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瞪眼,寧止誘哄,“快睡吧,做幾場春夢,這漫漫長夜就過去了。”


    春夢?


    聞言,雲七夜不由一聲歎,她從小到大可還沒做過春夢呢,寧止倒是說得輕鬆。她哼了一聲,戲謔,“找誰做?”


    “當然是我。”


    “哼。”


    緊了緊懷裏的女子,寧止低頭貼著她耳邊的鬢發,一點點環緊了手臂,半垂著的眼瞼全然斂進了柔和裏,唿吸間是一襟的蘭香,“睡吧,我陪你便是了。”


    “嗯。”雲七夜蚊子似的應了一聲,索性也抱住了寧止,將頭枕在了他的手臂上,隻覺他的懷抱踏實極了,眼皮子漸進有點沉,她告訴自己安然些,帶著笑睡去好了。


    和寧止一起安眠,她的夢裏定是沒有師父和聖湖,有的隻是乾陽的藍天,海浪和那田野裏的蒲公英,還有寧止。


    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她模糊中聽見寧止似笑非笑,“七夜,到底是我漂亮還是舅舅漂亮?”


    她無意識地笑了笑,開口低喃,“那你是心疼我,還是心疼舅舅?”


    看著睡眼朦朧的女子,寧止頓了頓,認真道,“兩個都心疼。”


    她困倦地嗯了一聲,迴道,“你們兩個都漂亮。”


    寧止不言語了,卻在下一瞬那樣的聲音入耳,驅散了心中的別扭,他聽見她又說,“不過……還是你更漂亮些,舅舅退後。”


    他不由笑出了聲,安心地閉眼,“舅舅和你,我都疼。”


    “嗯,我也疼。”強忍著睡意,她不忘要點福利,“還得再疼一個我爹,你也得疼。”


    “算是拿舅舅交換的麽?”


    “嗯。”她應了一聲,“我還有六個姐姐呢……”


    寧止笑了,他一狠,“我還有十六個兄弟,八個姐妹呢!”


    “……”算了,不能和寧止鬥,連他們家的人數,普天之下,都沒人比得過。認栽,她安心的睡了過去,後天就要迴乾陽了,真好。


    ——九子寧止,忠孝仁義,常解朕之憂難,此次為蒼流主帥,北齊率軍。然其久病之身,安能久矣?


    ——朕為人父,實恐九子辛勞,不堪負重。自其向城為帥,朕日夜難寐,萬般思量,定決向城易帥,小侯姬夢白代九子率軍百萬,使其早歸,吾家父子夜話。


    翌日,突來的聖旨叫眾人有些措手不及。不刻,寧止要迴乾陽的消息宛若大風刮過,迅速在蒼流軍營裏傳了開來,立時激起千層浪花。


    眼看大戰將即,辛烏奪權換帥,他們蒼流也要換了,隻不過是因為九殿下的身子。可這人父之心,人子之康,哪一個不令人動容?誰又忍心說三道四的?


    帳內,眾將領麵色沉肅,皆是緘默不語。良久,鄭遠忍不住囁嚅出聲,“殿下同皇子妃,何時迴乾陽?”


    寧止整理著書桌上的軍事要件,道,“明日。”


    皆愣,王副將率先脫口,“這麽急?”


    寧止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有些事,還是……急些為好。”


    “也是,殿下的身子為重,迴乾陽也是件好事。”會錯意,王副將扭頭衝眾人使了個眼色,皆是會意。趙都尉旋即衝寧止頷首,“殿下,時候不早,我等先去操練將兵,先行告退。”


    “好。”


    魚貫而出了寧止的帳子,眾將沉默地走了老遠,王副將一聲喟歎,“殿下說的對,有些事還是急些為好。走,咱哥幾個趕緊辦事!”


    “誒!”


    “好!”


    “明白!”


    ……


    響應聲四起,眾人不由又扭頭望了望男子的帳子,眼看寧止明日就要離開,傷心歸傷心,可也不能忘了為九殿下和皇子妃送行餞別啊。


    “走吧,別看了。”


    “哥幾個趕緊忙活啊,別得臨近了手忙腳亂!”


    “哎,走咯!”


    明日就要離開了?


