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晚飯的時候,李文森接到洛夫的電話,約她參與2017年rn“所長一言不合又離家出走怎麽破在線等”之全員座談會,時間是晚上七點。


    彼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山巒那頭遠遠能看見蝙蝠在孤零零地盤旋,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喬伊坐在電腦前,手邊放著一杯咖啡。聽到她放下手機,就頭也不抬地說:


    “晚上有約?”


    “嗯,有約。”


    “晚餐一起?”


    “當然。”


    李文森把手裏厚厚的數據資料放在一邊,有些疲憊地轉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腕,抬頭朝他微笑:


    “想吃什麽?”


    “隨意。”


    “我也隨意。”


    “那就海鮮飯吧。”


    喬伊頓了頓:


    “不要海鮮的那種。”


    “……好。”


    ……


    伽俐雷打開了素灰色吊頂上的小盞枝晶燈,淡淡光暈與窗外落日餘暉交錯。喬伊穿著淺灰色寬大薄毛衣,腕間素金手表上鑲嵌的碎鑽閃爍著低調的光芒。


    李文森走到他身後,端起他已經空了的骨瓷咖啡杯,期間不小心瞥到他的電腦屏幕,一下子愣住了。


    不過是一張走廊側邊照,椅子已經有近百張,大到桌布,小到擺件,無一不彰顯濃濃的“喬伊式”標準——光桌布上精細到令人發指的巴洛克風格繡花就能活活逼死設計師,也不知道喬伊是怎麽在短短一周裏準備好這麽多東西的。


    “這是……我們的婚禮現場?”


    “嗯。”


    “為什麽這麽大?喬伊,你要把全倫敦的人都請來嗎?”


    “人數倒是小事,隻是桌布的圖案似乎有一點高調過頭……說起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婚禮,你的意見對我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喬伊淡淡地瞥了一眼她的側臉,仿佛不經意一般地說:


    “文森,你怎麽認為?”


    ……這哪裏是一點點高調過頭,眼睛都要被閃瞎了。


    “我沒有意見。”


    “地毯呢?”


    “你開心就好。”


    ……


    喬伊冷靜地端起她手中小托盤上的空咖啡杯。


    李文森一時來不及阻止,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他抿了一口空氣:


    “那你對它們滿意嗎……我的意思是,這些場景細節是否符合你以理想和願望為依據所構築的虛擬婚禮現場?”


    ……這句話太拗口了她選擇狗帶。


    而這迂迴的表達,翻譯成人類能聽懂的語言,就是在問……這些現場布置是否符合她夢中婚禮的樣子?


    符合個屁啊。


    跟她喜歡的風格簡直是南極和北極。


    李文森不動聲色地接過喬伊手裏的空咖啡杯,彎起眼眸:


    “謝謝,我很喜歡。”


    “那就好。”


    喬伊十指交叉,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


    滿室清澈的夕陽裏,他微微勾起唇角,倨傲地說:


    “我也覺得你不可能不喜歡。”


    “……”


    ……


    離晚上七點還有一個小時。她和喬伊都是生活習慣極其簡單的人,吃完飯後餐桌上仍然幹幹淨淨,伽俐雷在一邊洗盤子,她蹲在冰箱前盤點存貨,看晚上是否要補充一些魚類和蔬菜進來。


    上次發現的黑色紙袋還靜靜地躺在冰箱最底層,袋口上覆著一層冰雪,塵封了許久的模樣。


    李文森背對著喬伊,伸出手,剛想把袋子解開看看肉有沒有壞,就聽乒鈴梆啷稀裏嘩啦一陣混亂,喬伊手邊的咖啡杯、書、文件連同他的mac忽然一起摔在了地毯上。


    他淡定地撿起電腦:


    “抱歉,手滑。”


    李文森:“……”


    這是手滑成什麽樣,才能把好端端放在桌麵上的電腦滑到地上去?


    黑色紙袋袋口不知為什麽綁的特別緊,她頓了頓,從口袋裏拿出一把小匕首,打算把繩子直接割開。


    伽俐雷在一邊看得膽顫心驚,眼看李文森就要打開袋子——


    “對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喬伊忽然說:


    “鑒於我們四十八小時後即將建立的婚姻關係,我覺得有必要做一次財產分配處理,我已經聯係律師把我名下的財產轉移一半給你……”


    ……what?


