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高照,寒流之後的北京城迎來了溫煦的三月小陽春。


    張延齡騎著馬帶著隨從自正陽門入內城,直奔皇宮而去。遠遠看到午門高高的門樓,宮牆內輝煌的殿宇建築的時候,張延齡心情激動了起來。


    今日進宮自然不是來見朱厚照,朱厚照還在南方遊山玩水,四處宣揚他的平叛偉業。估計沒個十天半個月是迴不來的。張延齡進宮是要去見自己的姐姐張太後。


    在這個世界上,如果說除了妻兒之外,張延齡最關心的人是誰的話,那必是太後了。自己這個姐姐對自己是真心真意的疼愛的。長姐如母,在張延齡心目中,確實是看得跟母親一樣重。


    每每想到姐姐,張延齡都為她感到難過。丈夫朱佑樘英年早逝,兒子朱厚照對她也若即若離,母子感情並不很好。自己這幾年事情多,和妻兒都聚少離多,更別說常常進宮去見太後了。自姐夫朱佑樘去世之後,自己其實已經很少進宮和姐姐說話了。


    所以,太後獨居宮中,消磨歲月,必是過的很苦的。當然,那是心中的苦悶,不是物質上的。正因如此,當張延齡知道太後和楊廷和之間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的事情之後,張延齡其實是能夠理解她,並且也下不了狠心去挑明這件事的。


    太後也是人,她當然也希望有情感上的慰藉,希望能有體己之人。但是,她是太後,不同於普通人。即便情感上能夠理解,但是這件事卻不能任由發展下去。那是皇家醜聞,一旦爆發出來,不但皇家威嚴掃地,許多人也都會受牽連,包括張家兄弟。


    那一次自己在她的屋子裏看到了扇子和畫像等物之後,張延齡不得不用比較明顯的方式提醒了太後。甚至故意裝作不慎撕毀了扇子。便是告訴太後,自己已經知道了她和楊廷和的事情,要她迴頭,不要深陷進去。


    然而,太後似乎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在這種情況下,張延齡不得不采取斷然措施。那天晚上,張延齡和張忠兩人設計殺了幾名太後身邊知情的女官,一則是張延齡給太後的嚴厲的警告,另外,也是不想這件事的知情人太多,導致消息走漏。


    張延齡並不想做的這麽絕,但他不得不如此。太後的行為會毀了一切,包括她自己和張家,自己不能任由事情發展下去。


    自那日之後,張延齡便再也沒見過太後。多次進宮求見,都被太後拒絕。太後命人送來一匹錦緞,便是斷絕關係之意。張延齡心裏很難受,他知道,自己傷了姐姐的心。


    張延齡其實很想挑明了告訴太後,楊廷和那廝必是趁著她情緒苦悶之時趁虛而入,為的是借助她太後的身份,達到他的政治目的,而非真正的喜歡她。


    張延齡很想告訴太後,像楊廷和這樣的讀書人,自命風雅,眼高於頂。他喜歡的女人不會是太後這樣性格爽朗,相貌也一般的女子。況且已經徐娘半老。楊廷和身邊的女人,要麽是青樓名妓,要麽是文青小姐。他不過是引誘利用你罷了。


    但這樣的話,張延齡又怎麽說得出口?看得出,太後很在乎楊廷和。已經被楊廷和迷住了。自己說了,她未必會相信。就算相信了,那豈非對她更是沉重的打擊。讓她的生活更加的苦悶和淒冷。


    鑒於此,張延齡不得不采用斷然措施來製止這件事,但同時,姐弟感情也在景仁宮殺人事件之後陷入了冰冷的境地。


    張延齡這幾年一直處於緊張的你死我活的爭鬥之中,以及平叛出海作戰等各種大事之中,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去修複姐弟關係。