    嗬。


    營外的山丘之上,玉帶紫袍的姬夢白席地而坐,率性至極。正值清晨,晨陽剛從群嵐之後升起,光暈暖黃。那氤氳了一晚的霧氣縈繞在山下的樹木營帳間,隱約可以看見數十裏的山川河流,甚是壯麗。偶有山風拂麵,帶著些許濕潤的水氣,漸進驅散了滿身的困倦。


    頓覺神清氣爽,姬夢白垂眸看著那把放在雙腿上的稀世焦尾琴,旋即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起了琴弦,但聞清冷音符滑過男子的指尖,徜徉在空曠的山頂。偶爾,男子的眼角微挑,便能看見山下那漸進消散的霧氣,然後是那清晰起來的群嵐河流,營房田野。


    百年後,此地滄海桑田。


    姬夢白的眼神冷冷淡淡,微微一掃,那紅塵頃刻間便在他的眼底飄遠了,若那渺渺煙雲,了無牽掛。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不知怎的,他竟是想起了很久以前,師兄衝他綻出最後一抹笑。他說,“俗世真的很美,可以和愛的人相守,可以認識很多朋友知己。如此,縱使不能長生,但是白發漁樵,老月青山,亦是世間最珍,萬金難得。夢白,你也不要迴滄瀾了吧?”


    迴,不迴?


    誰想最後,我沒有迴去,反倒是你迴去了。


    白皙的手指撥彈過琴弦,伴著琴聲,姬夢白隨性而歌,但聞天籟灑脫,直直迴蕩在山間林中——


    “哪得仙家傍溪橋,爐上煮酒,月下聽簫。窗含遠山,梁棲飛燕,架攀淩霄。散千金凡塵即了,拚一醉名利可拋。因緣何物?不修來世,隻問今朝。”


    “不修來世,隻問今朝。嗬,我倒是喜歡這最後一句。”驀地,一聲讚歎響起。


    姬夢白扭頭,但見寧止緩步朝他走來,那一襲白衣漫漫,容顏傾城。


    他緩步走到姬夢白的身側,垂眸望著山下的萬物崢嶸,隻覺天地浩瀚,徜徉肆恣,“舅舅好雅致,躲在這裏琴歌看景,好生享受。”


    笑,姬夢白問他,“換將一事,他們都已知曉了吧?”


    “嗯,聖旨來的很早,都知道了。”


    “那就好……”沒說完的話哽在喉間,姬夢白不著痕跡地撫著胸口,那裏正隱隱作痛。師兄說得對,神之體又能如何?也會傷,也會損……萬般枯榮在心。


    於寧止,他這麽多年來也沒研製出徹底治愈他的良藥。年年歲歲,沒人知道,他姬夢白隻能靠逆天留住寧止的命。可即使逆了天,萬一最後還是無法留住寧止……


    吐了一口鬱氣,姬夢白的聲音有些暗啞,他開口輕喚,“阿止。”


    “嗯。”


    “阿止。”


    “嗯。”


    “阿止……”


    不再應聲,寧止扭頭看著姬夢白,笑著揶揄,“我在這裏,舅舅不用喚這麽多聲。”


    “我也不想。”輕聲低喃,姬夢白滑過焦尾琴的手指停下,轉而提拉起一根琴弦,一直提拉,直到那根琴弦繃扯到極致,發出聲聲吱呀。


    “我知道你在這裏,隻是我擔心,有朝一日……”一聲歎息替代了剩下的話,再無下文。


    不解,寧止道,“有朝一日,如何?”


    如何?


    將那根緊繃到了極致的弦鬆開,但聞嗡的一聲,重重地鈍響。眼瞼微動,姬夢白的聲音輕啊,輕的宛若夢囈,幾乎要聽不見了。


    “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


    有些怕了……


    他怕,怕到了那一日,當他再喚“阿止”的時候,這浩瀚天地,再也沒有那人的身影,再也沒有那一聲——舅舅,我在這裏。


    怕。


    所以,隻能孤注一擲,不惜玉石俱焚……


    胸口的傷不期然又是一陣絞痛,他咬牙強忍,麵上毫無波瀾起伏,“你和七夜迴乾陽後,有朝一日我們再見。”


    “好。”點頭,寧止輕應了一聲。旋即,兩人皆是靜默,但見那萬物崢嶸,偶有清風拂麵,卷起衣袂翻飛。


    “夢白。”


    良久,寧止直唿男子的名諱,“我一直想要問你一個問題。”


    “問吧。”


    “你為何如此了解滄瀾教?”


