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敲門的時候,我正在屋子裏接父親的電話。

    父親大人很少給我打電話。這多半可以解釋為我幾乎就不給他打電話。有時候,就覺得這個世界好荒謬。我們可以花上那麽多的時間和陌生人浪費青春,可以和有些人在電話裏耍嘴皮子,可就是一想到給家打電話,就覺得那個事情沒有什麽必要性。

    大學的時候,為了在大半年後告訴家裏的人我還沒在外麵餓死,就象征性地往家裏寫封信過去。信走了,就沒有迴信。那個時代寫信多半是因為,家裏沒有電話,打擾鄰居卻每每人家不在家,而自己買電話的宏偉計劃被擱置在2010年以後。想來想去,卻隻好寫信。其實,我是很熱愛寫信的,曾經把寫信當作一件很神聖的事情。

    後來也不知道是哪年,父親動了哪根心思,趁著中國移動在鄉下大肆擴張的時候,整了個電話。這下,給家裏打電話貌似有了十足的理由。可不久就連這點興頭都被打擊得所剩無幾。每次父親幾乎都大氣不出,好半天他終於說話了:有事嗎,沒事掛電話了。

    我一點脾氣沒有,終於再也不想打電話。隻要世界和平,沒有爆發戰爭,我的生命尚且苟延殘喘,故鄉的田野時光依舊如同過去那樣流淌,該生長的東西一年一年生長,該娶的媳婦一個一個地來。如果這一切正常地仿佛河流一樣,我們就沒有必要抒情,沒有必要生硬地打破這些秩序。

    早晨的時候,我睡得頭一陣疼。大約快考試了,頭上的那個爺爺沒了大的動靜,我的課都結束了,而老師也不再來辦公室。這隻好便宜了我,心裏裝著事,睡他媽個天昏地暗。記得老區最後的一節課下的時候,我有些分外深情,看著眼前年輕的他們,感覺說了好多,卻感覺還有好多,可以刹那卻突然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匆匆地說:祝同學們有個好前程。

    正在睡著頭疼,電話的鈴聲震動個不停,好像地震又開始了。從床頭摸過電話來,看見是父親的。我一陣激靈,一下子沒了睡意。這個事情真有些奇怪,奇怪的是竟然他會主動給我打電話。

    電話接通,父親隔了好長時間才說:林林嗎?我說是我。我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情。好多年前,那個時候我還在上高中。有一年冬天,周末迴家,進了院子,好像一切沒什麽變化。母親還是在曬太陽,看見我來了就站了起來。在家裏呆了多半天始終不見父親。這時候隔壁的伯走了進來,悄悄給我說:你爸前幾天得病很危險,幸虧發現得及時!當時我一聽完一陣冷汗,傻了一般。

    父親說,沒什麽事情,就是打個電話,就是看看你怎麽樣。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件事情很詭異。我也說不了什麽,大抵是家裏的白菜收了沒,奶奶的身體如何之類的話。

    這邊剛要掛電話,木木在外麵砰砰地敲門。

    這是必然的,而這一切我是無奈的。

    木木好像是一個飽受嬌慣的小孩子,那樣花朵般被嗬護的日子持續了太長時間。可在我這裏,那些東西一下子全部消失,並且不再衣食無憂,我渾身所自帶的窮人係列影響時不時地衝擊著她。再加上我這人莫須有的清高,不認真地找工作,光會胡思亂想,寫些狗屁文章,罵些狗屁人,一分錢的產值都沒有。一向氣短容易動氣的木木怎能容忍如此這般的境遇。爭吵在所難免,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好像知道怎麽去做,可我又好像不知道去做什麽。隻好由著性子,該做什麽就做什麽。每當木木脾氣起來,我沒有本領去哄,也不知道如何去哄,或者我認為她是個大人了,沒必要再去哄。所以,要麽跑出去透透氣,要麽被她逮住,一番雷擊蹂躪。我總認為,如果生活到這種地步,就全然到了無所作為的境界。

    門開了,木木一臉淚痕,兩眼直直地看著我。外麵天空陰沉沉的,隻是木木那件大紅顏色的羽絨服看起來很鮮豔,讓我的眼睛裏充滿了紅色,好像不知道什麽季節看到一片山坡開滿了這樣顏色的花朵。

    其實,生活是無奈而無辜的。木木一進來就把我攔腰抱住,一個勁地哭。這個善良天真的女孩子,隻是那樣哭,哭得我六神無主。我說木木不哭了,木木不哭了。

    木木這個時候原本是應該在圖書館裏熬她的畢業論文的,也不知道寫到什麽地方了。隻是時常聽她發牢騷,說那個孟子真讓人抓狂。其實,不是孟子讓人抓狂,而是我們讓我們自己抓狂。

    過了會,木木抓著毛巾呆坐在電腦前,也不知道是在看什麽。屋子裏可真是熱,外麵好像吹著幹冷的風,一陣一陣地顫抖。

    木木說下午又有中學來招聘,挺不錯的學校。在這個點上,我不能不表態,也不能再倒她的胃口。隻好一邊笑著說,中學都不靠譜,你看江蘇那中學不是到現在沒有絲毫音訊嗎?八成又是黃了!那我們下午去看看,反正也無事可做。

    她這才好像春天來了,臉上鬆開了表情,紅著眼睛笑了起來。

    我開始無比思念我過去的歲月,想念那些浸泡在那些歲月裏的人。我也開始渴望,無比渴望天下有一個不大的地方可以容納下我這匹夫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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