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若箏公主雲間是有印象的,但是在馴馬集上,若箏公主並沒有見過雲間的真容,自然不認得她。


    雲間朝那一襲黑衣長身而立的男子看了一眼,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身上似乎就隻有這一種顏色,過去那些顏色花哨的衣裳,再沒見他穿過。


    雲間越開十三公子,走到若箏公主麵前,兩手在身側相疊,認認真真地行了個禮,這若箏公主也不還禮,笑著說,“你就是韓國的那位公主?沒我好看。”


    這段時間以來,十三公子一直在教若箏公主學說南國的話,但仍不可能速成,但今日來到陛下麵前,該說什麽、怎麽說,十三公子是一句一句認真重複教過的。


    若箏公主這一句也說得十分流利,雲間隻是靜靜一笑,南帝聽了便更是愉悅地笑起來,直誇這小丫頭性情耿直不拘小節,很有意思。


    待誇夠了若箏公主,南帝才又轉眼看向雲間,眯眼問道,“安儀說你前陣子外出了,去了這樣久,怎也不來知會一句,還怕朕不許是不成?”


    “是,”雲間垂目迴答,又從袖中取出一方精致的小折子,遞上去道,“雲間聽說韓地中間有些居心叵測之人,有意挑唆韓地與南國的關係,既然陛下已經準許雲間過問韓地的事宜,雲間便自作主張親自去了一趟,考察一番韓地各處的民情,聽聽百姓心裏是怎麽想的。得來的結果都整理在這折子上了,請陛下過目。不曾告知陛下,隻是怕陛下嫌雲間多事罷了。”


    她和師子鈺慢悠悠地從霍北迴來,路上師子鈺在遊山玩水,雲間便抽空做了這個,總得有個東西向南帝交代才行。


    南帝粗粗地看了幾眼,“嗯,你有心了,隻是你還懷著身子,不必……”


    客套的話說到一半,南帝便朝雲間身上瞟了一眼,似已經察覺出什麽不對,雲間低低地道,“舟車勞頓,損傷了龍嗣,請陛下恕罪。”


    “你說什麽!”南帝的神情已十分嚴肅,方才的愉悅一瞬被澆熄,有些恍恍然地道:“你說,朕的曾孫兒,沒了?”


    那老者站起來一些,又跌迴了位子上,臉色已是煞白,不死心地再朝雲間身上看一眼,雲間便跪了下來,“請陛下恕罪。”


    南帝此刻哪有心思管她有罪沒罪,隻想到自己可憐的錚兒,連這絲骨血都沒有了,一雙老眼就泛起了淚光,無力地揮揮手,“下去吧,你們都下去吧。”


    雲間待十三公子和若箏公主先行退下後,才後一步走出來,但出來時,還是發現十三公子在等自己。


    宮牆甬道的盡頭,十三公子一襲黑衣長身站在那裏,雲間走過去,頓下腳步,並沒有轉眼去看他。


    十三公子垂目,“你還好嗎?”


    “你認為呢?”她靜靜地問,不攜一絲情緒,“孩子沒了,我和你之間,再沒有一絲瓜葛,”語句稍作停頓,她撐起勇氣和最後一絲希望,依然目視著前方,“你,不想要向我解釋些什麽麽?”


    ……


    一輛馬車孤單地行在山路上,山上沒有一個行人,甚至連飛鳥都很少看到,因而風聲更顯得嗚咽,秋葉更顯得飄搖。


    馬車在一座十分樸素甚至不起眼的墳包前停下,墳前沒有墓碑,因為不知該如何撰寫。


    雲間從車上下來,靜靜地看著那矮矮的墳墓,抑製著快將洶湧的眼淚,問身邊的男子,“這是什麽意思?”


    男子的目光溫柔而憐憫地掃過不起眼的土丘,繼而垂目道,“他就在那裏,你去看看他吧。”


    雲間用力咬著下唇,用力揩掉一滴不聽話的眼淚,用力地道:“你騙我,你休想用一抔黃土就騙得過我!”


    “既然已經沒有掛礙,才是真的沒必要繼續騙你,你總要知道,麵對它,然後承受它。”十三公子說完,瞥過眼去,任狂風攜著砂礫在自己的臉上拍打,他希望這肆虐可以更重更狠一些,站在慕容錚的墳前,便無比渴望萬劫不複,用自己跗骨一般的痛楚,去償還他的悲哀。


    “我不信,”雲間呆呆地搖頭,“我不信。”她說著,向那矮矮的土丘跑去,用自己的十指去挖掘已經結實的黃土,一抔又一抔,每一抔都在說著,“我不信”。


    山林間悲風乍起,不知是被風沙迷了眼,還是淚水太過洶湧,她的眼前幾乎什麽都看不見,黃土一抔又一抔,像在挖掘一個無底的洞。


    十三公子靜靜地看著,沒有阻止。讓她挖吧,總要做些毫無意義的事情,才能算是發泄,總要發泄夠了,才能麵對嶄新的明天。


    挖土的時候,雲間的表情十分冷靜,像倔強的小孩一定要將一件深信不疑的事情攤開來讓人認可。黃土已經緊實,她不斷地挖,也隻挖出來一個小坑,十指劃滿了細小的傷口,她不時地揩一下眼淚,臉上黃沙與血淚交錯。


    十三公子足足給了她半個時辰,才從身後一把將她抱離那個土丘,聲音嘶啞而破碎,“夠了,已經足夠了!”


