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澤之急於趕迴去,是擔心下屬們覲見,萬一言語有個不妥,連個圓場的人都沒有。


    迴到上海分局已是上午十點半鍾了,迎麵看到鞏肅和,劉澤之問道:“你應該是第一個覲見毛先生的吧?怎麽還沒走?今天你應該很忙啊。”


    “是啊,毛先生隻和我談了不到十分鍾,今天陸陸續續有些人自首,剛接到一個好消息:溫桂勝半個小時前自首了!”


    “那你逗留在這裏幹什麽?”


    傅鐵山、萬祥良小心翼翼的從車上卸下金磚,鞏肅和忍不住兩眼放光,答道:“真的運迴來了?太好了!毛先生命我等著金磚到了,運到原76號去。”


    劉澤之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闖什麽禍了那,毛先生真是心細如發,原76號的牢房盡頭,有一個小隔間,裝有監聽,特質的鐵門不僅要有鑰匙、密碼,還需要四五個壯漢才能抬起,金磚放在那裏萬無一失——告訴他們別卸車了,原車運到你那裏。”


    “是。闖禍?您多慮了,我又不是馮根生,赳赳武夫。”


    劉澤之叫過徐逸軒,傳達了毛人鳳的命令,問道:“你隨車過去嗎?”


    “那是當然,我做事一向善始善終。”


    劉澤之不願再起口舌之爭,答道:“徐處長請便,我就不去了。”劉澤之走了幾步,又迴頭叫過鞏肅和,低聲說道:“老鞏,對溫桂勝,還有毛駿,別太……生活上盡力照顧一下。”


    “是,恕屬下放肆,您也太心慈手軟了,溫桂勝還罷了,是自首,毛駿被抓捕後,痛罵了您兩次……”


    “唉,還是那句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別計較了,如何處置,我做不了主,別虐待,算是相處一場,我最後能做的了。”


    “是,那我去了。”


    劉澤之來到被毛人鳳占用的自己的辦公室,韓秘書、張占守在外間,崔峰也在,劉澤之問道:“誰在裏麵?”


    範大可答道:“易偉明,剛進去。”


    “崔峰,你怎麽還在這裏?你應該排在易偉明前麵吧?”


    神色憔悴疲倦的崔峰答道:“屬下無能,上海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大的治安案件,市警署很多人又消極怠工,雖然現在我手下大約有了二百名自己人,可上海這麽大,維持治安,又都都是外行,接到覲見毛先生的命令,我都出門了,又發生了一起惡性殺人案件、一起七八十個人的械鬥,匆匆初步處理後,才趕來的。”


    劉澤之安撫道:“這兩天上海的治安維持到這個份上,已經很不容易了,比之前我預想的好多了。”


    “謝謝長官體恤,正好有些事要向您請示,這是幾份《情況簡報》,請您過目。”


    劉澤之接過來審閱,奉命接收市政府的邵康厚來了,也是一臉的倦容。劉澤之示意他稍等。之前就相識的張占請他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十來分鍾後,易偉明走出裏間辦公室,劉澤之說道:“老邵,你先覲見毛先生。”


    “是。”邵康厚起身,整理了一下儀容,隨著張占走進來裏間。


    沒等劉澤之和崔峰開始商議,範大可突然來了,似乎有話要說,又不便出口的樣子。劉澤之說道:“大可,午飯準備好了嗎?算了,毛先生的口味,還是我知道的最清楚,韓秘書,我去食堂看看,一會再過來。”


    韓秘書心知肚明,笑道:“你去忙,易偉明出來了,就輪到崔峰了,怎麽也需要半個小時。”


    走出辦公室,範大可低聲說道:“鶴子來了,哭著一定要見您,她的情況很不好,我擔心她在這裏出事……那可怎麽辦?”


    “誰把她放進來了的?”


    範大可搓著手,答道:“就是因為不敢放她進來,所以在大門口,一個快臨產的孕婦,哭鬧著喊著您的名字,落到別人的眼裏……我解釋了幾句,別說路過圍觀的,看警衛的神色,就知道他們也想歪了,屬下轟走了看熱鬧的,可總不能把警衛也轟走吧?人來人往的……要不屬下把人強行抬走?”


    劉澤之走到走廊盡頭,向大門口望去,不由得吃了一驚:那個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藍布旗袍,披頭散發、哭鬧不止,除了一個大的嚇人的大肚子,瘦的嚇人的人是鶴子?記憶中的鶴子姿容秀麗、舉止溫婉,第一次懷孕時也是衣著得體,豐(和諧)腴滋潤……唉,自小養尊處優的鶴子……


    再看大門口警衛的樣子,雖然聽不到,卻很容易的判斷出是連訓斥帶驅趕,劉澤之的心軟了,想著邵康厚匯報市政府的情況,千頭萬緒,還有崔峰排在後麵,也不是一時半會能結束的,他決定去見一見鶴子。


    “我去見見她。”


    範大可阻攔不及,他的本意是沒有劉澤之發話,不好下狠手,誰知劉澤之居然會真的去見鶴子,這個大漢奸的家眷,尤其是鶴子本人還是一個日本人。


    劉澤之來到大門口,喝止已經開始動手推搡鶴子的警衛:“住手!”


