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塞狼煙,中都及東海郡還是漠漠輕寒的秋濃天氣,塞外卻已經是霜雪連天。


    莫獨所部的十三部大軍正在雪白的山巒間穿行——自迴塞北,將近兩個月的行軍,一直在尋找他的同父異母的親哥哥貘沃的藏身之處。兩個月以來,已經將當日隨他同退的兩支驃騎精銳盡行折斷,如今貘沃除了親身近侍,身邊大概不剩什麽人了。但荒灘戈壁,想找到他還是要費些功夫。


    這一件掃尾工作本應在重立漠南王庭時就做的,但莫獨當時急於南下,尋迴龍衛鳳,因此算耽擱了,給了氐王貘沃休養生息的機會,迴來的兩場大仗,均是惡戰。


    此時大軍在一處河灘上休整,其部下的左右賢王,左右右穀蠡王等,俱在身側,其中也有在中都時龍衛鳳見過的幾張麵孔。


    莫獨坐在馬上,兩月的風霜征戰在他年輕的臉上留下了些粗糲的痕跡,那張滿月臉不再如雲中時那樣玉白,膚色變深了,眉目鋒利,那雙狹長的星眸在素日的鋒銳之外,又有塞外風沙磨礪出的沉穩機深。


    窄袖左衽的胡服將他的腰身收束的十分精悍,人也像比兩月前更結實了,穿著長馬靴的長腿跨坐在高大的蒙古馬上,緊繃的大腿顯出修長勁健的輪廓。


    他從馬上下來,左右近侍就接住馬鞭,給他圍上大氅,座下右賢王烈炎就說:“單於,天寒欲雪,不如大軍暫且駐紮,著一些人分頭探查那氐王下落,再起動也不遲。”


    莫獨披著黑狐裘麵的大氅,並不怎麽好好披,襟袍半開,眯眼望了望遠處隱隱的雪峰,冰凍的河灘,四處的落雪,微微皺眉道:“這樣的天,他不能逃到哪裏去——”說著就轉頭看著旁邊一個樣貌極好的年輕男子——也就比他大三四歲的樣子,道:“舅舅,我問你的事怎麽樣了?”


    這個被他稱為“舅舅”的男子,名朱基,乃是莫獨的親舅舅,當年他的母親成平公主遠嫁塞北之時,因患幼弟在深宮無人照拂(成平公主之母妃早逝),便將幼弟,當時年僅四歲的朱基帶到漠北親自養育,說等朱基成人,當複送其迴大周。


    先帝仁德皇帝皇子眾多,對朱基並不特別看重,卻素喜成平公主聰明孝悌,今將其遠嫁,心中不舍,就暫允了她這一要求。


    隻是後來朱基長成,久習胡風,卻不願再南歸,又因感於成平公主的撫育之恩,雖係姊弟,情同母子,成平公主病逝後,他更不願撇下年幼的外甥——成平公主的獨子莫獨獨歸,因此就在這塞外留了下來,照料莫獨,輔助他成人立足,傾盡心力。


    這裏眾人見莫獨問朱基這話,就都告退走開了,朱基便隨莫獨進了臨時搭起的大帳。朱基高華的玉麵上就有些為難,想了想,道:“渠兒,近日那裏……卻無消息。”說著,有些複雜為難的看著他。


    朱基自然知道莫獨問的是什麽事,莫獨的事向來不瞞他,更何況這次隨行人員從大周迴來之後,帶迴了鋪滿整個草原的流言……


    關於,他這個親外甥怎樣癡戀上了一個漢家女子的流言。這實在令他很為難。


    因以大胡與大周的關係,素來和親,也隻有公主出嫁的先例。更何況,若不考慮兩國關係,以莫獨現在的身份地位,他更應該娶一個大部落首領的女兒——依著祖宗的先例,他還不止要娶一個,娶個四個五個才是常有的事。畢竟祖宗的先例,各部落酋長首領們,都要擇時送個女兒在王庭服侍,以備單於遴選,或留下或賜嫁部下王族親貴左右將帥,一切悉聽單於自己的喜好。


    而如今漠南漠北即將一統,莫獨年紀尚輕,青春茂盛,各部王族蠢蠢欲動,都欲遣女搶著結親,以增長自己的勢力,他在此時,卻偏偏一頭紮進了大周,戀上了一個叫龍衛鳳的外邦的將門之女。


    對大周龍家一族,朱基雖因長在塞外未曾親見,卻也自小早有耳聞,知道曾是有名的北地赫赫高門,其子弟素以能征慣戰著稱,這樣的將門之後,其父母親族又怎肯使她與大胡王庭結親?


