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半晌,倏地道,“那可巧了,私下裏本殿也想著明日離開呢。”


    雲七夜皮笑肉不笑,“……嗬,這可真是巧了。”


    寧止麵不改色,又道,“那你可想好去哪裏了?又或者,花川……你在乾陽可有親人?”


    看著他,雲七夜淡淡一笑,他刻意強調她的假名,無非便是要她迴答,“沒有。”


    “那可有好友?”


    “沒有。”


    “那愛侶呢?”


    “也沒有。”


    全是他要的答案。麵無波瀾,寧止順著話茬,頗為關心道,“既是無親無故,花小弟你又能去哪裏呢?”


    眼珠微轉,雲七夜佯裝討好狀,“若是殿下不嫌棄的話,可否容小民借貴院一住?”


    強忍住得逞的笑,寧止淡淡道,“自是可以。”


    “那就勞煩殿下了,小民先行謝過!”就在雲七夜一顆心剛落地,慶幸寧止總算可以遠離花錯的時候——


    扭頭,寧止轉而又看向花錯,“方才本殿的問題,花大夫似乎還沒有迴答完吧?也好,那就趁本殿離開醫館之前,盡數告知吧!花大夫,本殿問你,皇子妃到底得了什麽病?”


    身子一顫,雲七夜瞪大眼睛看向寧止,場麵冷清到了一個極點,好……好一個寧止!


    不清楚內幕,花錯靜默了半響後道,“皇子妃也算不得是病,而是她的雙肩受了箭傷,連帶著兩臂無力,險些廢掉。”


    半年前……箭傷。眼皮一顫,寧止扭頭看向雲七夜,直看得她朝後退了幾步,擠出一絲無所謂的笑來,“花大夫誇張了,嗬嗬……哪有那麽重的傷?何況我現在已經好了,不信你看。”


    說著,她笑嘻嘻地晃了晃胳膊,“喏,已經好了,你……誒!”


    驀地將她攔腰抱起,寧止大步朝院外走去,她能感知到他周身的寒氣,他抱著她的兩臂都在顫抖。心下一慌,她低聲喚他,“寧止,放我下來。”


    不為所動,寧止蹙眉,隻是將女子抱得更緊,卻明顯得避開了她的雙肩,唯恐磕碰到她的傷口。待迴到房內,他二話不說便將她放在了榻上,而後伸手欲解開她身前的衣扣。


    一愣,雲七夜慌得朝後閃退,“寧止,你幹什麽?”


    仍舊不說話,寧止趁著她的兩臂尚還不靈活,不出幾下已然解開了好幾顆扣子,驚得她瞪大了眼睛,“寧止,你瘋了!”


    是瘋了!一刹,寧止眼裏的光芒幽暗,壓抑不住那股戾氣噴薄而出,索性伸手覆上了她的肩上的衣衫,霍地使力一扯!


    “刺啦!”


    伴著那聲撕拉,女子的血瞳一刹凝縮成了芒狀,兩肩冰涼,她露在空氣裏的兩肩,赫然各有一道尚未康複完全的傷疤,說不出的猙獰。


    手掌頓在半空中,寧止怔怔地看著那兩道傷疤,半響後微微眯起了眼,輕且肯定道,“是箭傷。”


    “……是。”


    “是我親手使得光箭。”


    一哽,雲七夜許久後吃力道,“……是。”


    半空中的手垂落,寧止發出一聲低低的哀鳴,仿佛噩夢醒來一般,心髒撕疼!看著她,他強忍著痛楚一字一頓,“地宮裏,雲七夜,你!……”


    ——是我。


    緩緩地坐起身來,雲七夜的眼瞼微動,卻是努力扯出一抹笑來,“其實也沒什麽,我現在還活著,不是麽?嗬……打小,我的命就很賤,和烏龜王八鱉一樣長壽。哈哈,你是不知道,認識我的人都說我福大命大。其實我除了這個優點,我還智勇雙全,臨危不亂,遇難成祥啊!哈哈……哈……”


    越來越低的笑聲,她看見寧止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一雙手不住的顫抖。


    “寧止,我已經沒事了……喏,我還活著呢。”


    仿若還在噩夢中,寧止的眼神恍惚,“你是如何從地宮裏出來的?”