    去年,張忠去南洋的時候,張延齡問了一嘴。從張忠口中,張延齡得知楊廷和並沒有收手,這讓張延齡很是惱火。


    不過今天,張延齡是去看望太後,並沒有打算去和太後攤牌。相關的事情,他需要暗中打探清楚,拿到確實的證據,最後才能做出定奪。一個是內閣首輔,一個是太後,自己的姐姐,這件事必不能魯莽從事。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這種關係不能姑息,否則後患無窮。哪怕再一次得罪了太後,那也在所不惜。


    到了皇宮門口,宮門的守將張延齡居然不識。守衛皇宮的侍衛馬軍司,大漢將軍營中的將領,張延齡沒有一個不認識的,這位統領張延齡還真是不認識。想必是新進提拔的將領。


    不過張延齡報了名號之後,那將領倒是極為恭敬的行禮放行了。


    宮中春光明媚,花木繁茂。陽光下的花樹搖弋著,散發著花草的清香。溫暖的天氣已經讓蜜蜂和蝴蝶蘇醒,急不可耐的在陽光下翻飛。


    張延齡欣賞著景色,順著殿宇之間的道路往後宮緩緩行去。路過乾清宮前,驚飛了一群鴿子。皇上不在宮中,乾清宮中當真是門可羅雀了。


    路過坤寧宮的時候,張延齡聽到了後殿花園裏傳來的絲竹之聲。還有歡笑之聲傳來。張延齡有些納悶,坤寧宮中怎地一大早便有人吹奏樂曲,還大聲歡笑,真是怪事一件。


    一名小太監從宮門口出來,張延齡特意等他過來,拉住他詢問。那小太監認識張延齡,忙磕頭行禮。


    “誰在奏樂?誰笑的這麽大聲?”張延齡問道。


    “迴稟國公爺,是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在花園裏打秋千呢,絲竹是女官吹奏的,皇後娘娘愛聽。”小太監忙道。


    張延齡愣住了,原來是夏皇後。印象中,夏皇後恬靜溫和,說話都很小聲,居然會發出這麽大的笑聲來,顯得甚為開心的樣子。倒也讓人驚訝的很。自己那位大侄子對這位皇後可並不好,據說很少找夏皇後,最喜歡的還是那些狐媚女子。甚至當著她的麵表現的極為不尊重,跟其他女子調笑胡來。


    或許,正是因為朱厚照不再宮中,夏皇後才會這麽高興吧。


    張延齡本想去請安,但想想還是不要打攪夏皇後了,難得有舒心的日子,何必去打攪人家。過幾天,朱厚照迴京了,夏皇後怕是又要恢複到笑不露齒莊重嫻靜的狀態了。盡管朱厚照不喜歡她,她還是莊重自敬的。


    張延齡不免心中感歎,這世上又多少人戴著假麵具在生活,別人眼中的樣子,其實並非他們真實的模樣。自己身邊便有許多人。比如自己的姐姐,比如朝中的大臣,比如皇後。


    相較而言,倒是朱厚照活的真實,因為他可以為所欲為,想幹什麽便幹什麽,完全不在乎別人的感受。


    但這種真實,當真便比戴著麵具的虛假更寶貴麽?一個戴著麵具的人,當真便是虛假?一個率性而為的人,難道便是正確的真實?


    自從景仁宮殺人事件發生之後,張永便安排將太後的寢宮安排到了延禧宮。延禧宮在坤寧宮後方距離不遠,人來人往。張延齡希望這樣能阻止楊廷和膽大包天的進入後宮。他甚至讓張永重新製定內宮進出的規矩,不許外邊的官員隨意進出後宮。


    但根據現在的情形來看,似乎都沒有起到效果。其實也不奇怪,那楊廷和是內閣首輔,就算出入後宮太後居處,別人也說不了什麽。張延齡這麽做,最多隻是能確切掌握楊廷和和太後之間有無聯係罷了,但卻無法阻止。


    延禧宮前,一名宮女正站在宮門口東張西望。看到張延齡走來的身影,那宮女似乎吃了一驚,忙轉頭就走。


    張延齡認出了那是女官翠玉,是太後身邊侍奉的貼身女官之一,心中疑惑。心念急轉間,忽然出聲喝道:“站住!”