    雲間掙脫著身子,張牙舞爪地像發狂的小獸,她不說話,隻大顆大顆地掉著眼淚,掙不開他的桎梏,雙手便作挖掘的模樣在空氣中揮舞。


    愛,會讓人發瘋。雲間一定是愛慕容錚的,雖然分不清究竟是哪一種愛,但愛是毋庸置疑的。


    雲間已經發瘋,十三公子困住她不斷揮舞的雙手,壓住她的頸窩,“你哭吧,大聲地哭吧……”


    她是在哭,但那不是她自主的哭,她不願發出一點聲音,仿佛發出聲音,就等於她信了,仿佛她信了,那人就真的死了。


    忍到最後,便一滴眼淚也不再有。


    這便使十三公子更加的心疼,他一定是全世界最不想讓她知道這個真相的人,但他也是全世界最明白,必須要讓她知道真相的人。


    她是那麽執著,她會為了挖掘這個真相而不顧一切,就像她會為了迎接慕容錚迴來,而親手毀掉母親一筆一筆刻在自己身上的圖案。


    為了那個人,她什麽都可以舍棄。


    所以她必須知道這個真相,才能停止這些沒有意義的付出。


    他勸她哭,她不為所動,但十三公子覺得,哭出來總比現在這樣強一些,靜靜地猶豫了一瞬,十三公子從懷裏抽出一條潔白的絲帕,指尖微微顫抖著遞到雲間眼前,然後鬆開了她,自己卻無力地倒退了幾步,才能險險地站穩。


    雲間低頭看著手中的絲帕,帕角不太漂亮地繡著一個“錚”字,那麽好看念起來鏗鏘有力的一個字,被她繡得像哭泣的娃娃的臉,矮矮胖胖皺皺巴巴,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一個繡工比她還差的女兒家了。


    眼淚便又大顆大顆無聲地落下來,落在素白的絲帕上,沁成一灘一灘小小的汙點。


    她從沒有給過慕容錚什麽,唯這一條絲帕,是念著自己要死了,做出來分給大家做紀念的。她相信慕容錚無論如何會念著記著自己,無論走到哪裏、做什麽,隻要他活著,就會帶著珍藏著兩人之間唯一的紀念品,可是他沒帶著……


    雲間若哭似笑,若笑似哭,靜靜地端著帕子看了好長好長時間,才終於靜靜地轉身,朦朧中看著那一襲模糊的黑衣,山風將她的衣袂卷起,衣袂獵獵,青絲狂舞,如她的聲音一般仿佛就要被撕碎——


    “為什麽不是你,你為什麽還沒有死,你為什麽能好好活著……是不是,是不是如果我當初選擇嫁的人是你,就不會是這樣,是不是他沒有遇到我,就不會如此……”


    “我做錯了什麽,錚哥哥又做錯了什麽!”


    雲間終於哭喊出來,頹然地坐在地上,也終於大聲放肆地哭了出來。


    蕭瑟的秋風,在她身邊卷起落葉,她像舞台上唯一一束燈光下全心演繹悲傷的戲子,蕭蕭的風和葉為悲劇而伴舞,台下沒有看客,一場戲,華麗而孤獨。


    十三公子看著她,像看著一直小心捧在懷裏的心愛瓷器,一不小心落地摔成粉碎,他失去了她,再也無法複原她,憐惜著她,近在咫尺卻已開始懷念著她。


    直到一曲奏罷,那戲子抬首,眼中的悲傷漸漸歸於平靜和死寂,雲間站起來,目光茫然地問,“雪顏羮的藥方是哪裏來的?”


    十三公子抿唇不答。


    “陛下給你的嗎?”


    十三公子依然不答。


    雲間輕輕冷笑,眼神空寂,“他用雪顏羮的配方要挾你,讓你去害錚哥哥,你為了救我,害了錚哥哥,我應該原諒你的。”


    女子說著,黯然轉身,一步一步徐徐緩緩行於風中,華麗素白的衣袂與青絲飛揚,如詩如墨,她蠕蠕地張口,像一句說給自己的心去聽的誓言——


    “不,我們所有人,都不該被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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