    “……是鳳起帶我從甬道裏爬出來的。”


    “那條甬道已經灌了銅汁,你們怎可能出來?”


    “可是,他就是帶著我出來了。”


    話音落下,雲七夜忙不迭閉上了眼睛,卻還是來不及,有淚水落了滿麵。記憶裏,有個人背著她,走過了那日的黑暗。


    一株葵。


    師父,容我自私一次。這一次,我先走……不要哭。你看天很藍,雪也很好,你不該哭的……死麽,對我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許是……該歡喜的。我死後,不要難過太久,有時間替死去的人難過……不若好好活下去。


    師父,去乾陽找他吧……你的生命,還很長呢,要好好活下去,帶著我的一份,活下去。然後,下輩子……又是無量歡喜,第一個……遇見你。


    師父,你瞧,天很好啊,那就千萬不要哭啊!


    ——莫失、莫忘。


    “寧止,你的命是我換迴來的。而我的命,是鳳起換迴來的。於他,我來生定當遇之。可於我,你呢?”


    ——要怎樣?


    有股腥甜淤在嗓子眼裏,寧止痛苦地擰眉,眼前盡是那日的景象——他願意欠任何人的,也不願欠她的。可,偏偏就是欠了她!


    怪不得,怪不得……


    握拳,他聽到自己全身的每塊骨頭都再顫抖,發出咯咯的聲響,怪不得她要變化了容貌迴乾陽,那便是……恨極了他吧?恨到再也不想見到他!


    三年,他和她之間隔了多少人事?可笑的是,這三年來……他又有什麽資格充當受害者?又有什麽資格……留住她?——傾四海之水,也洗不去的恨。


    嗓子眼裏一陣陣向上湧著的腥甜,他轉身背對著她,任由心髒抽搐叫囂,猩紅的血絲溢出唇角,“七夜,咳。隻消你說,即便是以死謝罪,我寧止……亦當是不做多言,任你處置。”


    身後,一聲輕微的動響,雲七夜低低道,“這便是,你的償還?”


    “是,可若你覺得不夠,我……”


    “傻子。”


    那一聲歎息,寧止不確定,是身後的人說了聲“傻子”,還是他聽見窗外有風吹過,將樹葉吹得沙沙作響。過了許久許久,他又聽見她說,“傻子,我要你的償還做什麽?感情這種東西,豈是能償還得起的?寧止,我做事,自是有我的原則和底線。我所作的,時至今日……未曾有半分後悔,都是我自願為之,就算再來一次,我亦是如此選擇。誠然,是有苦楚,可我心裏……是歡喜的。所以,若你覺得我是受了委屈,那反而是辱沒了我,因你覺得你不配要我如此。地宮三年,我以為再也見不到誰了……何曾想過我還能迴來,見到你……山在,樹在,天和大地也在……寧止,你說我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身子僵緊,寧止良久後低聲道,“那為何……不早早地來找我?”


    “我從地宮出來後,身子重創,根本支撐不住我到乾陽。二來,小鳳兒一死,我對這個世界……委實有些失望了。再者,你當初的那些話……雖然就連小鳳兒也說,那種情況下,任何人都會以為我是魔物,可是你的那些話啊……寧止,那一天,我僥幸沒死,可是我的心已經死了。待到我來乾陽,滿腦子都是你的話,我以為……你定是已經不愛我了。我知,並不是每個人都等得起……”


    “可是,你等了不是?”


    “是。”


    “既然你能等,緣何我不能等?七夜,你說我是傻子,你自己談何又不是呢?你覺得你不配叫我等你麽?”


    一哽,雲七夜屏息,良久說不出話來。背對著她,寧止掩嘴咳了咳,“七夜,你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以我的性格,你以為,我還會再愛上第二個誰?被這樣的你愛過,我還能再愛上誰?”


