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雨森霖,寂靜的禪院,簡潔寬大的僧房內原本應該充滿檀香之氣,木魚之聲,此時卻鴉雀無聲,隻有刀劍寒刃的冷光,蕭禎端坐在主位之上,地下站滿了荷刀配劍的武士,地下一座大香爐有微微的煙篆升騰,煙霧微微籠罩,看不清主位上蕭禎的表情。


    一個配劍武將出列,躬身對蕭禎道:“主君,如此時不將其擒迴,待其西下,便更耗時了。”


    又有一個武將也出列,抱拳稟道:“此時他們剛至茂陵一帶,傳檄可至,瞬息即可擒來。”


    又有一個出列道:“主君請勿猶疑,放虎歸山,他年必為後患。”


    蕭禎在主位上巍巍而坐,麵上沒什麽表情,半日,抬起眼來,那雙素日淵深果決的鳳眸,此時也看不清是什麽神色,他微微撚著手中一塊玉環,和權渠當日送龍衛鳳的那塊玉玦幾乎一模一樣,也是一條幼龍的形狀,隻是未缺損,是環狀。道:“除掉其容易,隻是塞外之事如何處置?塞外一域將來又如何安置?諸公可有想過?”說著鳳眸微轉,望向左側幾位謀士。


    謀士之一就出列道:“主君何其明也,今日為何反猶豫不決,塞外於我,向來是彼越亂,則我愈安。彼若一統,即成我邦之大患。昔日君與其殺馬盟誓,乃勢也。今日趁機圖之,乃時也。時不我待,此時不除,更待何時?”


    又有一人出列道:“此乃天降良機於我邦,今權渠隨從不過數十人,馬匹不過百十,既未通關,又未稟名姓,正可以無名之名殺之,非背信棄盟,是其自取死耳。”


    又有一個道:“權渠出關,必未定歸期,殺之後,我等可以緩放風聲,待主君大事定後,再審時度勢緩圖胡地。”


    又有一人道:“或即不殺之,幽禁亦為上策。”


    亂紛紛講說,蕭禎不說話。半日開目,望著眾人道:“爾等可知朱基?其乃仁德皇帝十四子也,權渠私下出關,朱基陳兵邊境,若幽禁了他,朱基必不肯罷休。”


    至此,眾人方知蕭禎心中,已定殺心。


    隻是如何殺,殺後之事,卻是他在考慮的。


    眾人一時緘默,互相討論一番之後,又紛紛進言。


    雨如線,打在林間,打在禪院,打在屋簷。禪院燈火明,東方魚肚白,在漠漠雨雲的遮掩下,昏沉的天際微微泛出一縷天光的青白。整個世界似乎都在下雨。


    天下沒有一處清白。


    ·


    天晴了,微微的晴日的光明從雲間透出,灑在眼前的疏林、青田、道路上,權渠一行人的速度慢了下來,在晨光裏,在一處群山環抱的阡陌間緩緩而行。


    龍衛鳳在馬山顛簸了一晚上,渾身已經像散了架一樣,但她忍著沒露出來。她坐在莫獨懷裏,感受著他的體溫,心底是溫暖的喜悅,心上卻又微微的憂愁。


    莫獨怕龍衛鳳吃不消,另一個雨天也需要停一下換換衣裝,就在一處田莊上停了下來,歇息,打尖,更衣。


    按照他的日程計劃,最多也就七八日,就可離了這大周境內,從西南商道迂迴北歸。


    其實也不必這樣麻煩,直接從大周境內北上也可,隻是太招搖了,太不把蕭禎放在了眼裏,他並不想過於惹怒他——雖然也知道帶走龍衛鳳多少已經惹怒他了。但他少年之勇,血氣方剛,此時南下,也是看準了大周如今權力之爭正如火如荼,蕭禎籌謀已久,正待最後一擊,必無暇顧及他這裏的事,無暇顧及他,也就是無暇顧及塞外。蕭禎此時,最希望的事,一定是北方安定,因為北方是他的地盤,隻有北方安定,他才有餘力進行皇權之爭的角逐。


    所以莫獨認為蕭禎即使不願放手龍衛鳳,也必不會怎樣他。最多,讓他留下龍衛鳳再次獨自北歸。因此他奔離了蕭禎隨行隊伍的視線,也就稍微放緩了速度,準備悄然漸次出大周邊境。


    此時在這茂陵田莊,莫獨想休整一日,便在一戶人家暫住。吃過午飯,他讓龍衛鳳先睡一下,因為明日還有長途的路程。


    龍衛鳳此時換了農家婦人送上的衣衫,疲累使麵色略顯蒼白,眼睛裏的光卻很足,她依然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可是看到莫獨的模樣,又知道這是真的,一時又百感交集,對他道:“太冒險了,還是早些趕路的好。”


