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二年七月一日的重慶,驕陽似火,半個月的奔波後,劉澤之終於迴來了。


    熙熙攘攘的朝天碼頭與記憶中的印象相比,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卻已曆經了多少滄桑!劉澤之找了一家茶館坐下,要了一壺沱茶,望著眼前的人流發呆,半個月前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六月十五日淩晨三點,十天前抵達根據地的劉澤之奉命返迴重慶,周成斌親來送他上船,說道:“澤之,你走後我今天上午也動身迴上海。此次上海分局抗命營救,雖說唐吉田等人之死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可是除了我們這些人當事人,別的人搞不清楚也是有的,迴去後如果毛先生責備,你可別意氣用事。”


    劉澤之既擔心又不滿:“毛先生把你的軍銜降為上校,卻沒有處置張弛,他的軍銜比你還高一級,以後你怎麽當這個上海分局的局長?”


    “是我主動出麵承擔的責任,能救迴你的一條命,這個代價算不了什麽。再說張弛這個人,我信得過,我們之間的相處不會有問題的。”


    “但願吧,我想——之所以讓我迴局本部,是擔心你我在一起不好駕馭吧?”


    “胡說!你想多了,抗戰到了現在,軍統的犧牲太大了,外勤人員,特別是有經驗的職業特工,損失殆盡。上海分局有我有張弛,還有孫棟盛、葛佳鵬、馮根生他們,別的外勤站點可能更需要你。”


    劉澤之歎了口氣,說道:“如果把我留在上海,在你麾下,我不敢不盡全力,畢竟我這條命是你搶迴來的,這些年,同生共死……去了別的地方,我也不想瞞你,實在是意興闌珊。”


    “澤之,你的心情,我能體會,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振作起來,幾天前,謝威被公開槍殺……”


    劉澤之深深的歎息。


    周成斌又道:“徐建雪的死,你看不開,放不下,總以為是你,出於極為自私、極為齷蹉的目的害死了她,如果不是你……也許她也會被一同營救。”


    “這難道不是實情嗎?”


    “當然不是!澤之,你總是把很多不是你的責任強加在自己身上,建雪她,不僅是一個女人,她也是軍統的職業特工!”


    劉澤之抬眼望著天邊即將逝去的繁星,默然無語。


    周成斌又道:“有件事……倪新把徐建雪安葬在了萬國公墓,和郭烜葬在一起,九泉之下他們可以……澤之,我不知道對你而言,這個消息……總之陰錯陽差,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劉澤之看著周成斌,依舊無言。


    周成斌轉移了話題:“澤之,這裏有兩根金條和五百美金——”見劉澤之有意推辭,周成斌堅持道:“讓你拿你就拿著,和我,還客氣什麽?這本來就是你的私蓄。還有一張欠條,上海分局經費緊張,剩下的我暫時挪用,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歸還的機會。趕早出發吧,一路上多保重。”


    茶館內獨坐的劉澤之看著杯中的茶葉上下升騰翻滾,漸漸沉入水底,歸於沉寂,一抬頭,已是夕陽西下。他歎了口氣,起身離開。


    軍統局本部大樓院內,後門處一棟不起眼的小院,門口沒有掛牌子,裏麵是軍統的兩個特別工作組。六點整,下班鈴聲響起,陸陸續續有些人走了出來,從後門離開。劉澤之在馬路對麵找了個不起眼位置等待著。


    半個小時後,葉君遠走了出來,劉澤之喊了一聲:“老葉。”


    葉君遠抬頭一看,又驚又喜,幾步快走過來:“怎麽是你?你怎麽迴來了?不對啊,你怎麽會公開在軍統局本部露麵?是不是出事了?把行李給我,我替你拿。”


    “是的,我暴露了,被76號抓捕,一句兩句說不清,我還說你再不出來,我身上的證件也是假的,沒法登記進去找你,隻能給你打電話了。”


    葉君遠對同行的一名下屬交代了幾句,那人點頭離開,又對劉澤之說道:“那麵有個麵館,就是簡陋了一點,我請你吃麵,邊吃邊聊,走吧。”


    二人在麵館坐定,要了兩碗擔擔麵,劉澤之挑著能說的簡單說完,葉君遠歎道:“你真是太不容易了,我說那,你的臉色這麽不好,好在周成斌夠義氣……對了,你什麽時候迴來的?”


    “三個小時前到的朝天碼頭。”


    葉君遠奇道:“那你還沒去見毛先生吧?你啊,明明知道毛先生最注重規矩,怎麽能先來見我?要聊天以後的是機會,都說我不通人情世故,你還不如我那。”


    劉澤之笑笑,恰好夥計端上麵,低頭開始吃麵。


    葉君遠又道:“這樣吧,吃完麵我陪你去渝園,就說你來覲見,被我看見了,強拉你來吃麵。反正上次毛先生當眾宣布張弛升職,我忍不住發了幾句牢騷,就被處分了,還關了幾天禁閉,虱子多了不愁,再得罪毛先生一次也不要緊。”


    事關張占能否成功潛伏,知道的人少一個,張占的安全就多一分,劉澤之沒搭話。


    吃到一半,葉君遠問道:“你急著來找我什麽事?”