    ——這世間,始終你好。


    看著他的背影,雲七夜驀地輕聲道,“寧止,你的發帶歪了。”


    “咳!哦。”


    “我幫你係吧。”


    “好……”


    伸手,她緩慢且認真地幫他重新係著發帶,赤色的眸裏,有些盈亮的淚光。


    “寧止,我一生中有兩件事情最幸運。”


    “是什麽?”


    “一件,是遇到所有的人,教會我愛以及被愛。另一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春日,我遇見了一個叫寧止的人。”


    身子微微一顫,寧止不說話,任由身後的她靠上了他的後背。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很短暫,也或許很漫長,她微微動了動,“……寧止,再娶我一次吧。”


    恰恰,窗外有風嘩啦啦吹過,樹影碾碎了一地的日光,斑斑駁駁的。寧止啟唇,有猩紅的液體滴濺在他的手上——血不歸心。


    “你說的,是真是假?”


    一直以來,這個叫寧止的男人為了塑造和自己本性完全相反的冷漠,一貫強迫自己克製隱忍,不多問,不多說。而今,他如此迷茫地提問,反倒叫雲七夜一愣,“什麽?”


    握拳,寧止道,“我問你,你說要嫁我……是真是假?”


    眨了眨眼,雲七夜揶揄,“誰說要嫁你了?”


    寧止不語,咳嗽聲逐漸變急,卻又聽見她說,“我是問你,願不願娶我?”


    心頭一震,寧止強忍著那股腥氣,卻又不敢轉過頭去,生怕會驚到她。“我……咳,自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娶你。”


    “我就知道。”得意的低笑,雲七夜胡亂地擦著臉上的淚水,“你也必須得娶我,要不然……你一輩子都得一個人,嗬……寧止,我們迴家吧?”


    “好。”


    “嗬。”


    這半生的坎坷啊,


    在暮色中,


    盡數化做了甜蜜的淚……


    ——陌上開花,可緩緩歸矣。


    滄流曆三百六十年,夏。九殿大婚,迎娶新妻。其女貌似故人,殿甚愛,不吝喚之七夜。隔一年,帝薨,殿扶十五皇子登基,改帝號開明。自此,殿鮮少政事,閉門謝客,行蹤難測。


    ※


    “九殿……啊不,九千歲,還沒上朝?”


    “沒有啊!”


    “這可如何是好?要是皇上怪罪下來……”


    “皇上和千歲爺兄弟情深,自是不會怪罪,就怕怪到咱們身上啊!”


    宮道一角,幾名大臣焦急地跺腳,無不擔心。自從兩年前千歲爺大婚後,便是沉迷於妻色,莫說從此再也不上朝了,就連自己分內的文稿都不上交了!而今,眼見著每月的匯報期限又到,九千歲仍是一如既往地沒有交文稿。


    登門去要?他們哪敢去啊!這兩年裏,隻消去了的,哪個不是被整治得哭著迴來的?


    “哎呀,這可如何是好啊?”


    “我說各位,要不這麽著?千歲的那份文稿,咱們幾個幫著做了吧!”


    “啊?這……這能行嗎?”


    “能行!這兩年來,我私下裏不是沒聽說過,千歲的文稿幾乎都是各大官員代筆的,就連相爺也給他寫過!”


    瞪眼,他們不是沒聽說過代筆一事,隻不過不想連九十好幾的老相爺都出馬了……真是太可憐了!


    “可是……這代筆,是欺君啊。”


    “怕什麽?滿朝文武哪個沒給千歲代過筆?法不責眾,我們怕什麽?再說了,我們可是刑部的誒!”


    “說的好!周大人,倒是你,怎麽這麽不顧全大局呢?難不成你想叫千歲進宮來當差,天天折騰咱們?”


    慌得搖頭,“不不不!我也認為鄭大人你這個法子好啊!就這麽辦,咱們幾個輪流著給千歲寫文稿!”


    “好,就這麽辦!”


