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阿寺被叫到禦書房問話。

    正是用晚膳的時間,常福在一旁布菜,阿寺埋首伏跪在地上。

    宇文允抿一口清湯,“郡主這幾日可好?”

    隻聽阿寺道,那聲音悲切,帶著哭腔:“迴陛下,郡主這幾日非常不好,時常哭鬧,一雙眼一整天就沒有幹過,飯也不肯用,人瘦了一圈,腳上的傷也還沒好。”

    再抬頭,阿寺的臉早已淚水瀅瀅,“奴婢求陛下,去看看郡主吧!”說完又重重地磕頭,偌大的殿中,迴響聲清澈清晰。

    “腳怎麽受傷了?”宇文允放下碗筷,再無心吃飯。

    “頒布聖旨那天早上,郡主不小心被瓷片劃傷了腳,守門的宮女說是小傷,不讓通知陛下也不讓找禦醫。”阿寺如實道。

    “未央宮雖有外傷藥,卻不對症……”

    話還未說完,高大的身影已經從身畔走過,隻留一抹清冽冷香。

    常福看著一桌子沒動的菜,重重地歎口氣,郡主這幾日不好,皇帝這幾日又何曾好過,每頓隻喝兩口湯,人也肉眼可見的清減不少。

    宇文允到未央宮的時候,地上的殘碎剛收拾好,少女坐在貴妃小榻上,一雙手抱著膝蓋,頭埋著,小小的一團。

    聽見聲響,接著熟悉的冷香入鼻,人已經站到了麵前。

    嘉諾抬頭,眼睛紅腫著,一張明媚的小臉憔悴不堪。

    “二哥哥。”聲音沙啞至極,都快要不能發聲了。她微微張開一點手,想要他抱,卻隻聽他冷冷地嗓音。

    “後天晚上為你設了一場宮宴,尚書府一家都會來。這兩日你好好調整一下狀態,別這幅樣子去見人。”

    嘉諾的手縮迴去了,有些無措,盯著他一顆豆大的眼淚又止不住的掉下去。

    這時,禦醫來了。

    宇文允去到殿外,低聲給清影交代幾句什麽,然後便見守門的那幾個宮女被押走了。

    女醫給嘉諾的小腳重新換了藥,又開了兩幅開胃補身子的藥,然後便退出來。

    “如何?”宇文允問。

    禦醫答:“迴陛下,臣開了藥,郡主的腳傷過兩日便會好,隻是看郡主精神萎靡不佳,脈息薄弱,再這樣下去怕是會抑鬱成疾。”

    阿寺一驚,突然跪下,“陛下,求您收迴成命吧,郡主體弱,經不起折騰啊。”

    她自小便在宮中長大,

    後宮妃嬪因為失寵失子的多抑鬱,後來不是瘋了傻了就是自戕了,阿寺心裏懼怕至極。

    宇文允不置可否,隻身去了未央宮的小廚房,片刻後他便端出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小餛飩。走進殿中,放到嘉諾小榻旁邊的小桌上。

    “上次不是說餛飩好吃嗎,諾兒聽話,起來吃了。”宇文允坐到她身旁,伸過手去扶她。

    小餛飩鮮香四溢,嘉諾卻一點胃口都沒有,隻是一雙紅紅的眼睛靜看宇文允,和前幾日比起來,他清減了一些,眼底也是一片鬱青。

    他怎麽了?

    是為她不肯嫁而煩心嗎?

    手底的人拗著勁兒,不肯動,宇文允沒法,將碗端起來,用勺子舀了一個喂到嘉諾嘴邊,眉頭輕輕蹙著,哄她:“諾兒乖。”

    看著她尖了的下巴,他又道:“女孩子太瘦了不好看,到時尚書府的公子該不喜歡你了。”

    “誰要他喜歡!”嘉諾嚷出聲,一抬手就把宇文允手裏的碗摔了出去。

    砰的一聲,白瓷片,湯汁,小餛飩,紫菜,蝦皮,灑了一地。

    她現在這個樣子,宇文允也並不好受,心髒悶悶地鈍痛,可他沒有辦法,他已經對她產生了一些情感,不能越陷越深。

    她是他仇人的女兒,那些意動情愫,讓他快樂也更令他感到不恥和罪惡。

    把她送走,是唯一的辦法。

    “你到底要幹什麽!竟敢在朕麵前摔東西,一而再的忤逆朕!”他手背被湯汁燙紅了一片,捏著嘉諾的下頜,咬牙狠聲道:“你以為朕不敢罰你是不是?!”

    他沉著臉吼她,一雙眼冷得駭人。

    嘉諾嚇得凝氣,躲開那陰冷的眼神迅速垂下眸子,又看見了他手背上的一大片紅印。

    沉默片刻。

    嘉諾小心翼翼地拿下宇文允掐著她下巴的手,聲音放得很輕:“二哥哥對不起,是諾兒錯了。”

    “二哥哥救了諾兒和母妃一命,又封諾兒為熹平郡主,依舊享受榮寵,可諾兒卻不知好歹,時常惹二哥哥生氣,忤逆二哥哥。還貪心不足,想要二哥哥像小時候一般寵溺諾兒,可事實卻是我們都長大了,二哥哥如今是一國之君,萬事皆有為國為君的考量。”

    她擦幹臉上的淚痕,深吸一口氣,重新抬眸看他:“二哥哥不要生氣了,若是諾兒嫁了能讓二哥哥不再煩惱,開開心心的,諾兒願意嫁。”

    諾

    兒願意嫁。

    聽到了滿意的答案,宇文允本該心情舒暢才對,可那些話,他聽得尤為刺耳。最後卻也隻是對她答道:“那便好。”