    微微一愣,姬夢白笑,頗有些臭屁,“我自幼行走中原番邦,見多識廣,滄瀾教的故事聽得都快爛了。嗬,所以一般人自是比不上本侯了解滄瀾。”


    “我同你說過瑜姑娘吧?”


    “嗯,那名滄瀾教眾,怎麽?”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現在應該是迴滄瀾了,我在她身上下了藥。”


    不提防按壓了一根琴弦,尖利的琴音乍起,倒是驚了姬夢白一跳。緩了緩臉色,他笑,“……下藥了?嗬,該不會是春日裏的藥吧?這樣瑜姑娘在半路上藥性發作,實在受不了,那她隻能迴來找你了……嘿。”


    死性不改。


    睨了一眼姬夢白,寧止敬謝不敏,“我福薄,受不起美人恩。”


    “也是,有七夜一個就夠了。”笑著,姬夢白從懷裏掏出一隻小藥匣,將裏麵的褐色藥丸遞給了寧止,“說到藥了,倒也提醒我了。來,這是我最近新研製十全十美大補丸,吃吧。”


    十全十美大補丸?


    接過那顆藥丸,寧止的眉頭微蹙,也懶得就水,索性幹咽而下。輕撫胸口讓藥丸下去,他衝姬夢白道,“往後你還是不要煉這些藥了,我吃了這麽多年,這病照樣如此。倒是難為你,耗時耗財。”


    姬夢白不以為意地笑,“反正我閑來無事,不煉白不煉,也算不得耗時。再說這大補丸挺便宜的,更算不得耗財。”


    久病成良醫,他豈能不曉得這些藥丸是以何種藥材煉成?樣樣皆是稀有之物,即難尋又貴重,耗時耗財。卻也沒有點破,寧止徑直轉移了話題,“夢白,你可知道滄瀾教到底在哪裏?”


    姬夢白揶揄,“雪山上唄。”


    “具體呢?”


    “具體啊……”思索,姬夢白半晌不語,離教已有二十餘年,他還真是不知道具體在哪裏了,“我也不知道,反正滄瀾教肯定是在雪山上,可是具體位置不定,因為它會五年一變。就算是教眾,如果有人離教多年,要是沒有教眾告知他的話,他自己也不曉得怎麽迴去了。”


    難不成滄瀾教會自己變動位置?


    何曾聽過如此的奇聞,寧止好奇,“那麽大的滄瀾教,怎能如此容易地變更搬移?”


    搖頭,姬夢白道,“不是滄瀾教搬移,而是去滄瀾教的路徑變更。每隔五年,教眾便會利用五行遁甲,將通往滄瀾教的阡陌林道盡數挪位,不出半日便是鬥轉星移,滄海桑田。新的路徑和昨日的路徑全然不一樣,變更過的地方更是沒有半點痕跡可尋。”


    眉頭微蹙,寧止又問,“那距離上次變更,今年是第幾年?”


    “五年一變,算算時間,今年應該是……第二年。”


    “第二年?那還有三年才會變更路徑。”


    姬夢白點頭,卻也疑惑,“為何你突然之間對滄瀾如此感興趣?”


    寧止搪塞,“好奇。”


    “滄瀾教的事,還是少知道些為好啊。”一字一頓,姬夢白目不轉睛地看著寧止,意味深長道,“阿止,你要知道,好奇心能害死貓……”


    寧止微微一愣,站在那裏看著姬夢白。良久,他終是一聲淡淡,像是在勸慰姬夢白,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夢白,我不會……死。”


    似是想伸手調試琴音,姬夢白的手指頓留在了半空中。旋即低下了頭去,他看似扶弄琴弦,卻仍是在掩飾,隻不過昨晚在笑,今日在流淚罷了,“我……曉得,曉得你不會死。”


    看著他,寧止的身子一緊,縱使姬夢白低著頭,可晨陽還是反射出了他臉頰上的瑩亮,大約是……淚光。


    旋即扭頭,他也不去看姬夢白,他家舅舅會窘迫,“夢白。”