    一唿百應,眾大臣迅速撤離,隻要不被千歲爺折騰,要他們幹啥都願意啊!阿彌陀佛,但願千歲爺就別來上朝了罷,這裏有他們頂著便是了!


    “吔嗬,有蒲公英!”


    “哪裏?”


    “那裏咯!”


    郊外的官道上,從車廂裏露出一張好看的臉,那藍袍的男人有些出神地望著那漫無邊際的田野,但見朵朵迎風飛舞的蒲公英,漫天飄搖,煞是美麗。


    看著,他不禁扯唇而笑,容顏絕豔。


    ——永不止息的愛。


    “誒誒,師兄,你笑了啊!”


    目不轉睛地看著車廂裏的滄瀾千花,姬夢白忍不住又是一番的長篇大論,“所以說啊,多笑笑還是好的!你看你,不過才四十多歲嘛,整天陰沉的像個老頭兒,白瞎了這麽漂亮的臉蛋兒了!哎哎,真是心痛,想當初你是一個多麽純真活潑的少年啊!我……”


    終是惱了,滄瀾千花扭頭,“你要是再囉嗦,莫怪我翻臉不認人,一腳把你踢下車去!”


    慌了,姬夢白眼裏當下便是淚光,淡色的淚痣盈盈,“師兄,好歹咱倆的交情那是杠杠的,從小穿開襠褲長大的都沒有咱們親,你怎麽能這麽狠心呢?”


    “道不同不相為謀。”


    “怎會?一體嘛,再說了,神是神他媽生的,魔是魔他媽生的,大家都是媽生的,你何必對我如此的橫眉冷對呢?”


    眼角一抽,滄瀾千花再也淡定不住,當下怒喝,“再多嘴,我真把你這個死東西踹下去!”


    蔫了,姬夢白趕緊放下車廂簾子,規規矩矩地趕車,待到快進乾陽城門的時候,他麵色一動,有五年沒迴這地方了,合計著也沒多少人認識他了吧?……罷了,反正之前認識的也不多。


    “哎,師兄,你說人幹點好事總想讓鬼神知道,幹點壞事總想讓鬼神不知道,我們真是太難為鬼神了。”


    隔著層車簾,滄瀾千花的聲音傳來,“你後悔了?”


    後悔?後悔什麽?


    後悔五年前背著寧止先行尋到滄瀾,將師兄說服?亦或者,被師兄的驚天計劃驚詫到魂不附體?


    “師兄,這話又說迴來,你可還真能夠忍的。一忍……就是十幾年。若不是你在暗裏,寧止他們也沒那麽容易滅掉滄瀾啊。”


    一聲冷哼,滄瀾千花道,“哼,你以為我會便宜了那些魔物?若不是它們,我和花梨又豈會如此?”


    “對對對,您辛苦了。”笑的狗腿,姬夢白頗為感慨道,“可惜的是,幾乎沒人知道滄瀾被滅,師兄你的功勞最大。試問,要不是你暗裏觀測了十幾年,誰能知道地宮裏的終極秘密?莫怪你說我傷害不到你,還騙我說你創造了新的神,分明是你早就知道魔物控製下的滄瀾隻有魔,沒有神……真是的,激得我連夜循著瑜姑娘的氣息上山。……師兄,你藏的好深啊。”


    “你感慨完了沒有?”


    “沒有,我還想說,要不是你阻止了神獸,要不是你引得寧止他們避開了黃泉之水,他們斷斷是下不去地宮的。還有啊,要不是你在暗中推動,他們也不會那麽容易地破除掉那麽多法門的。難能可貴的是,最為關鍵的時刻,是你一直躲在暗裏,一舉將魔物懾服!師兄,你犧牲……”


    “閉嘴!”一腳踹出,卻又被姬夢白敏捷地躲了開來。車廂裏,滄瀾千花搖頭,額上的紅寶石已然不複,有的隻是一道傷疤,便是用它來延續了一盞本該滅去的長明燈。


    “師兄,你不好意思了?”


    “胡說些什麽?”


