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沈湑的書房內燈火明亮,青蓮先生站在院中,風吹動著他單薄的長袍,整個人顯得單薄而蒼老,他的腳步停在緊閉的門扉前,伸手欲敲門時又忽然停住。


    門吱呀一聲打開,沈湑的麵孔出現在門扉中,道:“進來吧。”


    房內如往常一般支著一個小爐,爐子上一壺清茶正沸騰著散發出清幽的茶香。


    “老夫與青蓮先生一別數十載了,今日沈湑以茶代酒說說往事吧。”沈湑將麵前的兩隻小茶碗斟滿茶水道。


    “沈大人,你怕是認錯人了,小老兒到沈府數日,雖然受盡了沈大人禮遇,但實在慚愧,小老兒並非沈大人口中之人。”


    沈湑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道:“青蓮先生,數十年前你從鄴城中消失。如今我們都老了,你的外貌雖然變化甚多,可骨子裏的東西老夫不會看錯的。”


    “沈大人,誰都有看走眼的時候。”


    “嗬嗬,青蓮先生啊,你這固執的秉性還是一點都沒變啊。青蓮先生當年是有名的風雅之人,嬌娥相伴華服美屋吟月對花,卻忽然轉性將自己流放孤村,破屋草房貧病交加,吃盡苦頭,難道不是因為內心的愧疚嗎?”沈湑目光灼灼地看著青蓮先生。


    青蓮先生沒說話,他灰白的臉色悄然染上兩坨紅暈,下顎微翹的花白胡須有些顫抖,端起桌上的茶杯沉默著飲了一口。


    “老夫很好奇,這麽多年了,你午夜夢迴的時候看見過數萬枉死雷霆將士的眼睛嗎?”


    “別說了。”青蓮先生渾濁的眼睛被燭火刺痛,不,更準確的說,是被沈湑的話語刺痛。


    “我要說。數十年前的那樁冤案,是你們造成的。他們的冤屈自然也應該由你們來洗刷,這是你們欠雷帥,欠雷霆軍的。”


    青蓮先生歎息了一聲閉上渾濁的眼睛道:“我有罪……躲了這麽多年,終究是躲不過去的。沈大人你說吧,你要我做什麽?”


    “老夫要你說出當年的一切。如何偽造雷帥通敵叛國的書信?”


    青蓮先生的臉色灰白,嘴角微微抽搐道:“此事皆怪我當年太過自負,著了施溪亭的道了。實在慚愧,小老兒平生愛詩書、愛美人,最愛的卻是丹青……”


    沈湑的思緒隨青蓮先生的迴憶來到三十年前。


    一座雅致清秀的院落隱匿在繁華喧囂的長街一腳,院內奇樹名葩,亭台樓閣,一座虹橋橫跨碧波粼粼的水麵,幾個腰肢纖細身穿碧綠紗衣的女子娉婷走過。此處叫做虛朗閣,是一處專門的詩作畫作交易之地。


    一位青衫長袍的男子走進來,綠衣女子迎上前道:“青蓮先生來了。”


    “你家主人在嗎?”青蓮先生點點頭道。


    “主人等候先生多時了,叫采蘋帶先生進去。先生請隨奴婢來。”


    采蘋帶著青蓮先生來到一間裝飾雅致的碧綠色竹屋,屋內皆以碧色青竹製成的物品作為擺設,隱隱還能聞見青竹散發出的淡淡木香,一個身穿湖藍色錦衣略顯肥胖的中年男子坐在竹椅上閉目凝神。


    “主人,青蓮先生到了。”


    “先生請坐。”中年男子睜開眼睛道。


    “不知道先生最近又有什麽新作呢?”胖中年男子笑眯眯地問。


    青蓮先生淡然一笑道:“這些日子懈怠了,並無甚麽新作。”


    男子想了想點頭道:“既然先生這些日子得空了,那便把袁大人過壽的鬆鶴延年圖畫了吧。”


    青蓮先生微微吃驚道:“閣主不是不知,青蓮從不畫規定題目之圖,也從不畫壽誕之圖。”


    胖男子笑得有些意味深長:“我當然知道,不過那是以前,青蓮先生你的丹青妙筆無人能及。隻是現在情況已經不同了。”


    “如何不同?”