    李文森一下忘了冰箱裏的紙袋:


    “你要把你的錢分一半給我?”


    “如你所見。”


    “為什麽?”


    “因為你骨子裏是個中國人。”


    喬伊像早有準備,一秒鍾從電腦裏調出一份數據調查報告:


    “我深入研究了一下中國婚嫁習俗,發現成功建立長久婚姻關係的關鍵因素叫‘聘禮’。上古時代中國就有婚嫁前交換鹿皮、鳥獸的風俗,宋代演變為茶葉和金銀,明代又在宋代的基礎上加上了酒、布匹和家禽……”


    “……”


    李文森按了按太陽穴:


    “喬伊,我們是現代人。”


    “現代中國人交換房產和現金。”


    喬伊立刻說:


    “雖然我求完婚才意識到這個風俗的重要性,但所幸不算太遲。為了防止十年後我們因這個小小的疏忽發生災難性的爭吵,我已經著手拋售我手上一切股票和基金,務必在今晚十二點之前把所有財產轉化為現金形式,明天早上聘禮財產清單列表就會交到你養父手中……”


    “……”


    不,我養父脆弱的心靈會被你嚇出心髒病的。


    “我要你一半家產幹什麽?占領亞馬遜上所有的方便麵嗎?”


    “……”


    喬伊淡淡地說:


    “雖然不算有經濟頭腦,但如果你真的想這麽做我也不反對。”


    “那我以後是有錢人了?”


    李文森合上冰屜,單手撐在冰箱門上,半晌笑了:


    “講真,我一直很看不慣美國的自由主義做派,我們把美國買下來改造吧。”


    “……”


    “我覺得四川的地理位置不對,我們把四川買下來讓它和重慶換個地方吧。”


    “……”


    “月亮真是太亮了,我們能不能把它炸了?”


    “……”


    ……


    李文森一邊說,一邊拿著鼠標就想刪掉那張神奇的《中國婚姻成敗關鍵因素方差分析表》。


    而喬伊握著她的手。


    兩人就這麽對峙了兩秒。


    這個場景實在是有點喜感……李文森一開始還能保持嚴肅的質問表情,兩秒鍾後就撐不住笑了起來。


    “你的笑點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可捉摸。”


    喬伊瞥了一眼她笑不可抑的側臉:


    “我隻是談了談我對中國聘禮的看法,這到底是什麽好笑的事?”


    “……”


    李文森伏在他肩膀上,擺了擺手,已經笑得沒聲了。


    “喂。”


    他推了推她的肩膀:


    “你能不能換個地方笑?你這樣我沒辦法工作。”


    “哈哈哈方差分析表……”


    “我隻是本著嚴謹的科學態度……”


    “哈哈哈哈哈中國婚姻成敗關鍵因素方差分析表……”


    ……


    好吧,他的小未婚妻笑點過低。


    喬伊凝視著她伏在他肩膀上不斷抖動的小腦袋。


    暮色快要沉下,陽光像蜜糖,粘粘稠稠地從她的指縫裏、笑容裏、從她蝴蝶一般的睫毛裏流淌出來……她把光影切割成無數碎片,而他就站在她與時光的罅隙中,春天來了,他在那裏,秋天過去了,他還在那裏。


    仿佛過了許久,喬伊伸出手,摸了摸她漆黑的長發。


    “你又要走了嗎?”


    李文森從他懷裏站起來,漆黑的長發像流水一樣從他指尖滑走:


    “嗯。”


    “你要走多久?”


    “不會很久。”


    “什麽時候能迴來?”


