要過來,豈不是能和關元鶴更近一步?


    她從小便喜歡關元鶴,無奈關元鶴生性沉默寡言,又冷峻寡情,她雖是天之驕女,關元鶴也從不多看一眼,她心知從關元鶴那裏討要小馬定然不成,這邊便想趁著關元鶴不在從相對好話說的李雲昶這邊先將馬兒弄過來。


    心裏想著,隻要這小馬駒歸了自己,它是淩風的後代,以後她要是向她的文軒哥哥討教養馬的技巧,或是小馬駒生了病,文軒哥哥定然便不會不理睬了吧。


    慧安這下才知那流雲竟是李雲昶的馬,登時傻了眼,她前世可從未見過流雲,更不知李雲昶曾有過一隻叫流雲的馬兒啊。


    完了,她的馬……


    慧安這邊兀自哀鳴那小馬駒和自己無緣,端寧卻眼尖的看到關元鶴已跨過角門往這邊而來。


    說起來她已有兩年未曾見過關元鶴了,上次見到他還是關元鶴迴京述職,她遠遠的瞧了一眼。前幾日大軍歸朝,她早按捺不住要出宮去看父皇犒軍,可惜央了父皇許久,父皇隻道犒軍是朝廷大事,豈是兒戲,怎麽也不同意讓她伴駕。


    最後她換了宮女裝,想混出宮,卻被母後發現押迴了朝陽宮,今日要不是陪著太姑姑來關府看望老太君,隻怕還不知何時才能見到文軒哥哥呢。


    兩年不見,他更英俊挺拔了呢,舉手投足間盡是成熟男人的魅力和凜冽的氣勢。


    端寧望過去明媚的大眼中閃過驚豔,便再也移不開目光。


    慧安自發現了她的異常,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隻見關元鶴此刻已重新換了一件裁剪合身的冰藍色對襟窄袖長衫,衣襟和袖口處用寶藍色的絲線繡著騰雲祥紋,靛藍色的長褲紮在錦靴之中,正大步而來。


    他一頭烏發依舊全數攏起結在頭頂,不同往日隻用一隻玉簪固定,今次卻是用一隻鑲嵌黑珍珠的三指寬非金非玉的發冠扣住,這才又用一蓮花頭白玉發簪從中穿插,顯得更加清貴不凡,也難怪那端寧公主看的兩眼都直了。


    不過慧安對關元鶴實在沒什麽好印象,見他一臉冷凝的過來,就覺著這人真似一塊移動著的巨型藍玉石雕,成色絕佳,隻可惜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就如那廟裏供奉的尊貴佛像,那是不容褻瀆的。


    不過顯然關元鶴這樣子的很對端寧公主的口味,見端寧一蹦三跳的去迎關元鶴,慧安撇了撇嘴,又想著前世的自己可不也和她一般模樣,見到李雲昶亦是如此呢,這般想著慧安便又去看一旁的李雲昶。


    李雲昶今日卻是穿著一件雪白的直襟長袍,衣服的垂感極好,腰束月白祥雲紋的寬腰帶,其上隻掛了一塊玉質極佳的墨玉,形狀看似粗糙卻古樸沉鬱。烏發用一根銀絲帶隨意綁著,沒有束冠也沒有插簪,額前有幾縷發絲被風吹散,和那銀絲帶交織在一起飛舞著,顯得頗為輕盈。


    裝扮低調卻透著與生俱來的高貴,那雙清澄的眸子在她望過去時立馬瞥了過來,宛若天上的星辰,閃出無限的光輝來。他唇角含笑,本就優美的麵部線條顯得更加柔和,淡薄的嘴唇剛巧又一縷陽光落在其上,使其沾染了一絲潤澤,顯得豔麗幾分。


    慧安麵頰一紅,心跳加速,當即便低了頭。暗自苦笑,看吧,那句老話說的不錯,這世上的事果然是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明顯李雲昶這樣的更合她沈慧安的眼緣,冤孽啊。


    倒是李雲昶撇了眼慧安在陽光下通紅透明的耳垂,和她粉嫩的脖頸,他抿了抿唇角,笑著轉開了目光,眼眸中分明盛著濃濃的愉悅。


    而那邊端寧已提著裙角飛跑到了關元鶴旁邊,兩隻大眼睛晶晶亮亮的盯著他,脆生生的叫道:“三哥哥,恭喜你大破東薑,凱旋而歸。”


    “公主喚錯人了,淳王殿下現下正在宮中。”


    關元鶴丟下一句,目光甚至未曾在端寧公主身上多做停留,便越過她朝馬廄方向而來。


    慧安聞言差點沒將眼珠子凸出來,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端寧一美人歡笑連連的喚他三哥,這人竟如此相待,可真真是不解風情啊,她要是端寧隻怕能鬱死。


    慧安嘴角抽了抽,心裏卻舒服了下,想來關元鶴這人就是個毒舌的,她兩次被他氣的跳腳倒也不算什麽了,畢竟人家對公主都這樣了。


    很顯然關元鶴對端寧的態度怕一直都是這樣,盡管他冷冰冰的,可端寧卻還是如隻快樂的小鳥一般圍著他,一點都不介意他的冷淡,滿含熱情的又道:“老太君是父皇的嫡親姨母,文軒哥哥是老太君的嫡孫,人家和潔妹妹一般喚文軒哥哥一聲三哥也不為過嘛。”


    端寧以前都是叫關元鶴文軒哥哥的,隻這次再見他,想著好些人都這麽喚他,不免就有些氣惱,隻願將關係再拉進一步,這才跟著關府小姐喚起了三哥。


    這次關元鶴竟連敷衍也沒有了,隻任由端寧吵吵著,一言不發。


    這分明就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嘛,慧安看的微愣,都不知那端寧公主那裏來的動力,對著這麽一塊移動冰體,也能產生這麽大的熱情。


    前世時她對李雲昶,起碼還能得到些許迴應,說起來李雲昶這人確實當得上憐香惜玉四字了,起碼印象中不管對她有多討厭,她說話他都還是會迴應下的。哪裏像這個關大將軍啊,麵對端寧這般的美人,竟也無動於衷。


    這麽想著慧安簡直覺得受寵若驚了,起碼他麵對自己時還沒這麽的惜字如金呢。不過慧安隨即又想,自己要是像端寧這般追纏著關元鶴,怕是他會直接飛給她一腳吧?