    “嘿嘿,那你就讓我說完嘛。要不是你,七夜的燈早就滅了,鳳起那孩子也支撐不到那時候去救她啊……隻可惜,鳳起他……”


    想那一日,幽冥下的魔物還是發現了暗處的二人,而後便是要玉石俱焚,迫得他二人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救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七夜被釘在湖避上,而後鳳起慘死……


    長久的靜默,滄瀾千花淡淡道,“為了信念,總得有人犧牲。花梨,鳳起……慶幸的是,鳳起那孩子……來生,定是幸福的。”


    “你怎生知曉?”


    “我看過他的命盤。”


    “哦,那便好……不過師兄啊,你幫七夜和鳳起出了地宮,身子尚還沒康複好,還是少看那些東西的好,太費心神。”


    不以為意,滄瀾千花道,“光說我,你自己何嚐不是?”


    “……哎喲,我比你年輕嘛,身子好著呢。倒是你,現在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不過你也別傷心,別難過,這樣也好,咱們兄弟倆以後就平平淡淡地流浪吧,也免受人打擾。”


    “可是現下打擾我最厲害的,好像就是你吧?”


    差點被噎死,姬夢白辯解,“要沒有我,師兄你的餘生該多無聊啊?”


    眼睫微眨,滄瀾千花驀地問道,“夢白,你說七夜那孩子,現在可好?”


    “有寧止那小子在,她定是好的!不過就算沒有寧止,她定也差不到哪裏去,嘿……我記得你曾經將她扔下河,甚至還是雪峰上倒吊,被毒蟲咬,逼她跳崖……哎,她哪一次不是生龍活虎地活下來了?”


    “你以為……我想如此?”一聲歎息,滄瀾千花的聲音裏帶著無奈,“那隻魔物在下麵看著呢,我若不如此,定是騙不了它,哪有半點的斷情絕義?委實不明白曆代滄瀾到底想要作何,我們是人,活生生的人,我們貪戀人間,我們有七情六欲,有什麽不對?還好,一切都過去了,神死了,魔也滅了。往後,再也沒有人受同樣的苦難了。”


    點頭,姬夢白道,“所以說,命運,也是可以改變的。亦或者,根本沒有狗屁的命運,那玩意壓根就是騙人的。就像我,不也沒變成禍世妖孽麽?”


    聞言,滄瀾千花不由哂笑,“師弟,有沒有人說你,其實是這個世上最陰險的人?哼,什麽都被你算計上了!”


    頓覺無辜,姬夢白反駁,“我不過是撮合了七夜和寧止而已,怎生就是陰險了?再說了,我再陰險,那也陰險不過寧止啊!”


    ——不過,你們這對舅甥,陰險得恰到好處啊!


    扯唇而笑,滄瀾千花將車簾打開,“師弟,我餓了,想先吃些東西。”


    “好啊!恰巧我也想做些事情,喏,就在那家酒樓停下來吧!”


    “好。”


    眼見兩名中年男子進來,夥計忙不迭上前,旋即又驚訝於兩人的容貌,真是……好漂亮的人呢,說是天仙也不足為過啊。


    “兩……兩位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想也不想,姬夢白道,“我大便。”


    一旁,滄瀾千花想了想,淡淡然道,“我要點你們這裏最名貴的菜,青椒炒牛肉。”


    “敢問……兩位是來砸場的吧?”


    臉色一黑,姬夢白扭迴頭去,“師兄,怎麽辦?我們被人家懷疑了。”


    一臉正色,滄瀾千花頗為淡定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師弟,我們換家酒樓便是了。反正不在這家吃,也死不了人,我們走!”


    說著,男人徑自轉身離去。身後,姬夢白笑,是死不了人。可是師兄,我不會比你先死的,我會留在你身邊,直到你死……你半生苦難,愛人,親人……所以,我不會再叫你孤身一人了。


    師兄,世人不曉得你的犧牲,可我曉得……何況,我答應過花梨,要照顧好你和七夜,現在七夜有阿止了,那你便有我吧……


    “師兄!”