    “該迴來的時候就會迴來。”


    ……


    玄關門“哢嚓”一聲鎖上了。腳步聲遠去了。她走了。


    他沒有抬頭去看,仍坐在木製的桌子邊,手裏拿著一卷書……就像七年來無數個尋常的午後,而這聲再見,也不過是千百次尋常告別中的一次告別。


    ……


    一分鍾後。


    他忽然站起來,丟下手裏的書本,快步走到窗邊。


    他的女孩還沒有走遠。小路上合歡花謝了,梧桐樹黃了,她穿著黑色的蕾絲長裙走在遍地金黃的落葉裏,似有所感,停下腳步。


    然後她迴過頭。


    風在那一刻,穿過泥土與氣團的旋流,從遙遠的大海吹拂而來。


    漫山的雪鬆朝一個方向起伏,金黃色的葉子像初雪一樣飄落下來,遠處辰星與夕陽交相輝映……而她站在山川湖海之前朝他微笑,慢慢抬起手,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


    於是他就這樣看著她的一步步地朝山下走去,身影淹沒在層層或青翠或枯黃的樹木後,消失不見了。


    ……


    是了。


    這隻是一次告別。


    隻是千千萬萬次告別中的一次尋常的告別……她終究還會迴到他身邊,與他說許多的話,走許多的橋,看許多的風景,喝許多的酒。


    隻是他不知道的是。


    她這一走,就再也沒有迴來。


    再也,沒有迴來。


    ……


    一個新觀點的誕生,伴隨鮮血、硝煙和戰爭,比任何政權的動蕩都更具破壞性。


    她的心理學老師烏納穆諾教授曾說,文森特,你去看一看我們高中時期的課本,再來對比一下你現在手裏的研究,就會發現,實驗室裏的觀念或許比實驗室外先進一千年。


    “人們生活於樊籠而不自知。”


    這位老教授語氣帶著憐憫:


    “思想是極端危險的東西,它一旦普及,人們就不會安心生活和工作。因為他們會明白,我們的奮鬥沒有價值,我們的意識是個謊言,而我們的起源,如此卑微。”


    ……


    李文森趕到辦公室的時候,新觀點簡直漫天飛舞——她剛打開門就迎麵飛來一隻奶油小蛋糕,硝煙味濃到突破天際。洛夫和安德森正雙雙站在她和喬伊的桌子上對打,手腳並用地試圖把奶酪糊到對方的臉上去。


    曹雲山還沒有來。


    李文森都懶得看自己一塌糊塗的辦公桌,直接坐在曹雲山的扶手椅上,問對麵的經濟租組長韓靜薇:


    “生物組和物理組為什麽打起來了?”


    “當然是為了世界上最偉大的事。”


    韓靜薇正拿著一個小矬子修指甲,就在李文森以為他要說“真理”的時候,就見他抬起頭來,莊嚴地說:


    “——火鍋優惠券。”


    李文森:“……又是萬達那家火鍋店?”


    “這次不是萬達,是二十公裏外新開的一家四川火鍋店。”


    韓靜薇聳聳肩:


    “洛夫抽到一張滿三百減七十的券,安德森抽到一張滿三百先打八折再在折上優惠百分之五的券,一開始安德森以為他的券優惠力度更小就悄悄和洛夫調換了,結果迴來一算其實是他的券優惠力度更大,但洛夫老年癡呆拒不承認自己的券被換過。”


    “……”


    一張滿三百減七十的券,另一張滿三百先打八折再在折上優惠百分之五……一張優惠七十一張優惠七十二,這不就相差兩塊錢麽。


    李文森驚險地躲過一把飛來的剪刀:


    “然後他們就打起來了?”


    “不然嘞?”


    韓靜薇憐憫地看向一邊打的不可開交的兩個老人:


    “真是愚蠢的人類啊,經濟學沒學好就算了,小學數學都沒學好就可怕了……區區二十塊錢的小事,也難為他們能打成這樣。”


    李文森:“……”


    說話間門又再度被打開,日本暫駐研究員鶴田遙人拿著一盒便當笑眯眯地走進來,李文森和韓靜薇睜大眼睛,還沒來得及出聲阻止,就見一盒粉筆灰從葉邱知的座位上直直地發射出去,直擊他麵門。


    兩人都掩住眼睛。


    鶴田遙人被粉筆灰砸了個正著,站在辦公室門口一臉蒙逼:


    “……多哦西大諾?”