    慧安想著,生生打了個冷顫,而關元鶴也已行至了馬廄外,和李雲昶見了禮,便道。


    “此處簡陋,還請殿下和公主移步福德院說話。”


    長輩們都在福德院中閑話,他們小輩長留此處卻也說不過去,李雲昶點了頭行至流雲身邊又撫了撫它的毛發,這才邁步出了馬廄。


    等下到了長輩那裏,哪裏還能拉著關元鶴說話,可就沒現在這般自在了。端寧自然不甘,堵在關元鶴身前一臉哀求的撒嬌道:“文軒哥哥能將那頭小馬駒送予端寧嗎?端寧好喜歡它哦。”


    關元鶴聞言卻用餘光瞥了眼一旁緊巴巴盯著自己的慧安,淡聲道:“馬駒是秦王的。”


    一句話直堵的端寧垮了臉,連再搭話的由頭都沒了,慧安鬆了一口氣,心裏又覺好笑。暗歎這端寧公主命可真不好,怎就喜歡上這麽個沒有心的石頭人。


    端寧見此隻好又去磨李雲昶,李雲昶方才將慧安緊張的表情看了個真切,又見她頻頻關注那匹小馬,竟有些不想將馬兒送予端寧,便微帶譴責的笑著道。


    “你那皎月已經很好了,連父皇都稱讚是匹百年不遇的良駒,怎還貪戀七哥的小馬?七哥聽聞近日母後正督使你習練女紅呢,我要真將這小馬送予你,分了你的心,母後可不要怨怪七哥了。好了,此事以後再說,我們先去給老太君請安,別再胡鬧了,不然七哥可不敢再領你出宮了。”


    端寧聞言便悶悶地住了嘴,頗有些委屈的又瞧了關元鶴一眼,低聲道:“哼,七哥和文軒哥哥都不疼明華。”


    慧安聽關元鶴將那小馬駒推給了李雲昶,便失落地望了望小馬,步出了馬廄。這馬要是在關元鶴手中她還想著尋個法子弄迴去,可這一到李雲昶手中,她是再不作他想了。


    一行人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地向福德院走,關元鶴和李雲昶並肩走在前麵,慧安望著兩人的身影,隻覺一樣的挺拔不凡,可一想著這兩人的坐騎竟是一對,還孕育出了小馬駒,慧安就覺著很是別扭,目光在兩人身上移來移去,方才在腦海中淩風和流雲交頸親昵的模樣,不由就幻化成了兩個風姿卓越的男子相擁……


    慧安這邊正浮想聯翩,前麵關元鶴卻突然扭頭瞪了她一眼,慧安哪裏想到他會突然迴頭,一時來不及收迴古怪的神情,登時便和他黑沉幽深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見他眼中閃過探究,慧安才後知後覺地低了頭,再不敢抬頭看向二人。


    一行人到了福德院,但見院子的正房外整整齊齊的站了兩排的宮女,一個頂一個的水靈。院中偏一點聲音都沒有,慧安暗歎,到底是太公主駕到,端的是好氣勢。


    早有管事嬤嬤打起了簾子,李雲昶偕同關元鶴便率先進了屋,端寧公主倒是頗顯文靜地跟在身後,再沒了方才的跳脫樣兒。


    慧安心裏好笑,但想起太公主就在屋中,也難免有些緊張,握了握拳頭,這才低眉順目地跟在端寧之後進了房。


    進門入目便是一道黃花梨繡滿屏鹿鶴遐齡的落地大屏風,穿過中堂,轉向西邊的暖閣,迎麵便是一陣淡淡的檀香,放眼望去,滿屋子都是綾羅綢緞、珠翠環繞,竟坐滿了人。


    賢康帝的生母敏太妃是關府老夫人一母同胞的姐姐,故而關老太君乃是當今賢康帝的嫡親姨母,被封一品定國夫人。此刻她坐在錦榻的福壽安康厚褥子上正拉著靜敏太公主的手閑話。


    兩人在閨閣時便是密友,如今皆已是兩鬢斑白,兒孫滿堂的老婦人了。見李雲昶和關元鶴,二人才笑著停了話端坐著受了兩個小輩的請安禮。


    接著端寧公主也給關老太君笑著福了個半身,慧安走在最後,身份也沒人家顯貴,隻能老實規矩地行了大禮。


    關老太君忙吩咐侍立一旁的丫頭去扶起慧安,笑著令她上前。


    慧安也不敢抬頭,低眉順目的過去由著老太君拉了她的手問起遇刺的事,慧安細細迴了,末了卻道。


    “多虧了關將軍及時趕到,並打殺了那東薑死士,若不然小女怕是已遭遇了不測。小女這廂謝謝關將軍,將軍的大恩,小女沒齒不忘,來日結草銜環定當相報。”


    慧安說著便起了身,一幅感激涕零的模樣,對著關元鶴穩穩地行了一禮。


    關元鶴聽到慧安將那東薑死士的死推到自己身上,心裏便有些詫異,隨即便也了然了。


    慧安終究是女子,不需要什麽勇猛之名,若她打殺死士的事傳揚出去,反倒會被京中貴女們厭棄,甚至辱罵她強悍粗野等等。


    想到那日慧安一手拽著那東薑死士的腿將他從牆頭拉下,一手握著發簪狠命往那人腰上紮的模樣,關元鶴倒覺此女頗有些類男兒的血性。不過卻也太過莽撞,那日若非他用一隻珠子打在了那東薑死士的膝蓋骨上,他又怎會剛巧撞上馬蹄被馬一蹄子踢飛。


    隻她那日將自己恨了個要死,此刻倒是裝的恭敬謙遜,一幅當真對他感激到不行的樣子,關元鶴便覺有些好笑。


    不知怎的,便又想起那日在端門,慧安一麵喊著關切的話,一麵用手使勁掐庶母妹妹的那一幕。


    接著便又想起慧安在小巷中分明還手刃了東薑死士,戰鬥力極強的衝他發火,轉眼一見巷口圍了一群人,便嬌嬌弱弱地垂起淚來。


    還有她昨日將花簽和文府二小姐的花簽掉了包,還一臉正經地去問文二小姐抽到的是什麽簽,和那文二小姐倒是一唱一和的糊弄他。


    想著這些,關元鶴在心裏嘀咕一聲。


    真真一小騙子也。


    心念一轉便想再捉弄下眼前小人,她將那東薑死士的死推在自己身上,敢這麽明目張大地利用他關元鶴的滿打滿算這天下間這還真是第一人。


    雖則是個小丫頭,但他也該收些利息不是?


    故而關元鶴挑了挑眉,卻道:“哦?結草銜環?沈姑娘嚴重了,關某人救下姑娘乃是應當應分的,當然,若是沈姑娘心中實在過意不去,關某人倒是真有一事相求。”


    慧安登時傻眼,按道理此刻關元鶴不正該表現的高風亮節一些,說些“不必掛懷”,“舉手之勞”之類的話嗎?


    那日他又沒能幫上忙,也不該讓她報答什麽恩情啊!怎麽他這會子還蹬鼻子上臉了,這人丫丫的怎麽不按理出牌啊!


    慧安心覺不妙,偏眾目睽睽的又不好推脫,恨不能昂起頭來大聲表示自己心裏一點都沒過意不去。


    可她此刻是騎虎難下,鼻翼唿唿了幾下,慧安才悶聲笑道:“嗬嗬,關將軍太是說笑,您是大輝的蓋世英雄,小女又有什麽能讓將軍求的……”


    說著,慧安便抬頭飛快地瞪了關元鶴一眼。心道,丫的,沒看著人家不樂意嗎,識相的就該趕緊收迴你那點意思。


    哪知關元鶴卻似根本沒瞧出她的不樂意,眼睫毛都沒眨的道:“那倒是未必,關某在西郊有個私園,養了些馬,恰這幾日那一直養馬的馬倌生了病,這臨時再去找人卻是不易,方才關某見姑娘似對養馬頗有心得,不知姑娘可否幫關某照應幾日?且待那馬倌養好病,關某定親自拜謝姑娘。”


    慧安聞言恨得牙癢癢,卻也說不得半個不字。隻能笑著抬頭,道:“能幫得上將軍是小女的榮幸,將軍千萬別言謝,小女擔當不起。”話到最是卻是有些咬牙切齒。


    慧安和關元鶴這廂眼神廝殺,那邊端寧公主和李雲昶已將方才馬廄的事說給了太公主和定國夫人聽。


    李雲昶正和太公主說著他那愛馬流雲的來曆,餘光瞥見慧安和關元鶴的互動,幾不可見地挑了下眉,若有所思地看了關元鶴一眼。


    定國夫人聽說是慧安幫忙才救了流雲,便又喚了她到跟前,拉著她的手問道。


    “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卻不想還懂養馬,倒是不易,是跟誰學的啊?”