    又看看莫獨如今已經不同於以往的身形麵貌,有些喜悅,又有些陌生,似乎也不太明白怎麽自己的命運就和他緊緊糾纏在了一起。


    莫獨微微眯起雙目,站在農家宅院之前,望著遠處漠漠的流雲,遠近微微的濕氣,卻道:“也不必太趕。”既然已進了這大周境內,半條性命就已經交與蕭禎之手,上次在雲中,他曾整個兒落在他手裏過,那次全須全羽而歸,這一次——他看看龍衛鳳,執起她的手,微微含笑:“你既不睡,我們且去林邊走走。”


    就帶她離開農家,踏著青黃相間的草地,來到疏林之側一條白河邊上,他的十指與她的交握在一起,沉靜的喜悅在他的心底,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有這樣的勇氣,千裏南下,從蕭禎手裏將她帶走。


    大概是他的心底裏,始終覺得欠她一次,雲中時的不辭而別,她正在大病之時,那時,他將她留給了蕭禎。南下中都後,既知她已被蕭禎授意宮中指婚給他,時逢歸期,他又一次離去,將她一個人重新丟在蕭禎的控製之下。


    雖然那些都是不得已,但他一個男兒,一個一國之君尚且如此,又能對她一個弱女子要求什麽,無論是她順從蕭禎,還是被他控製,這些都不是她的錯,是他的兩次拋閃,讓二人置於了這樣的局麵。


    所以無論代價多大,結局怎樣,他都要來一次,來帶她一次——在禪院時她在蕭禎麵前的無助堅守,他彼時在側室都已聽見,他覺得比起自己的情意,她為自己所做的努力要更艱難。


    懷著這樣溫暖愧疚的想法,莫獨帶她在河灘上散步,雨後空氣濕潤,河邊荇草青青,碧清的流水一一撫過河底的白石,蜿蜒向南流去——多麽好的國土,多麽富饒的所在,莫獨想起他的母親,這是她的生身之邦,這是她的母國。年少時看到母親懷憂,思念南國,他也曾發誓要南並中原,一統天下。如今大了,也知這項事業的分量,更何況大周如今有一個蕭禎。


    在一塊白石上,莫獨坐下來,將龍衛鳳抱在膝上,仔細打量她的容貌。


    龍衛鳳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掙紮了一下笑道:“莫獨,想、想是我更醜了。”


    莫獨就笑笑,挑起了她的下巴,修長的手指滑過她的臉頰,道:“我知道你本就標致,一月不見,你卻更美了。”說著手指在她腮頰,眉峰,鼻梁上滑過,又撫摸她的唇吻,長長的睫毛微垂,不知道是什麽心思。


    龍衛鳳那雙像身旁的清河一樣碧清的眸子望著他,眸光漸漸變得有些深,她慢慢也垂下了眼睛,道:“莫獨,我感到害怕——”


    莫獨停下來,將她往胸前攬了一攬,問道:“怕什麽?”微微凝眸。


    龍衛鳳卻不好說,睫毛顫動,半日說:“你收到我的信了麽?在中都時——”見莫獨點頭,她垂目道:“我想,那應是最好的安排。”她是想說他太草率了,這樣近乎孤身而來,太過危險。


    她也沒細問他怎樣通關,怎樣到了禪院,她隻是覺得心緒不寧。


    莫獨看她這樣,就又將她的臉抬起來,望著她道:“你放心,便是因此而死,我亦心甘情願。”說著,低頭吻她,一個多月的塞外征伐,他常常想念她的滋味兒,如今再次相擁,也有些如在夢境,他吻她,如癡如醉,仿佛要把她融進自己的身體裏。


    半日,龍衛鳳伏在他肩上,顫聲說:“莫獨……”


    “鳳兒……”“鳳兒……我想要你……”他卻在她耳邊啞聲說,灼熱的氣息撲在她的頸窩,滾燙的唇又吻著她的肩頭。


    龍衛鳳就閉上眼,眼角滑落一滴淚,“好……”半日她說。


    莫獨就將她在懷裏抱得更緊,卻是不再多動了,他似乎在努力控製自己,隻緊緊擁著她,許久,力道散盡,他忽然在她耳邊一笑道:“我們在這莊上,住一夜好不好?”微笑的黑眸緊緊的看著她。


    龍衛鳳以為他是那個意思,滿麵通紅,隻垂了頭,聲音幾不可聞的又道:“好……”


    莫獨就將她抱了起來,在原地托著她的腰轉了一圈,裙帶飛揚,她的發髻差點兒都散了,驚叫之下,被莫獨觸到癢處,終於也發出一陣笑聲。


    兩人在河灘上散步,莫獨給她講著塞外的戰事,又講他如何想她,而所有會讓她為難的話題,他卻一句也沒有提起,他隻十指交纏,溫柔有力的握著她。


    塞外,龍衛鳳抬首看看頭頂高遠的秋日晴空,想,也許那裏的晴空是另一個模樣。


    ——但她沒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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