    “……嗯。”


    “你上輩子是不是欠了我很多錢?多到,要你這輩子……這樣來還。”狀似調侃,可內裏的酸楚,誰也曉得,隻是無法言說。


    很努力,姬夢白很努力的讓自己笑,“可不是麽?而且還是欠了你五座金山,兩條銀河,外加一個女人。要不然這輩子我能如此做牛做馬的伺候你?嗬,雖然沒給你多少錢,但是最起碼七夜是我給你的……”


    挑眉,寧止直接推翻,“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七夜是皇爺爺許婚。”


    “我知道……”


    這麽一知道,猝不及防光陰倒退,退迴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個冬日,他抱著繈褓裏的小小女娃,動作輕之又輕,生怕會弄疼了她。


    “凰兒,你親爹……不厚道,幹爹給你找個疼你的養爹,可好?我數三下,若是你不哭,便是同意。好,開始,一二三!”


    他喊的快極了,就是怕小娃兒會“反對”,出乎意料的,繈褓裏的小娃兒揮動著軟嫩的小手,衝他咿呀一笑,端的是眉眼彎彎,可愛極了。


    那一刻,姬夢白的心窩一暖,好似看到了師兄的笑,還有花梨的容呢。


    “嗬,凰兒笑的真好看,往後得有很多人疼你愛你才是。疼你的是幹爹養爹,愛你的麽,誰啊?”有點犯難了,男子狹長的鳳眼微眯,片刻後釋然,嘿嘿,不是有現成的麽?


    ——肥水不流外人田!


    深宮大殿,高大的鬆柏樹上皆是壓著一層厚厚的積雪,直至壓彎了枝條。樹下,三歲大點的孩子穿著厚厚的白棉襖,正和皇子宮人們歡天喜地的堆雪人打雪仗。


    “哈哈!”嬉笑玩鬧著,孩子白皙的臉頰通紅,狹長的鳳眸瑩亮,甚是漂亮。


    “阿止。”第一眼便看見了寧止,姬夢白衝孩子輕喊一聲,旋即衝他勾手指,“小子,過來。”


    舅舅!


    先是歡喜,而後卻又是哀怨,寧止慢吞吞地走到姬夢白跟前,稚嫩的嗓音帶著埋怨,“舅舅,你好久沒來看我了,母妃說你逃婚去了。”


    輕輕捏了捏孩子的鼻子,男人笑了一聲,“這不一逃迴來就來看你了麽?阿止莫生氣,舅舅最疼你啦。”


    寧止嘟嘴,搖頭道,“我不信,前幾天宮女小玉說的話我聽來了。”


    “什麽話?”


    漂亮的眼珠一轉,孩子學著小玉的口氣,尖聲喝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哼,嘴裏沒一句實話,壞死了!”


    差點被他的話噎死,姬夢白穩了穩身子,賠笑,“阿止,為了體現舅舅對你的愛意,我給你許個妻子,可好?”


    舅舅的愛意?


    單純的孩子,以為這樣就是舅舅的愛,當下就開心了,白嫩的小手拍來拍去,“好,許吧!母妃說舅舅的眼光不錯,看上的東西皆是萬裏挑一。”


    看似不好意思地低頭,姬夢白笑的陰,何止是萬裏挑一?和你小子一樣,世間極品啊!接下來,且看他的本事,如何攛掇老皇帝吧!


    多年後的今天,姬夢白亦是笑,嗬,果然是極品!


    倒是有些慶幸當初的陰險了,撮合了如此極品的一對。山丘上,他迎風一笑,淡如春風輕撫。


    “阿止,迴到乾陽後,好好照顧七夜,也照顧好自己。往後的日子裏,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說完,姬夢白徑直抱著焦尾琴起身,獨自一人離去,他走得優雅飄然,而寧止不知怎的怔在了那裏。


    良久,他伸手摸了摸不知何時濕熱了的麵頰,是淚。


    夢白,


    我活不了多久的,


    隻是希望往後,你要過得好,


    希望你快樂,


    希望你永遠不要再含著淚光,


    希望你再也不要犧牲自己,來保護我……


    夢白,


    好好的活下去,


    這樣就可以了,


    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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