    慧安忙笑著道:“老太君笑話,安娘也並不太懂的,隻是母親愛馬,先前府中也養了幾匹馬,都是母親親自照料的,安娘便也跟著學了些,都是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粗技,今日能幫的上忙也是運氣。”


    定國夫人見她小小年紀舉至卻大方得體,說話也條理分明,謙遜有禮,心中喜歡,便拍著慧安的手,道:“會養馬也是一門技藝,哪有什麽粗貴之分。隻看過你母親養馬便記下這許多,倒也是個有心的,是個好孩子。”


    她最後那話卻是對著靜敏太公主說的,太公主聞言亦笑看著慧安,道:“是個聰慧的。”


    慧安見太公主眸光和善,似有深意,想起那日在通正街頭被杜美珂設計碰瓷的事。


    那之後她曾派了春兒跟著長公主的馬車,本隻是想看看杜美珂尋了什麽幫手,也好以後有個防備,卻不想車中坐的竟是太公主。


    太公主當然不可能是杜美珂請的幫手,她隻是恰巧也被杜美珂算計上了而已。太公主身份何其高貴,身邊怎可能沒有高手保護,那日即便春兒再小心翼翼,也不可能瞞得過皇家侍衛,故而慧安聽聞車中之人乃是太公主。便也知道她讓春兒尾隨馬車的事太公主是定然知道了的,她還一直擔心太公主會否怪罪。


    如今聽聞太公主讚她聰慧,倒是放下了心,卻也不由羞愧的麵頰通紅低了頭。


    李雲昶倒是了解太公主,她是輕易不讚人的,聞言他目光閃了下,見慧安那樣子便知這其中怕是有別的緣故,倒不知這丫頭做了什麽事能當太公主一句“聰慧”。


    想到那日在端門,慧安揮舞著九節鞭護著文景心和孫心慈的情景,他倒覺得此女頗有些膽氣。他依稀似從哪裏聽說過,鳳陽侯沈清粗野,教女類母,亦不通禮數。可這幾迴瞧這沈慧安倒也不是不知禮,反倒頗有些與眾不同之處。


    那邊端寧公主卻有些不高興了,她見一向對自己愛答不理的文軒哥哥竟然和沈慧安說了半天的話,本就心裏不是味兒,又聽定國夫人和太公主一起讚了慧安。


    偏這兩人都不是常讚人的,她端寧天之驕女,都沒被這樣讚過,一般而言,有她的地方豈有別人出頭的道理?何況還是在文軒哥哥麵前!


    她隻覺失了麵子,登時麵色便沉了下來,嘟了嘟嘴,眼珠子一轉笑道:“說起養馬,華兒倒是想起,前兒在母後那裏聽到似乎父皇又重提要頒布複馬令的事了?七哥知道這事嗎?”


    李雲昶聞言,笑著點頭:“此事朝野百官正在議,如今多半的官員都支持重頒複馬令,隻殿閣大學士劉大人一直以南方高明王餘孽常有作亂為由持反對意見,不過依本王看這次朝廷重起複馬令怕是勢在必行。”


    複馬令是朝廷鼓勵民間百姓養馬的一項政策,前朝曾有複馬令,百姓有車馬一匹者,可免一人服役。


    因為馬是六畜之首,關乎王朝軍備強弱,和國勢衰勝也有密切的關係。大輝建朝後,聖祖、太祖當政時因南北方皆不太平,反動勢力不停作亂,故而朝廷對民間馬匹的飼養和管製是相當嚴格的。


    到賢康帝登基後,大輝已基本平定了中原,經過前兩朝的休養生息,大輝的國勢也日益強大。又因為大輝北境草原民族北胡常常騷擾邊境,故而賢康帝曾兩次提出重起複馬令,然而兩次都因有大臣執意反對而被擱置。


    如今東薑滅國,大輝國勢愈強,賢康帝威名愈盛,雄心偉略,隻待一展,而北胡仍侵邊不斷,皇帝會再次提出頒布複馬令卻是一點也不讓人奇怪。


    慧安聞言心裏卻微微一揪,賢康帝重提複馬令的事便是為北征做準備,那麽是不是可以說今世雖然有些事情和前世的軌跡不同,但是大輝還是要和北胡開戰的?


    那麽是不是代表宏德十二年的那場馬瘟還是會爆發的?


    慧安心中一陣急跳,卻又不得不暗罵自己缺德,竟然心心念念地期盼著爆發瘟疫。


    慧安兀自失神,端寧公主卻已拉了太公主的手,將慧安擠開,笑著道:“太姑姑,華兒記得若卿小叔叔最是愛馬,小的時候他還跟華兒說將來要開辟個上千畝的大草場,專門養馬。若是朝廷當真重新頒布複馬令,若卿小叔叔不知該有多高興呢。”


    太公主聞言,亦是一笑,錢家祖上乃是馬商出身,聖祖皇帝打江山時除了得到過錢家提供的錢財支持,更得益於錢家提供的大量軍馬。


    大輝建朝以後嚴格控製民間養馬販馬,錢家雖是被封了王爵,但卻不能再做馬商生意。可錢家人也因祖上販馬,故而個個都極為愛馬,她那兒子,便是癡迷養馬一道,見日的四處搜羅名馬,為了馬兒能不吃不喝,什麽苦都受的,讓她極為無奈。


    如今聽端寧公主提到自己的兒子,靜敏太公主麵露寵溺和無奈,笑道:“你倒記得清楚,本宮記得若卿上次來京還是十年前,那時候你還是個梳總角的娃娃。”


    端寧聞言揚眉一笑:“若卿小叔叔待我那麽好,華兒自然記得清楚。”


    定國夫人聞言,笑著道:“我記得若卿那孩子比我們錦奴隻小了兩歲,是安泰八年年關下出生的,如今也該弱冠之年了,可定過親了?”