    胖男子還是殷勤地笑著,眼神中精光一閃,話鋒突變道:“有一事先生可能不知道,此時正好是個機會告知先生。”


    “何事?”青蓮先生問道。


    胖男子露出為難的神色道:“先生有所不知,現在你的畫作已經不是最出類拔萃的了,我這虛朗閣第一畫師的位子,先生怕是要退位讓賢了。”


    青蓮先生大驚道:“怎麽可能!”


    “山外青山樓外樓,這有什麽好奇怪的。”說完,男子站起來從青竹博古架上拿過一個卷軸道:“你看看吧。”


    青蓮先生眼神陰鬱打開手中的卷軸,畫卷上一片山巒秀潤淡雅的風貌映入眼簾,他隻看了一眼便臉色大變。


    此圖上描繪的景致千丘萬壑,峰巒疊翠,鬆石挺秀,雲山煙樹,沙汀村舍,布局疏密有致,變幻無窮,實在是奇譎深妙,堪稱“山川渾厚,草木華滋”。


    “此圖比之先生的大作如何?”


    青蓮先生被畫卷簡遠的意境和畫師內心中寒暖交加的故事攝走了魂魄,端著畫卷訥訥道:“在下不如他。”


    “那麽就請先生好好地畫鬆鶴延年圖吧。”


    一絲落寞和不甘在青蓮先生眼中流露,他強自按捺著憤怒道:“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


    “你說吧。”


    “青蓮想知道此畫出自何人之手?”


    “這個嘛,你到時候自然知道。他如今已經答應來虛朗閣作畫了,你們到時候自然會相見的。”說完,胖男子便轉身離開了。


    青蓮先生少年得誌,二十歲時便才動大鄴,青年有為,任是多有身份之人,想要求得青蓮先生的一幅丹青,要說盡好話才能得到。他受盡了王公貴族追捧,平日裏這虛朗閣閣主對他也是千依百順的,驕矜慣了的人忽然受到這樣的折辱,自然難以接受。


    “閣主且慢走。”青蓮先生高聲道。


    “先生你還有何事?”


    “我想與作出此畫之人當麵比試。”


    “我看這就不必了吧,免得傷了臉麵。”


    “請閣主成全。”青蓮先生語氣堅持,行了個大禮躬身道。


    虛朗閣閣主轉身看見青蓮先生的樣子,歎了一口氣道:“先生你這又是何必呢?即使費先生來了虛朗閣,也不一定一山不容二虎,青蓮先生你的才華本閣主心裏是知道的。”


    “請閣主成全。”


    “唉……”虛朗閣閣主搖了搖頭,語氣無奈道:“此事本閣主也不能做主,不如我將費先生請來你們當麵說吧。”


    “多謝閣主。”


    正在此時,方才那個容長臉蛋的綠衣女子進來道:“主人,費先生求見。”


    “巧了!真是巧了。”閣主撫掌大笑道。


    “費高樓見過閣主。”一個約麽五十歲的長者走進來道,他身材清瘦,麵目枯黃,一雙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眼中有些渾濁。


    青蓮先生在此之前其實在心中暗暗猜想過費高樓的樣子,年齡大約是對得上的,隻是沒想到他生成這樣。能畫出那樣畫作的人眼中必然裝滿了故事和寒涼才是,可是他眼前的這個費高樓不僅沒有應該出現的滄桑之感,更流露出了市儈圓滑之意。


    青蓮先生心中不禁生疑,不相信此畫出自麵前這個小老頭之手,問道:“此畫可是出自先生之手?”


    “是我所做。”費高樓道。


    “在下也略通丹青,看到先生大作,不由心向往之想要和先生比試一番。不知先生可願給在下三分薄麵?”