    “嗯?”


    “我們一起看落日去吧!”


    “不去,那是姑娘家看的東西。”


    “那師兄,我們一起喝酒去吧!”


    “不喝,那東西傷身。”


    “那師兄……”


    “閉嘴,你再煩,我把你踹下車去!”


    轆轆聲中,精致的馬車沿著官道一路朝南駛去,直到化成模糊的點狀。不遠處,陽光吻貼著春日的河麵,甚是灑脫地隨波逐流,一直流過每一個春夏秋冬。


    “師兄,來生你想要作何?”


    “將花梨救出煉獄,然後……連帶著七夜,我們一家三口生活。不再修仙,過最最平凡的日子……”


    “嗬……真好啊……”


    “當然,隔壁最好住著你,兄弟。”


    眼裏的光芒一刹恢複,姬夢白扭過頭去,笑啊笑……直到笑出了眼淚。而後某一刻,他聽到身後的男人一聲譏笑,“痔瘡。”


    “……師兄你!”


    笑,滄瀾千花兀自趕車,徒留姬夢白暗自神傷,是該欣喜師兄惦記著他呢,還是該哭嚎他的淚痣?


    駕著車,滄瀾千花的笑容久久不曾消逝。


    我年少時所有的愛人,


    你們在我身上刻下的時光,


    在那些獨自淚眼的夜晚,


    我依然記得,你們便是這世間的最溫暖。


    隨著每一次唿吸,始終陪伴在我的心底。


    若有哪一日,你問我,人生是什麽?


    那許是,出生即是相遇,成長即是離別。這又短又長的生命裏,快樂是你,痛苦是你,遺忘是你,執著是你,愛和堅貞也是你……


    你要珍惜自己。


    ——七夜,爹很愛你。


    ※


    從睡夢中醒來,雲七夜想要起身,但是霸著她腰的人不肯放手。“寧止,時候不早了。”


    身後,寧止的手搭在她微微鼓起的肚子上,含含混混道了一聲,“還早。”


    “都大中午了。”


    “可寧皮皮說,還早。”


    “你怎麽知道,裏麵一定是個寧皮皮?”


    睜眼,寧止支起身靠近她,直到再輕輕一動便可貼上她的唇的地步,輕輕的,用可以讓所有女人瘋狂的聲音呢喃,“我的種,我豈能不清楚?”


    臉色刷紅,雲七夜別過頭去,“早知道,我還不如迴娘家住,也省的一天到晚被你氣。”


    笑,寧止道,“也好,你順便帶上我就可以了。”


    險些被噎死,雲七夜推了推他,“我要起床了。”


    “多睡會,大夫說孕婦要多靜養才是。”說著,寧止伸手,將身前的妻子牢牢地禁錮在懷裏,溫柔地輕聲誘哄,“乖,睡吧。”


    麵露苦色,雲七夜哀求,“我都睡了好幾個時辰了,真的是睡不著了。”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了,從前啊……”


    忍不住不住扯唇,雲七夜思忖著,這故事,寧止講了多少遍了?


    安靜的午後,春風從窗子裏吹了進來,書桌上的信紙在桌上忽閃忽閃的動,象一隻上下翻飛的蝶。時光緩緩地漫行而過,直到夕陽在天邊絢爛,由深赤變緋紅,由緋紅變嫣紫,再由嫣紫變橙黃,最後蕩漾成了一片溫暖的琥珀金,無上的安寧和幸福。


    ——一切如初。


    兩年前,她在萬佛寺抽中的簽,如是說。


    待到害喜的那幾個月,雲七夜吐得厲害,幾乎是吃什麽吐什麽,體重銳減了好些,怎也不像個孕婦。


    倒是苦了寧止,跟著她不吃,時刻守在她身邊,時不時低咒一聲,“欠抽的小東西!”


    “你說孩子幹什麽?”


    沒迴話,寧止隻是看著妻子圓鼓鼓的肚子,良久後低聲喃喃,“隻要一胎。”


    一愣,雲七夜摸了摸肚子,忍不住笑出了聲,“你是不是覺得生孩子很辛苦?”