    靜敏太公主聞言一臉無奈地看了眼端坐的關元鶴,道:“別提了,我那不孝子跟錦奴一般也是個強脾氣,整日裏就喜歡在外麵胡鬧,性子不定。這不,本是和我一道進京的,誰知走到半道聽說濟寧知府家的公子得了一匹難得一見的好馬,打了聲招唿就跑得沒影兒了,這會子還不知在那裏瘋著呢。要是那潑皮猴能有錦奴一成的穩重,我也不必操這麽多心了。”


    靜敏太公主口中的錢若卿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也是錢家唯一的嫡子,靜敏太公主一生子嗣艱難,臨到四十三歲才得了這一子,且生來病弱,便取了個女娃名字希望能替他擋去一些病災。


    大輝對尚公主的駙馬們雖寬厚,並未限製其納妾收通房,但是那錢家畢竟隻是一商賈之家,雖是對大輝建朝有功,但是畢竟地位低下,那錢戈縱使富可敵國,也不敢娶了公主還坐享齊人之福。


    靜敏太公主多年不育,也隻能守著公主一人,好在錢戈有嫡庶八個兄弟,倒也不怕斷了錢家的香火。錢戈本以為這輩子注定沒了子嗣緣,想著從子侄中過繼一個兒子來繼承他這一支的香火,誰知靜敏太公主竟臨到老了反倒生了錢若卿。


    那錢若卿可謂出生就及寵愛與一身,滿月時便被先帝賜封靖北侯,雖是個虛位,但也是天大的榮耀。有爵位在身,又有公主老娘撐腰,家中又富有,故而錢若卿從小便被寵地無法無天,飛揚跋扈,長大後更是變本加厲,動輒打架滋事,整日裏和蘄州的一幹敗家子鬥雞吃酒,眠花宿柳,誰都不敢惹上他,真真就是一小霸王。


    太公主早年便給他說了一門親事,誰知那錢若卿瞧了那姑娘,非說人長得不討喜,眼睛大的像頭牛,愣是鬧著要退親,太公主不同意,他竟打聽好那家小姐和閨蜜郊外縱馬時直接帶著自己新養的外室找了過去,一番的奚落嘲諷,還對那姑娘的閨蜜們調戲戲弄,直讓那姑娘羞憤傷心地迴去險些尋了死,非但婚事黃了,兩家還就此結了怨。


    偏太公主隻這一個兒子,自是想著要好好給兒子挑一門親的,這下江南凡是知道此事的官宦之家大都不願將閨女嫁給這般人物,再加上太公主雖身份高貴,那錢家到底是商賈之家,錢若卿的親事便不上不下更加難了起來。


    眼看著兒子已經弱冠,自己也老了,太公主哪能不急著抱孫子,這下也是逼急了,便將目標定在了京城,帶著兒子直奔了京都鳳安。


    定國夫人對此事自是心知肚明,聞言笑了笑,道:“你可別誇錦奴,他這也老大不小了,偏每次提起親事都尥蹶子。”


    慧安在一邊聽著本有些迷糊,見定國夫人和太公主頻頻看向關元鶴,這才恍然她們口中說的錦奴竟是他。


    沒承想關元鶴竟有個這麽……奇怪的乳名,再見他那張冰塊臉上一本正經的神情,慧安登時險些沒笑出來,憋的整張臉都通紅。


    慧安正兀自悶笑,關元鶴卻突然用冷冷的眼光瞥了她一眼,黑洞洞的瞳仁似是漩渦要將人整個吞噬,嚇得慧安一嗆,忙低頭咳了幾聲,再不敢抬頭。


    “太姑姑和太姨母不用擔心,京城閨秀繁多,但小叔叔和文軒哥哥都是年少有為,器宇軒昂的好男兒,自然要身份高貴,又端莊賢淑,品貌俱佳的女子才能相配。”


    耳邊傳來端寧公主清脆的聲音,慧安抬頭正見她含羞帶怯地看了眼關元鶴。再想想端寧那話,京城閨秀中身份高貴的那誰也越不過她端寧公主,她那話中身份高貴,端莊賢淑又品貌俱佳的女子分明指的就是自己。


    這話說的也餒是露骨了,隻差直接明說選我做你們關家的媳婦吧,我可是最合適的。


    慧安見端寧公主麵頰緋紅,欲說還休那樣子,將那本就出眾的容貌襯得越發嬌媚動人,讓人望之心動,便是她瞧著也覺心頭癢癢。


    慧安本能地去看關元鶴,卻見他依舊是那張冰塊臉,竟瞧都沒瞧端寧一眼,慧安嘴角便抽了抽。


    其實大輝對駙馬的限製乃是曆朝最寬鬆的,尚了公主的駙馬並非如有些朝代那般在朝廷上隻能任些虛職。大輝的駙馬是不拘官職的,像朝陽長公主的駙馬現在就任正一品的掌鑾儀衛事大臣一職,可謂皇帝親信。


    曆朝的世家大族子弟不願尚公主,多是因為他們不需要請一尊公主迴來支撐門麵,再來尚了公主的子弟便等於斷了仕途路。可大輝的駙馬卻沒有此憂,尚了公主反倒會讓其在仕途路上一帆風順,這也促使大輝的公主前所未有的受歡迎。


    端寧公主何其受寵,誰要娶了她可以料想定是能在官路上步步青雲的,再者說端寧公主又長相出眾,美豔動人,還一門心思都撲在了關元鶴身上,偏他竟完全不動心。這人可真是有點缺心眼,慧安暗自腹誹不已。


    “承公主吉言,三哥哥可得早日給我娶迴來一個身份高貴,品貌俱佳的嫂嫂哦。”關府的三姑娘,關元鶴的繼母妹妹關禮潔笑道。


    她說著還意有所指地衝端寧公主眨了眨眼睛,端寧公主瞪她一眼,又飛快地撇了眼關白澤的繼室夫人崔明月,見她至始至終都垂著眼眸仿似根本就沒聽到方才自己的話,不免就有些失望地低了頭。


    慧安見此不由抿了抿唇,想那崔氏本就是繼室,非是關元鶴的生母,若關元鶴再迎個公主迴府,她哪裏還有婆婆架子可擺,休說拿捏媳婦了,怕是還得瞧媳婦臉色,單衝這點崔氏怕就不會希望端寧嫁入關府。


    定國夫人對端寧公主的心思自是洞察的一清二楚,聞言卻也沒有搭腔,隻笑著道。


    “行了,今兒也不拘著你們小的,知道你們坐不住,且尋個地方樂和去吧,潔姐兒好好招唿公主和沈小姐。”


    “我們可都是極孝順賢淑的女子,最是能坐的住了,祖母要和太公主殿下聊私房話,嫌我們礙眼,要趕我們了,偏還編排我們。潔姐兒卻是不依。”定國夫人言罷,關禮潔便一臉嗔笑地接話道。


    她是關府長房的嫡女,曆來得寵,又長的俏麗白潤,異常討喜,嘴巴也甜,平日最得關老太君的喜愛。如今一臉嗔惱的樣子,眼波流轉端的是一派俏皮可愛,惹的定國夫人和太公主皆笑了起來。


    “瞧這丫頭脾性大的,連祖母都敢當麵怨怪了。”定國夫人笑道,卻是滿臉寵溺。


    “這丫頭就是仗著娘寵她,這才越發沒個正行。”崔氏笑著接口。


    關禮潔嘴上說著,人卻是站了起來,關府的幾位小姐也紛紛起身,在一片笑聲中,行禮告退。


    關禮潔行了禮便走向慧安,拉了她的手笑道:“沈妹妹可是稀客,三公主倒是常來,隻你,這可還是第一迴來呢,上次我在府裏辦賞花宴可還給你下了帖子呢,妹妹不給我麵子,今兒我可非要討個說法不可。”