    “費某從不與旁人比試。”


    “先生是不敢嗎?”青蓮先生逼仄道。


    “哈哈哈。小子自不量力,我是怕你輸不起。”費高樓道。


    “輸贏還是未知,先生如何知道在下一定輸了?”


    “因為你遇到的對手是我。”


    “三日之後,就在此處,請先生準時赴約,屆時勞煩閣主了。”青蓮先生道。


    “費先生答允了嗎?”虛朗閣閣主問費高樓道。


    “當然,隻不過在下有一個要求,等青蓮先生聽過後再做決定是否還要比開始。”費高樓眼神帶著挑釁看著青蓮先生道。


    “但講無妨。”青蓮先生道。


    “好,那費某就不客氣了。三日之後的比試,倘若費某輸了,費某便離開鄴城,有生之年絕不踏足半步,若是青蓮先生輸了,青蓮先生要幫費某做一件事情。如何?”


    青蓮先生講到此處痛苦地閉上眼睛,長歎一口氣道:“老夫那時候年輕氣盛,根本沒有想到此事是他們設的局。”


    沈湑道:“何人?”


    “費高樓與虛朗閣閣主的背後之人是施溪亭。到了約定的那一日,我與費高樓在虛朗閣比試,閣主給我們出的題目是‘一江明月一江秋’,需在三炷香之內完成,並且掛在虛朗閣之中,三日內售出者為勝。其實費高樓早就知道題目並且早作了準備,結果自然是老夫輸了。”


    “你做的事情是不是偽造一封信?”沈湑問。


    青蓮先生渾濁的眼睛流露出悔意,點點頭道:“是,我按照約定,輸了比試之後,偽造了一封雷霆君主帥雷鳴通敵叛國的書信。”


    “隨後,你害怕被害連夜離開鄴城,逃到了一個不知名的村子,隱姓埋名做起了教書先生,吃盡苦頭來贖罪是嗎?”


    “青蓮實在是慚愧,愧對雷帥,也愧對數萬雷霆軍將士。”他雪白的頭發在燭火中泛著蒼涼的光芒,更顯的整個人孱弱佝僂。


    “將你今夜對老夫說的話對世人再說一遍,給雷霆軍和雷帥一個清白吧。”沈湑道。


    “我心裏愧悔難安了這麽多年,苟且透生三十年沒有舍得死,是該對當年事有一個交代的。”


    “你現在的情況不用老夫多說,外麵有人想取你的性命,在雷霆軍的案子沒有昭雪之前,老夫會護你周全,也請你多加小心,不要給惡人可趁之機,否則雷帥和雷霆軍將永遠蒙受這不白之冤了。”沈湑沉聲道。


    寒鴉的叫聲聲聲淒厲,冷月泛著白光。施溪亭在殿內靜坐,更漏中的沙子將要流盡,他聽見門外響起了腳步聲,睜開血紅的雙眼。


    曹平大步走了進來,施溪亭問道:“事情如何了?”


    “大人,落梅第做了十足的防範,卑職根本沒有機會殺死青蓮先生。”


    “沒用的奴才!老夫不管你用什麽辦法,青蓮先生隻能死,不能再多活一天了!”


    “是,大人。”


    “雷霆軍餘孽追查得如何了?”


    “卑職,卑職正在全力搜捕。”


    “搜捕搜捕,等你搜捕到了,都要變天了!沈湑現在知道了什麽,老夫都不敢想,你務必快些找到雷霆軍餘孽,找到證據殺死他!不能在節外生枝了。”


    “大人,雷霆軍餘孽現在大理寺關著,張見信竟然把他們藏在密室中,卑職這次不會再失手了。”


    “老夫覺得那個逃出去的是個重要的角色,他不能活,證據很有可能就在他身上。”


    “大人,此人與袁家二公子關係匪淺,那袁二公子還曾在卑職手下救了他,他會不會被袁二公子藏起來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敢跟老夫作對!那就別怪老夫出手了……”施溪亭的眼中閃過一絲狠毒,如同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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