    所以朱基很憂慮,這些時日以來,深為這件事煩惱。


    此時又聽莫獨問他南麵的消息——南麵留在那女子處的人確也久久的無有消息了,往日仗打的正激烈,他尚能應付莫獨,此時大事已定,隻差一個氐王,他就有些遮掩不過了,隻好實話實說。


    莫獨聽了麵色當即寒了下來,在帳內猛然迴身,眯眼望著他道:“什麽?為何不早說?!”勃然變色。


    朱基盡管同這個外甥一起長大,素來將他當小弟弟一般照料看待,但隨著他年歲日長,卻也越來越感於他身上的鋒芒和威氣,少年老成,機謀內斂,莫獨身上有很多他那個早逝的姐姐的影子。


    他就頓了一下,尋思著道:“單於,如今天寒路遠,我大軍又遠在塞北遊移,便是南麵有信來,一時送不到這裏也是有的——”話說完,自己也覺得假,搪塞不過去。南來的信息送不到,王庭的信息可是一日三趟,每日都不拉的送到莫獨的大帳裏。


    就又道:“他二人隻身在南,想來也可能分身乏術,或者也可能……南麵一切安好——”


    話還沒說完,莫獨就一轉目,一揮手道:“你先出去。”就令他出去了……


    朱基歎氣退出。


    這裏,莫獨長眉冷豎,將大氅一撂,撇在地上,就在大帳內踱步,邊踱步邊沉思,滿麵極寒。


    漠漠輕寒,秋雨潺潺,龍衛鳳與蕭禎並坐在車內,以為他是要將自己帶迴中都。


    然而車子一路行來,卻像是與東海郡平著的方向行駛,就又有些拿不準是要去哪裏。


    蕭禎在車內,見龍衛鳳鬱鬱寡歡,展不開的眉頭,又想及當年在隴水河畔的初見——蕭國公第一次見龍姑娘是在龍家食棧,但他早忘了,在他心裏,第一次見龍衛鳳乃是在隴水河畔,那個一身陽光在河灘上抓魚的少女,那個在疏林中一曲《欸乃》蕩氣迴腸,宛如天籟,目光純淨的姑娘。他忘不了她望著琴時癡戀的眼神,忘不了她彈琴時的從容不迫,物我兩忘。也忘不了她一曲既畢,那雙年輕的雙眼中那悠遠深沉的懷思。


    當時他就想,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姑娘,她並不像表麵看起來的那樣單純粗放,所以他也是第一次,對一個陌生的姑娘問名。


    誰知道她竟是龍家的人。


    龍家與他蕭家,即將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和她的姻緣,到底要牽扯無數的利害關係,永難像那曲《欸乃》一樣,世外仙源,純粹幹淨。


    想到這裏,他就挨近她身邊坐過來,伸手執起了她的手,含笑問道:“可是累了?”


    龍衛鳳從愣神中迴過神來,發現蕭禎坐在極近處,正執著她的手,她不敢移開,就慢慢的往外抽手,一邊搖頭,道:“我不累。”


    蕭禎就伸手打起了車簾,車簾外麵潺潺的秋雨景象,四野朦朧的青山就都映入了車窗,雖有水汽撲麵,卻也比悶在車內好多了。他複看了看龍衛鳳,就伸手將她一抱,抱在了自己懷裏,又像那次在樂陵湖畔一樣,將衣襟裹了,將她一起遮住,道:“冷不冷?路尚遠,你睡一會兒罷。”就讓她睡覺,他自己卻一手又拿起了公文,就著窗前看。


    龍衛鳳在光明裏看見,見是折子模樣的文書,字她並不能認全,主要文理也比較艱深,她理解起來更有些困難,但看到折子的尾頁處,蓋著一枚鮮紅的印章,似乎是“中書x”的字樣。她在蕭禎懷裏掙紮了一下,想掙開他,他卻單手就控製著她,並沒說什麽,但那力道就讓龍衛鳳知道他的意思。


    掙紮了幾下,徒勞無功,又怕激起了他的性子,她就放棄了,身體慢慢的軟了下去,任他摟著,閉上了眼睛。


    這裏蕭禎看折子,見她紅著臉掙了一番,沒掙動,就慢慢的不動了,低頭看去,見她在懷裏閉上了眼睛,臉上掙紮的紅暈未褪,胸脯起伏著,長長的睫毛像兩扇小刷子,微微蓋在眼瞼上,玉白的眼皮,小巧的鼻子,嫣紅的嘴唇,就有些心猿意馬。


    折子上的字一半看在心裏,一半卻不知道看在了哪裏。他就這麽半隻眼睛看折子,半隻眼睛看著她,終究沒忍住,忽然一低頭,覆上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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