    “這可真是冤枉啊,非是安娘不給姐姐麵子,姐姐也當聽說了我是個粗人,那賞花的雅事與我可真是不沾邊,沒得辱了姐姐的好花,姐姐且原諒我這一迴,下次姐姐再下帖子,破著被人貽笑大方,我也定要來叨擾的……”


    慧安八歲入國子監,頭一年還熱衷參加京中閨秀們的各種聚會,可偏她是個不通文墨,又不善琴棋的,鬧了幾次不愉快,後來又因為撞破幾個小姐一起嚼舌根說沈清的壞話,怒氣衝衝地砸了主人家的席麵,還險些傷了人,得了個粗野的名號之後,慧安便對什麽花社、詩社之類的失了參與的興致。


    如今見關禮潔是個伶俐大方的人,便也笑著迴握了她的手討饒著。兩人拉著往外走,後麵關府二房的四姑娘關禮珍也伴著端寧公主跟隨而出,其後便是關府的幾個庶出姑娘們。


    出了廳堂,關禮潔笑著道:“今兒這太陽瞧著明晃晃的,卻也不暖和,若不然我們倒可以去花園裏釣釣魚,再不然去三哥的棋風院跑兩圈馬也是極妙的,隻可惜天公不作美。這天冷颼颼的,依我看便到我那院子吃杯熱茶說說話如何?剛巧昨兒我才從老太君那裏得了十三銖的陳年金瓜供茶,今兒也讓我借花獻佛一迴做個東道。八公主,沈妹妹覺著可好?”


    那金瓜供茶乃是貢品茶,是由妙齡少女采摘的溪角山如霧峰上的上等普洱,且都是一級的牙茶,由於如霧峰特殊的環境,使得這種茶獨具滋味,比一般的普洱湯色更加紅濃明亮,香氣更是獨特陳香,品起來也更醇厚迴甘。乃是茶中極品,據說一年也產不了兩斤,尋常很難見到。因這種芽茶,經長期存放,會轉變成金黃色,所以才稱金瓜供茶。


    縱使尊貴如皇後一年也隻能按後宮份例得二兩金瓜供茶,而關禮潔竟有半兩這茶,倒也足夠顯出她在關府受寵的地位了。


    端寧公主是皇後寵女,自是不稀罕這茶,再加上關元鶴留在屋中陪太公主和定國夫人說話,她一心想留下卻又覺著方才定國夫人和崔氏沒有接她的話茬,讓她丟了麵子,不好意思再賴著不走。此刻心裏已是失落惱憤不已,哪裏有心思玩,聽到關禮潔的話隻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


    慧安也不是個懂茶的,想到這會子方嬤嬤估摸著正在秋蘭院教孫心慈規矩,她有些惦記怕出事,倒想早點迴府,心裏還真不願去品什麽金瓜茶。可她見關禮潔本有心炫耀偏端寧公主不給麵子,這要她也落了人家的臉,卻是定要得罪關禮潔的。


    故而慧安隻得滿臉驚喜地詫道:“金瓜供茶?這茶安娘隻吃過一迴,還是母親在世時,那時候小,卻是品不出味來的。今兒托福,安娘定要好好品品。”


    那金瓜供茶太稀罕,每年皇帝也就會賞賜給得寵的幾位後妃一些,祖母乃是今上的嫡親姨母自不會少,而她是祖母最寵愛的孫女,這才得了半兩。


    那鳳陽侯府如今就是個落破戶,自是弄不到這茶的,也難怪沈慧安會如此高興。


    關禮潔如此想著,心裏便有些飄飄然,看著慧安便越發覺著她是個會說話的,並不似外麵傳言那般是個粗野不懂禮數的人。於是她笑得也更加開懷,對慧安越發親熱起來,直拉著慧安的手招唿一聲便帶著眾人向她的菡萏院走。


    到了菡萏院關禮潔將眾人帶到一座獨立的翹角雙簷青磚小樓前,笑著道:“這是我常日待客的凇香閣,公主是常來的,沈妹妹以後也要常來玩哦。”


    慧安笑著點頭,眾人進了屋,慧安但見屋中擺設極為素雅,關禮潔將大家請到西暖閣的一張紅木桌邊落座,笑著吩咐丫頭白露去取茶具。


    沒一會丫頭們便取來了一套雨過天青的精致汝窯梅竹鬆菊的茶器,小爐上也燒起了泉水,關禮潔頗為熱情的招唿眾人用糕點。


    關家乃是書香世家,家中女子不論男女嫡庶都早早送往國子監修學,慧安雖是沒有來過關府,但在座的幾位關府小姐她卻都是認識的。


    關元鶴的母親早年便已過世,其父關白澤的續弦夫人乃是崔氏,雖非出自皇後那一支,但也是清棉崔氏的所出的嫡女。崔氏生養了兩個孩子,六爺關元卓,再就是關禮潔。


    而坐在端寧公主另一邊穿淺色攀枝小襖長相甜美的姑娘,是二房嫡女關府四姑娘關禮珍,再下來是三房庶出的關禮彥。


    今日關禮彥穿著一身紫紅色繡海水如意三寶紋的對襟長褙子,同色的燈籠裙,映的肌膚粉紅透紅,異常美豔,她此刻正笑容殷勤的和端寧公主說著關元鶴。


    “要說三哥哥的婚事,可真是急壞了祖母,偏三哥哥就是對這事不上心,按說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三哥哥向來是個有主見的,說的女子不對他的心意怕是也會像高陽王那樣私下去退親。這次三哥哥迴來,祖母已給大伯母下了死命,定要給三哥哥說門好親呢,我聽說這幾日大伯母都在思忖著這事,前兒還問我永昌侯家的三小姐品行如何呢。”


    大輝因世風開化,未曾出閣的姑娘談起兄長的親事倒不算什麽大事,但關禮彥這話分明就是在暗示端寧公主,崔氏有心和永昌侯家結親。這事八字都沒一撇,成不成還不好說,她卻拿出來說事,傳揚出去卻是對那永昌侯家的小姐極為不妥的。想來是關禮彥有心巴結端寧公主,這才如此行事。


    對這種自私自利的人慧安向來不喜,那永昌侯府的三小姐梁紅霞,慧安卻是認識的,是個極為嫻雅端莊,待人親和的姑娘,慧安對她的印象極好,故而聞言便有些控製不住的蹙了眉,垂下眼眸掩飾了下眸中的厭惡。


    若是前世遇到這種情況慧安怕是會忍不住出口諷上關禮彥幾句的,可今世慧安卻不能再肆意行事,她心中清楚的很,在人家府中做客再落主人家的麵子,隻會讓人說她沒禮數。而且此刻她若真諷了關禮彥,隻怕要將這在座的幾位小姐給得罪個遍。


    “你說誰?梁紅霞?哼,她那父親不過有個永昌侯的虛名,領了個虛職,整日就會尋花問柳,還保養了個戲子做外室,剛被禦史參了,不定那天父皇就會駁了永昌侯的爵位。那梁紅霞自己長了一張呆鵝臉,性子還木訥,整個一木頭人,怎麽配得上文軒哥哥。”端寧公主聞言卻是一臉惱意,憤憤地道,末了還瞪向關禮潔,道。


    “你娘怎給文軒哥哥找這樣的落破戶,說起來府上的四爺也該議親了,不知你娘心裏可有人選?”


