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時候來的?為什麽不進去?”溫惟出聲詢問,打量著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營養不良的少年,這少年便是上次於城外農舍遇到的那個男孩阿誠。

    “你就是溫大人麽?”阿誠麵帶猶疑,看上去又有幾分怯懦,上前挪移了兩步,一身幹淨的粗衣短褂上補丁疊補丁,腳著一雙不太合腳的棉鞋,鞋頭處破了幾個洞露出了裏麵泛黃棉絮,肩背一個灰青色小布包袱,因消瘦顯得格外碩大明亮的眼睛目不斜視地盯著溫惟。

    溫惟嗯了一聲,抬手敲門,沒一會功夫,就見玉靈前來開門。看是溫惟迴來了,忙喚了聲少主迎她入門,又瞥見身後暗影下站著一個少年。少年站在門前,看這大院深宅,雕欄玉砌,院落雅致清幽,躑躅著不好意思跟進去。

    “進來吧。”溫惟道了一聲。

    轉身又吩咐道:“玉靈,這是阿誠,以後就住在這裏,你去收拾個房間,今晚讓阿誠住下。”

    玉靈應是,剛要帶阿誠往偏院走去,又聽溫惟道了句:“明日你帶阿誠去集市上置辦幾身衣物!看缺什麽一並置上”

    說著,徑直往自己寢室走去,進了屋,屋內始終沒見燈亮……

    這一覺睡到晌午,直到阮媼進屋喊自己吃飯,溫惟起身見自己還穿著昨日參宴時的一身官服,簡單換了身衣裳略微收拾了下,出屋往餐舍走去。

    一出門,就聽見砰砰啪啪的聲音,見阿誠在後院掄著斧頭,熟練地砍著柴火,粗大的木樁一會功夫就被卸成了幾半,園內幾個蓄水的大甕也裝滿了水。

    溫惟拿起曬在竹竿上的棉帕,走了過去。

    阿誠見溫惟走來,低頭躬身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少主”

    溫惟點頭,將手中的布帕遞給阿誠,阿誠忙伸出雙手接過,擦了擦額前的汗,動作拘謹自始至終沒看溫惟一眼。此時的阿誠已經換上了一大早阮媼跟玉靈去集市上買的新衣新鞋,整個人看上去很精神,再加上言談舉止要比一般十四五歲的孩子成熟,所以顯得格外穩重老成。

    “你可知我為何要留下你?”溫惟沉聲問道

    阿誠沉思了片刻,接著搖了搖頭,一臉茫然:“阿誠愚鈍不知,望少主明示”

    “我這裏不缺也不需要能幹這些粗活的奴仆侍者,而是需要一個能擔當大任,獨當一麵值得信任的夥伴。”

    阿誠神色一怔,不可置信看著溫惟,以自己這樣低微卑賤的身份從來都沒想過能做她的“夥伴”,他

    來投奔溫惟,也隻是想著做個侍者伺候左右,三餐溫飽,養家糊口,能讓婆婆與阿妹安穩度日。

    “小的心無大誌,不敢奢望其他,承蒙少主高看,實不敢當。”阿誠麵露謙卑之色,語氣誠懇

    “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裏奚舉於市。此絕地反擊、人生逆襲的典故比比皆是,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自古英雄出少年,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若因門第出身而妄自菲薄,蹉跎人生,甘願一輩子為奴為婢,仰人鼻息,碌碌無為,那就隨你吧!”

    說完這一席,溫惟看了一眼低頭哈腰的阿誠,轉身往餐舍悠然走去。

    快要抬腳進屋之時,就聽到身後阿誠聲音陡然提高。

    “阿誠謹遵少主教誨,摒棄自暴自棄之念,厚積分秒之功,必取百煉成鋼。不負少主殷殷期望!”一字一句,剛勁有力,擲地有聲。

    溫惟腳步一頓,正聲道:“從明日開始,你且隨我進宮入學!”

    說完,抬腳邁過門檻,大步進了裏屋。

    阿誠杵在原地,看著溫惟消失的背影久久未動,他抬頭望著頭頂炎炎烈日下碧空如洗、青天白雲……

    再過幾日就是一年一度春朝節,各周邊使臣國與各地節度使都會聚集京都城。到時候,作為東平節度使的溫莛知自然也會依禮前來拜賀。

    京都耳目眾多,溫惟入京後為了不引人注意,已經將從東平的侍從都打發迴了東平,隻留了幾個眼線於城外喬裝候著。

    京都城內沒了接應之人,溫惟與東平之間的聯係也隻能暫時中斷,一切往來信函皆要通過官府驛站,所以平時寫信也都是尋常家書,隻是聊些家常詢安問好之類。

    如今來京都日子也不算短了,除了秘書監本職事務,其他事情毫無進展。

    李榮賑迴京,原本朝中龐敬宗與東陸兩大權團勢力,瞬間變成三足鼎立的局麵。因李榮賑戰功卓著,兵權在握,又當朝攝政,風頭較二者更勝一籌。

    現在擺在溫惟麵前亟需解決的就是陶錦堯賑災款貪墨一事,眼下李榮賑已經歸京,此事終究要提上日程,陶家之事明顯是有人做個手腳,既然是有備而來,要解陶家之困恐怕沒那麽容易。