    見到劉澤之,鶴子悲從中來,哭的更厲害了。


    在八名警衛、兩名門衛掩飾不住的異樣目光中,劉澤之走上前去,溫顏說道:“嫂夫人,你懷著身孕,怎麽能這麽激動?來,跟我來。”


    鶴子心一鬆,幾乎邁不開腳步,劉澤之隻得伸手攙扶,向不遠處一家茶館走去。


    警衛等不約而同的望過去,範大可沉下臉訓道:“看什麽看?!注意力如此不集中!毛先生在上海分局,警衛工作出不得一點紕漏,你們不明白嗎?”


    範大可是新任命的內衛組長,兼局長辦公室主任,是警衛們的頂頭上司,八名警衛一起立正,不敢再有鬆懈。


    範大可想了想,也向茶館走去,有個外人在場,流言蜚語多了,也可以為劉澤之做個證明。唉,就怕自己這個別人眼中劉澤之的親信,證詞未必有人信。


    劉澤之攙扶著鶴子走進茶館,這家茶館檔次並不高,沒有包間,劉澤之找了個角落的位置,扶著鶴子坐下,掏出手帕遞給鶴子:“嫂夫人,擦把臉,有什麽話,你說吧——來一壺白開水。”


    鶴子懷著臨月身孕,不宜喝茶。


    堂倌有些不悅,劉澤之掏出幾張鈔票,說道:“多的算是小費,請給我找一把梳子,在打兩個手巾把。”


    堂倌眼一亮,答道:“謝謝先生,這就來!”


    鶴子用劉澤之的手怕捂著臉,哭的很傷心。


    堂倌居然端來了一盆熱水,劉澤之勸道:“嫂夫人,我想尊夫,倪新也不願意看到現在如此憔悴的你。”


    鶴子哭了一會,劉澤之看了看表,卻沒有開口催促。


    終於,鶴子停止了哭泣,在劉澤之的再三勸解下,洗了臉,草草梳理了頭發。


    劉澤之歎道:“我曾命範大可盡力照顧……”


    “不是他的錯,範先生已經盡力了。”


    “鶴子,你為什麽不提前迴日本去?以倪新的細心,他不可能想不到,他這一入獄,你在中國舉目無親。”


    “他勸過我,是我堅持不肯,我嫁給了他,就是倪家的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親,是我的天,我的一切……”鶴子再次哭出聲來。


    劉澤之黯然:倪新,你何德何能,得妻如此?


    幾分鍾後,鶴子止住哭泣,問道:“倪新,他在哪裏?他怎麽樣了?”


    “他還活著,也沒有受刑,別的——我不方便說。”


    “你們會把他怎麽樣?”


    劉澤之苦笑:“我哪裏做的了主?”


    “他是個好人!你們不能冤枉他……”


    劉澤之脫口反駁:“好人?!那是你的看法!身為一個中國人,甘心做日本人的鷹犬……罷了,說這些幹什麽?以你的立場,怎麽可能聽得進去?倪新,的確是一個好丈夫。”


    “我想見他。”


    “這不可能!”


    “求你了,讓我見見他吧。”


    劉澤之隻得耐心解釋:“我沒有這個權利,就算有,你見他有用嗎?還不如好好地保重自己。別忘了,你懷著他的孩子。我想倪新也是這麽希望的。”


    “沒有他,我生不如死……”


    “你是一個母親!”


    鶴子固執的反駁:“可我首先是倪新的妻子!他死了,我絕不會活著……”鶴子又哭起來。


    劉澤之無計可施,坐在相隔兩張桌子的範大可重重的咳嗽了兩聲,動作很大的看了看手表。劉澤之想了想,無奈的說道:“我沒有辦法安排你去見他,我也不認為你去見他,對他、對你、對你腹中的孩子有好處,但我可以去見他,如果你有什麽話,我可以轉達。”見到倪新,也許可以讓他給鶴子寫張便箋,此時的鶴子,也隻有倪新,才能勸的住。唉,終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屍兩命,卻袖手旁觀吧?


    鶴子“貪欲未飽”,劉澤之又道:“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如果你不同意,請恕我愛莫能助。”


    鶴子隻得點了點頭,範大可再次重重的咳嗽,大幅度動作的看表。劉澤之隻得起身說道:“大可,你過來——嫂夫人,有什麽話你告訴範大可,他會轉告我的。咱們可說好了:我馬上去見倪新,很快就會給你消息,你迴去好好照顧自己。如果再見到你這麽憔悴,那我不會讓你知道倪新說了些什麽,以及他的近況。行嗎?”


    鶴子不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什麽時候給我消息?”


    “兩天之內。”


    “我可以給他帶東西嗎?”


    “不能——算了,食品、藥品、信件等都不行,換洗的衣服,可以,但要在下午三點前交給我。”


    範大可心道對漢奸家屬,劉副局長夠有耐心的啊。


    鶴子還想再爭取,劉澤之說道:“嫂夫人,我真的要走了,好好在租住的房子裏待著,兩天之內我會去找你。”


    鶴子生怕劉澤之變卦,不敢再勉強,心道等再次見到劉澤之,再提要求,點頭答應,又不放心的叮囑道:“你說話可要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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