    關府四爺正是崔氏所出的關禮卓,關禮潔一母同胞的兄長,端寧這分明在暗指崔氏為兒子鋪路,打壓原配所出的嫡子關元鶴,專門給他找落破戶議親。她說的夠直白,隻差沒有點明了。


    關禮潔聞言登時便變了神情,屋中氣氛也隨之沉悶了下來,這話要不是出自端寧公主,隻怕關禮潔早就忍不住拍桌子了。


    但見她握緊了拳頭,忍了又忍,才道:“公主真說笑,我哥哥今年還不足十四,連個功名都沒呢,議親還早。”


    她說著又看向關禮彥,冷聲道:“五妹妹可真是好笑,那日在國子監我和梁三小姐因一句詩文爭執了幾句,迴來我便和母親閑聊了此事。大概母親怕我因此開罪了梁三小姐,這才跟五妹妹打聽梁小姐的品性,這和三哥哥有什麽關係?!五妹妹這麽胡亂攀扯,若是傳到永昌侯家,豈不平白得罪人?”


    關禮彥本就是想投端寧公主所好,這才說起關元鶴的婚事,誰知竟得罪了關禮潔。如今關府主持中饋的卻是關禮潔的母親崔氏,她一個小小的三房庶女,自然怕因此被崔氏所恨,忙驚惶著道:“三妹妹莫氣,這事是我想茬了,大伯母一向疼愛三哥哥,與三哥哥議親,自是要尋那高門第品行好,又活潑大方的姑娘才好。”


    她說著還已有所指地望了眼端寧公主,她這話說得入了端寧的心,慧安隻見端寧臉上平白紅起來,擺手道:“行了,她也就是隨口一說。這事一聽就不靠譜,誰還當真了不成。”


    嘴上說著,端寧心中卻是暗念,迴宮定要再求求母後,讓母後去求父皇早日給她賜婚才行。


    端寧發了話,關禮潔便不好再拿這事責罵關禮彥,於是隻憤恨地瞪了她一眼,恰丫頭奉上茶,她便又笑著招唿大家品茶。


    那金瓜供茶果然不凡,連慧安這樣不懂茶的也能嚐出些許妙來,關禮潔是個伶俐人,沒一會便將話題從茶說到今年京城時興的衣飾,又聊到發飾胭脂,氣氛倒是有熱烈了起來。


    慧安本就對這些不感興趣,插了幾句話,便笑著起身,借著更衣的由頭出了屋子,由丫頭帶著到淨房解決了生理問題,慧安不耐煩迴去聽什麽時興的淚妝、寶脂齋的香粉,便笑著打發了那跟著的小丫頭,自己個在院子裏溜達。


    關禮潔的菡萏院並不大,慧安沿著院子邊一排剛出了花苞的紅梅樹慢慢走,倒也不怕迷路,悠哉地賞著花,順帶想著方才在德福院時端寧公主說的複馬令的事。


    說起來她家祖上亦是馬商,祖父沈強最早便是靠販馬積累了些許財富,後來因為世道越來越亂,便帶著家當上山做了強匪,後來又機緣巧合帶著兄弟們從戎做起了將軍。


    她別的興趣沒有,倒是極愛騎射,更是個愛馬的,對養馬倒是也有些心得。如今朝廷重起複馬令,而她又想著宏德十四年那場馬瘟的事,慧安倒是動了養馬販馬的心思。


    她一邊想著這事的可行性,一邊漫無目的地瞎走,待行至一道角門時,料想關禮潔她們茶估計也品的差不多了,這才打算轉身往迴走。可就在她欲轉身之際,卻聽牆的另一邊傳來一聲威沉的話語。


    “混賬!你給為父站住!”


    慧安聞言,嚇了一跳,本能地便腰一彎,貓在了牆邊,暗叫倒黴。


    “不孝子,見到為父非但不行禮,竟視而不見,關元鶴,你真是好啊!”


    那聲音又響起,慧安聞言一愣,竟不想隔牆說話的竟是關元鶴和他那內閣大學士的父親關白澤,慧安這下更是不敢亂動了,大氣也不敢出地貼著牆壁。卻聽那邊又傳來關元鶴微冷的聲音,隻兩個字,不帶半點敬意。


    “何事?”


    “今日晚上你母親在曉園設了一桌席麵,請了你幾個兄弟一起聚聚,也算是給你接風,你今晚……”


    那邊沉默半響,這才又響起關白澤微帶怒意的聲音,然而他話還沒有說完,就再次被關元鶴不客氣的打斷。


    “我剛迴京,軍中還有不少軍務尚未理清,另皇上交待的幾件要事尚要處理,這席麵的事還是以後再說吧。”


    關元鶴的聲音帶著分明的敷衍和疏離,慧安聞言心裏一驚。好家夥,這人竟一點臉麵都不給他那老子留,那關白澤怎麽著也是一品大員,在朝野威風赫赫卻不想兒子竟敢這麽頂撞他,倒不知這是為何。


    出於好奇,慧安便探頭探腦地透過月亮門往那邊望了一眼,隔著兩顆梅樹,卻見關白澤和關元鶴正站在牆那邊的小徑上,關元鶴背對著這邊,而關白澤此刻則氣的胡須吹拂,正一臉怒容地瞪著他,胸膛起伏了半響才抬手指著關元鶴怒衝衝地罵道。


    “好,好!你可真是出息了!你母親親自操辦的酒席,為父親自開口請你,讓你和家中弟兄們聚聚,你竟敢拿公事搪塞,你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嗎?!為父倒是要去問問今上,到底給你安排了多少公事,竟讓你忙的連和自家兄弟吃頓飯的功夫都沒?倒要看看今上予你了多少聖寵,竟敢連父母都能忤逆!”


    “忤逆父母?我隻知道我那母親正躺在西山的黃土之下,已長眠十八載,我隻知聖賢有雲養不教父之過,卻不知我今日便是忤逆了你有待如何?”


    慧安隻覺關元鶴的聲音中透著一股子生冷的殺意,隔的這麽遠她亦能從他挺直的背影中感受到濃濃地化不開的戾氣,她嚇得麵色一變,也不敢再看忙縮迴了頭。


    那邊關白澤似被關元鶴氣的吐不出話來,隻聽到粗重的喘息聲,半響才傳來關白澤氣極的聲音。


    “是非不分!逆子!逆子!你……你好,好啊!是為父的錯,就不該生養了你這麽個畜生!”


    接著傳來一陣腳步聲,聽著竟是那關白澤甩手而去,腳步聲消失,空氣中便凝滯著死寂,也不知那關元鶴再做什麽,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了。慧安這下更不敢動作了,隻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心裏祈禱關元鶴趕緊離開,她也好迴去凇香閣,早些辭了關老太君迴鳳陽侯府去。


    誰知她正祈禱著,卻聽那邊傳來一聲怒喝。


    “滾出來!”