    那宮女翠玉躊躇站定,張延齡快步走近,皺眉喝道:“你不認識我麽?幹什麽見到我便似見到鬼一樣,轉頭就跑?”


    翠玉忙道:“奴婢該死,奴婢沒認出來國公爺。奴婢這便去稟報太後,說國公爺來了。”


    張延齡擺手道:“不必你去通報,我自進去見太後。翠玉,你是太後身邊的女官,怎地站在宮殿門口?你在等什麽人麽?”


    翠玉嚇了一跳,忙道:“沒,奴婢沒等什麽人,隻是……哦對了,是內庫要送件料子來給太後做春衣的,太後要過目,奴婢便在這裏等公公送來。”


    張延齡皺眉道:“當真如此?”


    紅玉忙道:“奴婢豈敢說謊,奴婢不要命了麽?”


    張延齡點頭,忽然低頭湊近翠玉的臉龐,惡狠狠的瞪著她的眼睛,壓低聲音道:“你認識紅玉和秀珠麽?你認識小鄧子麽?”


    翠玉打了個激靈,臉上一片慘白,露出駭然之色。她怎不知紅玉和秀珠?她們都是太後身邊的女官,小鄧子是之前景仁宮內侍管事。他們都在兩年前的一個夜裏死了。翠玉和其他人心裏其實都明白,她們是怎麽死的。


    “國公爺……奴婢……奴婢……什麽也不知道。”翠玉顫聲說道。


    張延齡冷笑道:“我什麽也沒問你,你說什麽不知道?你說有人送衣料來是麽?好,我就在這裏等著,看看會不會有人來送料子。若是沒有,你便是欺騙我。到時候,瞧我怎麽診治你。沒準你晚上睡覺的時候,紅玉秀珠她們會來找你。”


    翠玉嚇得渾身癱軟,捂著臉顫抖著,嚇得魂不守舍。


    “國公爺,不關我的事啊。太後吩咐奴婢來看著,等……人來了領進去,奴婢不敢不依啊。”翠玉崩潰了。


    張延齡直起身子,冷冷道:“等誰?”


    翠玉癱坐地下,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適才失言了,趕忙臉色煞白道:“國公爺饒了奴婢吧,奴婢不能亂說話,說了奴婢便是個死。”


    張延齡冷笑道:“你不說也是死。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等的是誰麽?楊首輔是不是?”


    翠玉說不出話來,坐在台階上不說話。


    “楊首輔經常來見太後是麽?今天也要來是不是?太後命你在宮門口接他進宮。是不是不從正門進?從側門是不是?每次來,都是從東邊的小門進來是不是?你腰間這串鑰匙便是側門的鑰匙是不是?”張延齡低聲喝道。


    翠玉此刻才明白,其實護國公什麽都知道了。張延齡當然什麽都知道,宮裏除了侍衛之外,內廷可都是他的人。張忠早已將這些事告訴了張延齡,張延齡怎會不知道楊廷和每次進延禧宮不從正門進,偷偷從側門進去的事情。


    “國公爺,饒命,奴婢隻是個下人,奴婢什麽也不知道,隻是接楊首輔進去。其他的一概不知啊。”翠玉呆呆道。


    張延齡皺眉沉吟,沉聲道:“翠玉,給你一次機會,你就當沒見到我。我自進去見太後,一會你等的人來了,你領他從小門進去便是。你便當什麽都不知道。你要是想去見紅玉和秀珠他們,便盡管耍花樣不合作,我保管你活不過今晚。”


    紅玉身體抖如篩糠一般,說不出話來。


    張延齡喝道:“聽到沒有?”


    紅玉忙道:“奴婢遵命,奴婢遵命便是。”


    張延齡點點頭,哼了一聲,大踏步上了台階,走進延禧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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