    “……嗯。”


    “那這樣好了,下輩子換你做女人,你來生。”


    抿唇,寧止別扭了半天,鄭重的點頭,“好!”


    有便宜,她哪能不占?“那我要兩個,一男一女!”


    “十個都行。”


    嘴角一抽,雲七夜扭頭看著某人,“你不怕辛苦?”


    不說話,寧止隻是替她擦了擦額上的汗,良久後淡淡道,“沒道理,要你一個人吃苦。何況,這小東西是我播的種。”


    “……”


    之前的感動蕩然無存,雲七夜黑臉,委實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


    待到肚子裏的孩子快十個月的時候,寧止已然將中原四國所有經驗豐富的產婆拉到了別院裏,時刻待命。生產的那一日,陽光正好,恰是春日午後,花香庭暖。


    焦急地等在房外,寧止詫異地低喝,“為什麽她會慘叫?”


    頭疼,陳管家耐著性子解釋,“千歲,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的。”


    “為什麽?”


    “……因為疼嘛。”


    好不容易鎮定了些,待寧止看到婢女端出來的血盆子時,當下便刷白了臉色,“怎麽會有血,她怎麽了?”


    一旁,連秦宜也忍不住了,“千歲,女人生孩子,都會流血的。”


    “是嗎?”


    “是!”滿廊道的下人點頭應和。


    頓覺自己被鄙視了,寧止擰眉,理由冠冕堂皇,“我又沒生過孩子,當然不知道了!再者,本千歲政事繁忙,哪有時間研究女人生孩子是怎麽迴事?”


    說完,他又開始徘徊踱步,時不時再冒出幾個問題來,直到房內響起嬰兒的啼哭聲,所有的人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但見產婆歡喜地開門,“恭喜千歲,是個男孩啊!母子平安!”


    廊道裏,寧止一動也不動,隻是背過身去,將眼裏的濕潤掩去。


    “千歲?您不去看看夫人和孩子?”


    仍是不動,寧止良久後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我一聽這小子的哭聲,就有種預感,我們倆處不來。”


    果然。


    尤其寧皮皮一天到晚扒著雲七夜不放,還要嘟著嘴喝奶的時候,寧止怒了,“七夜,他非得吃奶麽?”


    溫柔地抱著懷裏的嬰兒,雲七夜隻是笑,見過這小不點的人一眼便知他是寧止的兒子,那眉眼分明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寧止,孩子還小,當然得吃奶了。”


    眼角一抽,寧止斜眼一看,但見那小家夥吃得更起勁了,這家夥是故意氣他的吧?“七夜,給他找個奶娘!”


    “我自己有,幹嗎要找奶娘?”說著,雲七夜抱緊了懷裏的孩子,露出了母愛的笑容。


    隻覺刺眼,寧止不死心地湊近,“七夜,我和他,你到底愛誰?”


    “兩個都愛。”


    “醜男有什麽好愛的?”


    “你怎麽能這麽說自己?”


    “……”


    淚水就在眼眶裏,寧止沒有哭,隻是默默地轉身,踏著破碎的夕陽出了房間。果然,塊頭大,就是容易失寵……這日子沒法過了!


    身後,雲七夜挑逗著懷裏的嬰兒,但見小小的孩子衝她一笑,眉眼彎彎。


    “呀,寧止你快看,這孩子笑的時候很像我呐!”


    孰料,孩子他爹扭頭,“原來,他也有那麽醜的時候?”


    “……”


    轉眼間,寧皮皮三歲了,整天拖著圓敦敦的身子,在別院裏屁顛屁顛地跑來跑去,灑下一陣陣歡快的……淚水。


    “嗚嗚!”


    他就知道,一家人都疼他,就屬他壞了良心的爹,冷酷無情,壞透了!


    此刻,小肉墩正在牆角裏罰站,理由是霸著他娘超過了半個時辰。“爹,你是不是看我不順眼?”