    慧安一驚,心叫完蛋,哪裏敢真出去,本能地腳下抹油貓著腰沿著牆角就往遠處跑。還沒跑幾步,便聞又一聲怒喝,這次那聲音卻是已在她的身後不遠。


    “站住!”


    那聲音極為陰冷,讓慧安覺著後腦勺一陣發麻,脖頸也似嗖嗖地灌著冷風,心裏還想著趕緊跑,兩腿卻像是上了釘子僵在原處。


    “看來沈小姐出門慣好不帶腦子,卻隻豎起耳朵專幹聽牆根這等無禮之事。”


    慧安聞言便有些氣堵,分明是她先來的,誰讓這對父子非要在園子裏爭吵,倒怨怪起客人來了。哪有這樣待客的道理,她還沒說他們父子攪客人的清靜呢,這邊他倒怪起她聽牆根了。


    憤憤轉身,慧安仰頭瞪著關元鶴,譏誚道:“我沈慧安粗野之名早已傳的滿京城皆知了,倒是關大將軍出身詩書禮儀世家,又是皇上倚重的愛臣,該是最重規矩禮儀,最守孝道尊卑的,今兒卻是讓我大開眼界了呢。忤逆生父,不敬繼母,嘖嘖,說出去都沒人信呢。”


    慧安話語剛落,便見關元鶴變了麵色,神情一下子陰冷了下來,冷峻的眉毛高高挑起,一雙眼睛黑不見底微眯地盯著她,目光銳利,眼神陰鬱,顯得很危險。也不知在想什麽,隻一言不發地盯著她,雙拳緊緊捏著,額頭上直暴起了幾根青筋,鼓動著顯示著他正處在盛怒之中。


    慧安被嚇得額頭不覺冒了一層冷汗,偏一雙眼使勁盯著關元鶴,又一臉的倔強,怎麽都不願討好賣乖一下。


    突然她眼前一花恍惚看到關元鶴抬拳向自己麵門砸來,接著一股冷風襲麵,慧安嚇得登時便如縮頭烏龜般,將脖子使勁一縮,認命地死死閉上了眼睛。心道,這迴腦袋真的要開花了。


    隻聽碰的一聲,她便覺一股勁力從有耳邊擦過,直砸在了身後的牆壁上。接著空氣中登時便隻餘靜謐中傳來的關元鶴粗重的喘息聲,慧安嚇得雙腿發軟,向後依著牆壁勉強支撐著身體,半響才緩緩睜開眼睛。


    隻見關元鶴一張俊麵此刻已歸於平靜,正閉著眼睛微側著頭,隻眉頭還蹙著,在兩眉間壓出一道深深的折痕。


    慧安偏了偏頭,望了眼他撐在她右臉頰邊的拳頭,那裏正簌簌的向下淌血,染的灰白色的牆壁紅了一片,怕是撞破了大血管。慧安驚得張了張嘴,偏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方才還滿臉的倔強,一心的氣惱,此刻見他這般倒是一下子隻剩下心頭的懊惱,依稀還有些愧疚和無措。雖說是他自己弄傷了自己個兒,但到底是她出言不遜,挑起了他的怒火。


    這人本就不是個會憐香惜玉的,如今她惹惱了他,他盛怒之下卻也沒傷到她一絲一毫,這倒讓慧安覺著好像自己欠了他。一時便怪自己方才不該意氣用事,人家明顯心情不好,又被外人撞破隱秘之事,自然氣惱,她就讓他諷上幾句也不會掉上一兩肉。


    再想著關元鶴方才的話,還有在凇香閣時關禮彥隱約透出的關元鶴和其父繼室崔氏之間似多有嫌隙,隻怕關元鶴這般對待他那父親也是有緣由的。再想到說起來關元鶴四歲喪母,和父親又是那般情景,倒是和她有些同病相憐,再者這人雖是冷冰冰的還做事不留情麵卻到底算是幫過自己,慧安不免就有些心軟了起來,柔聲道。


    “其實我並不是故意要偷聽的,是我先到這處的。你放心,我不會出去亂說的。其實……誰家沒點糟心事,你也不用覺著丟臉。那個……方才是我說錯了話,我給你陪個不是還不行嗎?你那個……血再流,怕是不好,我給你包下吧?”


    她說著見關元鶴隻睜開眼,靜淡無波地看著她,並沒有表示強烈的反對,這才忙從懷中摸出一方手帕拉了關元鶴的手將那淌血不止的手草草包住。


    又想著方才關父說的要去問聖寵有多少竟令關元鶴敢忤逆父親的話,聽起來關大人那意思竟是隱約有去告關元鶴不孝的意思。


    慧安想著自己那不慈的父親,整日裏就想著謀奪女兒的一切,就覺得關白澤不定真會一狀告到聖前,隻要得個不孝之名,不管關元鶴有多少功勞,那也是白搭,孝字比天大,隻怕他這官也做不長久了。


    於是心裏不由就有些擔憂,忍不住和聲勸道:“孝道重過一切,就算你對關大人有什麽……不滿,但他到底是你的生父,麵上你總該敬著他些,不然這讓別人瞧著,隻會說你不孝。你就是一萬個有理也成了沒理的。你這還做著官呢,若是被非議不孝,豈不毀了自己個兒?再者,繼母總不會實心對你的,這也是人之常情,我看你那繼母雖說有些小心思,但明麵上也不會虧待你的,你就敬著她點也能落個美名,又不會掉了肉。你還說我匹夫之勇,有勇無謀呢,我看你這倒也不比我強多少……起碼我就不會當眾給人抓了把柄。”慧安一麵說著一麵輕柔地將手帕打著結。


    關元鶴一直默默無語地盯著她,見慧安輕柔地給自己包紮著傷口,那樣子似是生怕會弄疼了他一般,又想到方才確實是自己遷怒於人了,今日若非是她,隻怕換了那矯情又膽小的女子,這會子早已嚇得花容失色,淚流滿麵了。


    如此想著麵色便就和緩了許多,緊緊皺著的眉頭也鬆了開來,方才暴躁起的心也慢慢平靜了下來,於是便清晰地感受到慧安說話間噴拂在自己手上的氣息,騷的肌膚癢癢了,連帶著心也有些莫名發癢。


    說起來他八歲離家,在外麵瞎闖了四年,之後便進了軍營,接觸地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便是迴京也都是匆匆,他那棋風院又曆來隻留小廝伺候,比起其它貴介子弟日日和丫鬟廝混,進出風月場合,他卻是基本沒和女子多做接觸過。


    再加上他不喜人靠近,更從未讓女子近身過,此刻見慧安麵色認真地一手捧著他的手,一手靈活地纏著手帕,微紅的臉蛋上低垂的濃密睫羽便如蝴蝶的翅膀扇舞著,他便覺著有些不自在。似她那如蝶翅般閃動的睫毛都掃落在了他的心頭似的,引得那處有些貓抓般發癢。


    於是他便輕咳了一聲,扭開了頭。雖是不再盯著慧安看,耳朵卻不免聽著她的柔聲細語,隻聽到她勸說自己對父親和繼母敬重著些,卻不由心煩。聽到慧安說自己就從不當眾給人把柄,不免嘴角微微譏誚的揚起,冷聲道:“哦?卻不知那日在端門處險些將庶女妹妹腰身擰斷的是哪個?”