    “我此次迴來,也不知道毛先生如何安排我。”


    “你這樣的特工,閑不住!毛先生千裏迢迢那你從上海調迴來,估計是讓你休整一段時間,而後重用你,要麽留在身邊,要麽派到外勤站點當個負責人。”


    劉澤之吃完麵,說道:“不瞞你說我有事求你,我想——辭職,估計批準的可能性不大……”


    沒等劉澤之說完,葉君遠打斷了他的話:“什麽?辭職?為什麽?這不可能,軍統有規矩:戰時不得離職,除非你死……我是說你怎麽有這麽奇怪的想法?”


    “站著進來橫著出去,這我能不知道嗎?”


    “那你為什麽要辭職……哦,我明白了,營救你是周成斌的擅自行動吧?毛先生放棄了你……其實要我說你沒必要放在心上,這是軍統的家規,也不衝是你一個人去的,國家蒙難,個人的生死榮辱都沒有辦法顧及,何況隻是一些委屈……”


    “你誤會了,不是這個原因,我是個不祥之人,和我靠的太近……算了,我說了你也不明白,就因為辭職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我想在你那裏掛個職,可能幫不上你的忙,但我絕不給你添亂。仗總不能一直打下去,等到趕走日本鬼子,我就迴英國繼續學業。唉,這些年死在我手裏的人……下輩子做個懸壺濟世的醫生,也算是贖罪吧。”


    葉君遠猶豫道:“什麽不詳?你居然還相信這個?我這條命都是你救迴來的,按說……可我的工作室是個技術部門,你和我一樣,軍銜都是中校吧?就怕委屈了你,而且毛先生能答應嗎?”


    “我隻說刑餘之人,身體太差,不能正常上下班,隻好在你那裏一邊調養一邊學習,我想毛先生會答應的。以後的事,再想辦法吧。”


    葉君遠點頭答應:“行,就按你說的辦,走吧,去渝園,晚了就不好了。”


    渝園,劉澤之和葉君遠覲見毛人鳳,見到劉澤之平安歸來,毛人鳳也很高興,說道:“我算著這兩天你也該到了,來,陪我一起吃晚飯,老葉既然來了,也別走了,一起吃。”長者賜不敢辭,已經吃過一頓的二人誰都沒有挑明,勉力相陪。


    餐畢。毛人鳳問道:“到這邊坐,來人,上茶,澤之,今後有什麽打算?說來聽聽,我盡量滿足,老葉,你也別腹誹我偏袒,澤之這些年為國家,為軍統,屢立戰功。”


    葉君遠笑笑,答道:“屬下不敢,毛先生,劉澤之去局本部見您,恰好遇上了我,我倒有借重之意,隻不知毛先生肯否割愛?”


    毛人鳳很意外:“你想讓澤之去你那裏?你那裏是技術部門,他可是個外行。”


    劉澤之歎道:“毛先生,屬下當然是想複職,留在您身邊,不過屬下的身體,你是知道的,76號的電刑……實在是力不從心,不如先去葉主任那裏待一段日子,等調理好了,再請長官另行安排。”


    毛人鳳打量劉澤之,點頭同意:“看起來你的確虛弱憔悴,剛才吃飯的時候胃口也很差。也好,先跟著老葉學些技術,明天去覲見戴老板,然後休整一段時間。”


    晚上十點,二人走出渝園,葉君遠說道:“到我那裏住吧,我那裏宿舍還有空床位,湊合著先住幾天吧。”


    “好,明天還要辦入職手續。”


    二人來到葉君遠住宿的一棟軍統職員宿舍樓,大門口,一輛舊吉普停在樓門口,葉君遠一看,邊走邊說道:“陳勁鬆來了,他腿腳不方便,總務處特意給他配了一輛專車。”


    “他怎麽知道我迴來了?”


    “我讓人給他打的電話。”


    劉林跳下吉普車,轉身扶著陳勁鬆下了車,劉澤之愣在了當地。


    劉林轉頭看見劉澤之,也是一愣,呆呆的站在當地,眼睛裏漸漸泛起淚花。


    陳勁鬆笑道:“傻站在這幹什麽?你四哥,軍統的王牌間諜,迴來了!”


    劉澤之先反應過來,上前幾步,重重的拍了劉林兩下:“臭小子!長高了,也結實了。哭什麽?瞧你這點出息!”


    “四哥……”隻叫了這麽一句,劉林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傻孩子……對不起,我沒照顧好阿無,他是因為我才……”


    劉林的淚水肆意縱橫,連連搖頭:“不是,周局長說過:劉無是為國而死的……”


    提供劉無,陳勁鬆心下淒然,不知該說些什麽,葉君遠上前招唿:“都別站在這裏了,到我宿舍再聊。”


    這一夜,劉澤之平生第一次放縱自己醉去,醉後的他終於失態,伏案痛哭:“……我害死了劉無,害死了郭烜,害死了建雪……這些年,我心裏……苦的很,我對不起所有的人,對不起李士群,還有倪新、趙敬東,我利用他們……勁鬆啊,我死後一定會下地獄,我不是怕下地獄,我是怕死了之後還要去做討厭的不知趣的人,去打擾郭烜,還有那個她……”


    劉林驚疑莫名,不知所措,陳勁鬆和葉君遠苦勸不住,麵麵相覷,長歎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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