    咫尺,寧止悠閑地坐在太師椅上,順帶著晃悠幾下扇子。聽見兒子如是說,他勉為其難的抬頭,將那張小肉臉仔細的打量了一番,得出了結論。“嗯,你的臉確實挺欠揍的。”


    氣極,寧皮皮肉唿唿的小臉憋的通紅,“嫩止,我最討厭你了!”


    “哦?”


    “你等著,我一定會快快長大,然後帶著我娘離家出走!”


    笑,寧止的眼角微揚,“那感情好,皮皮啊,你有沒有聽人說過,練武的人長的最快?”


    上當了,寧皮皮瞪圓了眼睛,“真的嗎?”


    “真的。”懶洋洋的笑,寧止誘惑道,“你想不想去學武?隻消一年,你就可以長成五歲。”


    有這等好事?眼裏放光,寧皮皮蹭的一下子蹦到了寧止的腿上,嘟著小嘴,“我要學!”


    “那我明日,將你送到北齊赫連家可好?”


    “北齊?好遠啊,以後就看不見爹和娘了,也看不見外公,還有姨父姨母他們……皮皮不要。”


    看著兒子那雙淚光閃閃的眼睛,寧止一瞬還真是有些心軟了,可隻消一想到晚上睡書房的命運……一狠心,他繼續施加猛藥,怎麽也要把這小東西送走。


    “皮皮啊。”


    “誒,爹爹!”


    “北齊的東西,老好玩了,有……”


    小小的孩子抱著他的脖子,時不時用小嘴揪他一口,惹得他眉眼一動,頗為無奈地抱緊了亂動的孩子,“真是鬧心,我小的時候,你奶奶……”


    於是一個下午,某個父親沉浸在迴憶裏,時不時綻出一抹笑來,傾城之態。當一切安定下來,那些在時光裏邁出的腳步,跨過的道路,多年之後,迴首遙望,


    嗬……真好。


    後記。


    寧止一生陰險,凡事機關算盡,定是要按著他的預想而來。可要說馬失前蹄,莫過於寧皮皮練武一事,赫連雪迴信了,他說他不確信自己能不能控製得住捏死情敵之子的衝動!


    看著信,寧止挑眉,眼裏有精光閃過。


    眼皮一跳,雲七夜道,“你又想算計誰了?”


    “一個娶不到老婆的老男人而已。”


    一愣,雲七夜道,“陰若熏?”


    “……”


    扭頭,寧止看著愛妻,“七夜,我們再生一個吧?”


    一愣,雲七夜道,“為什麽,不是說隻要一胎的嗎?”


    “再生一個,給寧皮皮那小東西玩,也省得他天天來攪合我們的好事。”


    哪有這種要孩子的理由?正欲說話,雲七夜驀地聽見不知何時潛伏在地上的寧皮皮奶聲奶氣道,“娘,皮皮要個心肝妹妹!”


    “你怎麽躲在這裏?”連忙將這小東西抱到懷裏,雲七夜邊替他拍去身上的塵土,邊問,“皮皮要妹妹做什麽?”


    握緊了小拳頭,寧皮皮嚴肅道,“爹爹說我一點也不像他,他小時候都是自個玩的,從不勞煩大人。我自是做不到,可是等到妹妹出生了,我便和妹妹玩,不叫娘你操心了。”


    黑臉,雲七夜扭頭瞪向寧止,但見某個無良的父親衝著單純的兒子豎起了拇指,“皮皮乖,那今晚你睡書房可好?”


    “為什麽?”


    “因為爹和娘要給你造妹妹啊。”


    立時笑開了眉眼,寧皮皮歡快地點頭,“好,皮皮聽爹爹的話!”


    捂著作痛的額頭,雲七夜再也淡定不下去了,寧止委實太陰險……不說她受了半輩子的欺壓,不想他居然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放過!心都黑了!


    她決定了,她要離家出走。


    不過事後似乎是擱淺了,不過數月,她再次懷孕了。


    如此,簡直樂壞了家裏的兩個男子漢。


    ——喂,這一生,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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