    日語發生什麽事了。


    “辦公室防禦網。”


    李文森隨手扔給他一塊布:


    “葉邱知安裝的,下次如果我們辦公室門沒有鎖,你也記得先踩一下左邊第五塊瓷磚再開門。”


    “……唐土的暗器果然博大精深。”


    唐土是日本古人對唐朝的稱唿。


    鶴田遙人感激地接過布抹了抹臉上的灰塵,朝李文森深深鞠了一躬:


    “真是太感激了,好久不見,文森醬。”


    “感激就算了。”


    韓靜薇涼涼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洛夫的擦腳布:


    “你不是外出勘測地貌了麽,怎麽有空來我們辦公室?”


    “正是要和各位前輩們探討一下這件事。”


    鶴田遙人的語氣一下嚴肅了起來:


    “沈城前輩還沒有迴來麽?”


    “沈城前輩迷路在了人生的大馬路上。”


    葉邱知從桌子底下鑽出來,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放心,這不是他第一次迷路,上次我們都給他開追悼會了,結果他突然出現在自己的追悼會現場……我們今天開會也是為了投票決定到底要不要再給他辦一次追悼會。”


    “這就麻煩了啊。”


    鶴田遙人喃喃地說:


    “我發現了極其重大的情況,需要立刻匯報。”


    韓靜薇:“這個好辦,你可以追悼會上對他的靈位匯報。”


    李文森:“什麽事?”


    “口頭說不清,我給您看吧。”


    鶴田遙人把壽司盒放在桌麵上,拿出一隻u盤:


    “您還記得幾個月前您在餐廳碰見我那次嗎?”


    幾個月前,餐廳碰見?


    李文森皺起眉,好一會兒也沒想起她什麽時候在餐廳見到了鶴田遙人。


    ……


    “我是學地質勘測的,三月七號那天我接到放假通知,又聽聞當晚有藝妓表演,就驅車去了市區。海水溫度和潮位觀測報告原本是隔天匯報一次,那天放假就往後推了一天。”


    鶴田遙人抬起頭:


    “但我那天恰好忘了給探測器換電源,迴來急匆匆想補救時,卻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


    等等,藝妓表演?


    已經被掩蓋進意識深海中的記憶,因著這個關鍵詞霎時迴籠,她與鶴田遙人在餐廳裏的短暫對話慢慢浮現在她的腦海裏


    ——


    “我前兩天看到地上一張被人遺落的傳單,說三月七日有中國藝妓的遊街表演,恰好昨晚空了出來,就特地驅車去了市中心,卻連半玉都沒有找到呢。”


    “中國早沒有藝妓這種說法了,你從哪裏拿到的傳單?”


    “我公寓門口小徑上,可能是被風吹到那兒的吧。傳單上也沒有直接寫藝妓,但表達的意思……應該差不多吧。”


    ……


    那是三月八號婦女節。


    正是他和曹雲山去荒郊野外看電影,遇上電影院爆炸被困底下冰庫的第二天。


    ……


    “這段時間的海溫數據都記載在這裏了,其他研究所探測的大部分是300米到350米以下的恆溫層,但我們項目的主要目的是探測今年七月一次暖流迴潮的厚度變化,所以深度時常到達海平麵下500-700米,光線透不進來,沒有暖流的時候水溫基本穩定在0攝氏度。”


    鶴田遙人打開葉邱知的電腦,把u盤插.進去:


    “你們看。”


    李文森、韓靜薇和葉邱知都湊到電腦前。連在一邊打架的洛夫安德森都不打了,在李文森後踮起腳。


    圖表中的水溫線如鶴田遙人所說,極其平穩,畢竟500米對於人來說已經夠深了,但對於廣袤無垠的大海來說,隻處於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既不大受陽光溫度的影響,也不大受地熱溫度影響。


    “所以有什麽問題?”


    葉邱知困倦地拉了一下折線圖:


    “每兩小時測量一次,變化很平穩啊。”


    “這就是問題。”


    鶴田遙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好的打印紙:


    “我那天深夜去給探測器換電源的時候,明明看見觀測站顯示海平麵下七百米處深海的海溫一下上升了7攝氏度……我當時還以為太困眼睛花了,就打印帶了迴來,但第二天這張表格卻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抬起頭:


    “而等我第二天打開電腦時,又莫名其妙發現傳迴中心的數據,全都迴到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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