    慧安聞言一愣,麵上一紅,鬆開關元鶴的手,抬頭見他雖語出譏諷但目光卻不似方才銳利,隻微帶譏誚地盯著自己,她的臉便燥熱了起來,尷尬地一笑道:“嗬嗬,你都看到了啊……我那不是被逼急了嘛。”


    關元鶴卻鼻翼扇動了下,冷哼一聲,道:“自以為是。”


    說罷,也不再搭理慧安,竟是轉身大步而去。


    慧安一愣,抬頭去看,但見關元鶴高大的背影已至月洞門處,一轉身大步便邁過了角門,他的身姿堅拔著,日頭透牆照在他身上,他半邊側麵隱在牆壁的陰影下,不知為何就讓人覺著那神情竟有些冰冷地寂寥。


    慧安心裏堵了堵,隻恨自己多嘴,平白惹人罵。更氣關元鶴不知好歹,不領情還罷,竟又對自己口中譏諷。於是憤憤地盯著空無一人的月洞門看了半天,這才跺了跺腳,轉身快步向凇香閣而去。


    到了凇香閣端寧公主幾人果然已經品完了茶,剛巧德福院的丫頭來稟,太公主已準備迴宮讓來喚端寧公主過去。慧安便與眾人又一同到了菡萏院,送走了太公主,便也向定國夫人告了辭。 卻說今日慧安前腳出府,方嬤嬤後腳便領著春兒和夏兒到了秋蘭院教導孫心慈禮儀規矩。


    慧安坐著軟轎在關府看景時,方嬤嬤正斜身坐在錦杌子上,對站在廳中一臉不樂意的孫心慈教授著作為一名大家閨秀該會有的舉止動作。方嬤嬤看著孫心慈,說的極為認真,似是一點也沒發現她的不願和不恭般。


    “所謂大家閨秀,就是坐有坐姿,站有站姿。要知道旁人看你這個人時,首先看見的便是你表現在外的姿態舉止,端莊的坐姿才能讓人不看輕了你去,產生敬畏之心。現在二姑娘就請坐下讓老奴瞧瞧吧。”


    孫心慈哪裏會願意被慧安的乳娘調教,雖然杜美珂說方嬤嬤不敢苛待她,讓她好好跟著方嬤嬤學規矩,可她一早就認定方嬤嬤是奉命來折磨她的,哪裏肯服軟。


    那天當天化日之下沈慧安就敢把她往死裏掐,今日這方嬤嬤名正言順哪裏會不借機狠命整飭自己?


    孫心慈想著這些已經是一身怒火,此刻聽方嬤嬤說讓她坐,孫心慈撇了下嘴巴,心道坐就坐,她倒要看看這個死老婆子能挑出她什麽毛病來。


    她這般想著,倒是認真地扭著小腰款款走到椅子旁,接著她仔細迴想著母親杜美珂平日的坐姿,屁股一送故作風流地便側身坐在了椅子上,兩條腿還微微斜側著,雙手交疊著放在身前,右手微微翹起蘭花指,挺著背脊偏又扭著腰,感覺良好的撇了眼方嬤嬤。


    她曾見過母親這般坐,總覺著很是好看,有股子說不出的韻味,如今學來便是為了氣方嬤嬤的,最好能讓醜八怪老太婆子自行慚穢趕緊滾蛋!


    方嬤嬤如何能不知孫心慈的心思,她款款起身腳尖微點,不知怎的一動作,整個人就似腰若無骨了一般,接著她走了兩步斜斜地半靠在了孫心慈身旁的太師椅上,兩隻腿伸長,交叉疊放,一隻手放在倚靠上撐著額頭,另外一隻手輕輕搭在腿上,隻露個側麵對著孫心慈。


    孫心慈驚訝地發現她的視線竟無法從方嬤嬤這個老太婆身上挪開,總覺著她那姿勢散發著一股子誘人的味道,竟和母親那坐姿效果差不多。可母親何等貌美,這方嬤嬤不過是一個頭發都白了一半的老太婆啊!


    可偏她的姿勢就是讓人覺著優雅至極,又慵懶至極,孫心慈恨得死死咬住下唇,卻越發覺著自己被羞辱了,一股強烈的恨意和羞恥感湧上心頭,她猛地收迴目光,扭開頭看也不再看方嬤嬤一眼。


    夏兒和春兒站在一旁看著,也被方嬤嬤弄的一愣一愣,她們和方嬤嬤可謂日夜相伴,隻知道方嬤嬤曾在宮中當過娘娘身邊得力的宮女,後來因到了年紀便請了主子恩典被放出了宮嫁了人,之後因丈夫和兒子死在了一場意外的火災中,這才進了侯府做了慧安的乳娘。


    平時方嬤嬤表現的很是普通,她們竟從來不知她還有這等本事!隻看得瞪大了眼,一臉崇拜。


    方嬤嬤見震懾住了孫心慈,便站了起來,道:“請二姑娘將老奴方才的坐姿照著做一遍吧。”


    孫心慈哪裏會肯!這要是真照著做了,豈不是說明自己連個半隻腿跨進棺材的老太婆都不如了!?


    她麵色漲得通紅,死死瞪著方嬤嬤,見方嬤嬤固執地站在身前,孫心慈就覺她這分明就是在挑釁,唿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身,梗著脖子道。


    “我累了,要迴房歇息一會。”說著推開方嬤嬤便大步出了廳堂,一臉惱怒地衝出了院子。


    方嬤嬤被她推的倒退了兩步才被春兒扶住,她撇了眼院門處,還有院牆外假山上站著的幾個看熱鬧的婆子丫頭們,又望了眼孫心慈怒氣衝衝的背影勾了勾唇角。


    且說慧安從關府迴到鳳陽侯府時已盡正午時分,日頭正毒,她剛入二門,便聞秋蘭院的方向傳來一陣喧囂,慧安本就擔心會出事,聞言快步就往秋蘭院趕。


    路上恰遇碧水院攀枝跟前伺候的丫頭琉璃正匆忙著從秋蘭院的方向跑過來,一臉的幸災樂禍,似是沒有看到慧安一行,正準備繞過抄手遊廊往碧水院跑。


    冬兒忙喚她一聲,招手將琉璃叫了過來,問道。


    “匆匆忙忙的跑什麽?沒看到我們姑娘嗎?!沒眼色的東西。”


    琉璃嚇了一跳,忙俯身行了禮,惶恐道:“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隻顧著想事兒了,是真沒看到姑娘,姑娘擾了奴婢這次吧。”


    “行了,還不快迴話,前麵怎麽了?”冬兒見她隻顧著請罪,心裏不悅,又喝一聲。


    琉璃這才忙道:“秋蘭院方嬤嬤正教二姑娘規矩,不知怎的二姑娘便惱了,甩了方嬤嬤一耳光,還說……罵方嬤嬤……狗仗人勢……如今老爺也去了秋蘭院,正訓斥二姑娘呢。”


    琉璃說著見慧安變了麵色,嚇得忙住了嘴,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再不吭聲。


    一聽方嬤嬤被甩了耳光,慧安心裏不由惱火,看也不看琉璃,大步便向秋蘭院走。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轉載請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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