    說完,他轉身便要走,一隻小手卻將他的大手拉住了,依舊溫熱柔軟。

    嘉諾已從榻上起身,跪到了地上,“陛下,幾日前熹平去找過母妃,母妃說太上皇的床榻下有個暗格,太上皇習慣將貴重的東西藏於暗格中,玉璽或許在裏麵。”

    給他下跪,自稱熹平,叫他陛下。

    終於還是把她推遠了。

    宇文允不禁無聲自嘲一笑。

    一息後,又聽那溫溫柔柔的聲音說道:“陛下放心,後日的宴會熹平一定盛裝出席,不會丟了陛下的臉麵,嫁過去後也會和李知堯恩愛不疑,兩相白首。”

    他居高臨下,她抬頭仰望他,一張淚臉早已幹幹淨淨,還向他彎唇笑了一笑。

    恩愛不疑,兩相白首。

    這八個字猶如生鏽鈍刀,一刀一刀的割他。心髒的痛扯著他唿吸都痛,宇文允不敢再看她,轉了身募地闔上一雙泛紅的眼。

    良久良久,他才艱難地從喉間擠出兩個字:“甚好。”

    崇華殿□□。

    自從未央宮迴來已經三個時辰了,陛下便一直在練劍。從月華清明到烏雲蔽月,再到天下起大雨。

    殺氣太重,周圍的樹枝砍斷不少,常福不敢過去,隻撐著傘站在雨中,勸道:“這麽大的雨,陛下別再練了,龍體要緊,萬不可傷了龍體呀。”

    “陛下,龍體乃胤朝國之根本,陛下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天下黎明百姓想想啊。”

    說著,常福直接扔了傘,跪在積水中。

    “陛下……”

    可他怎麽勸也沒用,宇文允根本就聽不見他的話,耳邊迴響著的是嘉諾今晚說的那些話。

    諾兒願意嫁。

    恩愛不疑,兩相白首。

    那時候,他多想說出‘我母親因傅瀾汐而死,你是我仇人的女兒。’可若是說了,他們之間便什麽都沒有了,就連幼時的那點兄妹情誼都不複存在。

    他們徹徹底底的變成仇人。

    五更天的時候,清影才巡到崇華殿這邊來。

    “清影大人,陛下已經練了四個時辰了,您快勸勸他。”常福如見到救星一般,他上去攔隻會被瞬間劈成兩半,但是清影

    大人武功高強。

    長劍破鞘,兩道黑影在雨中打鬥起來,淩厲的劍光劃破暗夜一線。

    宇文允劍法一流,練得出神入化,清影不是他的對手,憑借在時間上宇文允疲累的優勢,他才敢上前一搏。

    劍鋒相抵,宇文允早已渾身濕透,雨水在他清雋的臉上一遍遍衝刷。雨聲簌簌,清影大聲道:“停下來,你再這樣練下去會傷到自己的!”

    天是暗的,可宇文允那張臉煞白,一雙眼嗜血腥紅。

    雙方較著勁兒,宇文允根本就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你若不想她嫁收迴成命便是,何苦折磨自己!”既是屬下,可他們也曾一起出生入死。清影了解他。

    宇文允手一鬆,長劍落地,抖得泠泠作響。

    “快,扶陛下進屋,我去傳禦醫。”清影撿起地上的劍,吩咐常福。

    “是,是是。”

    常福過來,“陛下,您沒事吧?”

    宇文允渾身冰涼,五髒六腑卻滾燙,剛走上迴廊,胸腔湧上一股甜,他強忍著想要咽下去,可下一息,眼前發黑,他意識漸失倒下去,暗紅的血液順著嘴角溢出來。

    見血了。

    常福嚇得全身發抖,聲音也是抖的:“快,快來人啊!”

    嘉諾答應嫁人,禁足自然也就取消。之前守門的那幾個宮女不在了,她們也沒當迴事兒。實則當晚她們便別逐出宮去,臨走前各打二十大板,還割了舌頭。

    第二日,嘉諾天亮起的床。

    “郡主,用早膳了。”阿寺提醒。

    “嗯。”

    早膳豐盛,營養粥,小菜,點心,蛋羹,什麽都有。

    看著嘉諾喝完了一碗小米粥,還吃了菜,點心也吃了兩個,阿寺嘴角勾起,看來郡主是想通了。

    能吃得下飯便什麽都好。

    一整天下來,阿寺並沒有發現什麽異常,郡主該吃吃該喝喝,又睡了午覺,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阿寺卻不知,她離開時,嘉諾就將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睡覺亦是昏昏沉沉,夢魘不斷。

    宮宴的日子轉眼便到。

    換了新做的衣裙,時間也還早,嘉諾主動說:“阿寺,你給我描個妝吧。”

    阿寺看嘉諾,少女眉目如畫,紅的唇,白的膚,不施粉黛也俏麗,配著這一身霓裳月色

    裙,亦是驚鹿之姿,宛如仙子。

    “好。”阿寺笑著答。

    既然郡主都要求了,那她定要把小郡主畫得更加好看,讓那李公子見了,著迷入心。日後娶迴家,加倍對小郡主好。

    小郡主生的這般好看,阿寺瞧著都喜歡,這世上誰人不愛呢。”阿寺一邊給嘉諾描眉,一邊發自內心的感歎。

    “那你說李知堯會愛嗎?”嘉諾問,看著鏡中的阿寺,她眸子清澈如水。

    心也如水一般平靜。

    “當然會了,郡主你看不出來麽,摘櫻桃的時候,李公子就對郡主百般討好呢。”

    阿寺指尖拈了一片花鈿,輕輕貼在少女額頭,這算是畫好了。

    臉上多了幾分顏色,單純收斂,少女更顯嬌豔,就像早晨新開的薔薇,水嫩嫩的嬌,明媚媚的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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