    來京月餘,還有一人她尚未見過一麵,那個人便是東陸,此人深居簡出,少有露麵。昨日正逢宮中大宴,如此場麵文

    武百官人人到場,溫惟來時故意看了眼殿前禮記官的宴席名單,僅僅在接收禮單上看到東陸之名,到場賓客的花名冊上卻並無此人,也就是說昨夜他並未前來出席。

    前幾日,溫惟故意借機向宮人打聽到,東陸於宮外的府邸位於城東的光肇寺,名為寺,實為牙(衙),此地也是平日東陸處理事務的地方,因為其宦官的特殊身份,加之身體常年不適,非聖上急召素日很少入宮。

    陶錦堯一事若想有所突破,就必須追本溯源,從戶部計史吳華跟丟失賬冊入手,昔後將此事交由東陸本亦無可厚非,東陸手下的暗衛以行事效率奇高、行動隱秘著稱,比起三法司抽絲剝繭、循序舉證那些個彎彎繞繞來的更直接。眼下棘手之處在於如果栽贓之事果真是東陸所為,且又由他督辦此事,那無疑是賊喊捉賊,阿黨相為,黨同伐異。

    吳華此人已去,死無對證,溫惟仍舊讓陶錦堯暗自留意其身後之事及家人動向。賬冊之事必須從長計議,要想脫罪就必須找到丟失的原始賬冊。戶部賬冊記錄了朝廷全年的收支用度,如此重要的物件絕不可能隨便遺失銷毀,要想坐實朝廷命官貪贓徇私之罪,最後還得由三法司出麵靠失而複得的賬冊作為證據蓋棺定論。

    以那些暗衛的行事效率,估計這會賬冊已在光肇寺,又或者本來就在那,根本不用找,要想治罪陶錦堯隻需在賬冊上動動手腳提交三法司再由請示聖上定奪,此事便成了。

    現在唯一可行的就是找個機會去光肇寺走一趟,溫惟權衡利弊,陶錦堯如今風口浪尖上不便行動。自己這邊一時半會兒又沒有得力可用之人,思前想後,溫惟決定鋌而走險自己行動。

    ……

    李榮賑迴京這幾日,案牘勞形終日於宮中衣不解帶地處理朝中政務,小到地方小事由李榮賑一人直接裁決,大到朝中懸而未決之事由李榮賑主持眾臣議事後再做定奪,最後再由元程頒旨下令。

    按部就班,循序漸進,積攢已久的公文終於消化殆盡。

    李榮賑推了昔太後差人準備的晚宴,於傍晚迴到自己的府邸——榮國府,一進門,就見全生笑眯眯地迎在門口,一見他來趕緊上前行禮,李榮賑瞅了他一眼,徑直推門入了屋。

    一入屋,屋內香氣撲鼻,香的讓人一陣氣閉,又見廳內餐桌上擺滿了各色美食佳肴,一個窈窕婀娜的身影坐於桌旁,見有人推門而入,忙起身相迎。

    李榮賑一看,這女子便是西征前昭陽節度使趙翀送來的女兒趙茗

    芳。女子小步走到跟前低首行見麵禮。

    “小女茗芳見過侯爺,恭迎侯爺迴府,茗芳略備薄酒,親手下廚做了幾樣小菜還請侯爺賞臉品嚐。”

    李榮賑唔了一聲,讓她起身免禮,略過餐桌,一掀紗簾直接往內室走去,趙茗芳見狀不由地一陣臉紅耳熱。猶豫了片刻,便跟著也往內室走去,李榮賑正寬衣解帶,趙茗芳站在身後,眉眼低垂,額頭滲汗,咬了咬丹唇,走上去,伸出一雙蔥嫩如玉的細手,於背後將李榮賑還未脫下的白色內袍輕輕退了下來,露出了李榮賑線條硬朗肌理分明的後背,背脊挺拔寬肩窄腰充滿渾然天成的雄性力量。

    李榮賑轉過身,神色坦然,看著此時臉紅到脖子,雙手微微顫抖的趙茗芳。

    幽幽地道了句:“你可要想好了,即使你跟了本侯,本侯也無法許諾你或者你趙家想要的!”

    趙茗芳一聽,神色一愣,欲語還休,並沒有把即將搭在李榮賑褲腰上的手收迴,而是莞爾一笑:“榮侯威武英俊無人能及,小女能以蒲柳之姿伺候左右,乃茗芳之幸,茗芳別無他求。”

    李榮賑唇邊不經意露出一絲冷笑,看著眼前這個著金黃色輕羅逶迤拖地紗裙,胸前雲煙儒衣半遮半掩難掩身姿凹凸玲瓏有致的女子,竟莫名想起宮宴那晚,那著一身緋色官袍身姿朗朗,眉清目秀,氣質高冷清雅的身影。

    還有、那一瞬間的抬眸對望,那女子眼睛生得極是好看,眼形修長眼尾略翹,眉眼間帶著隱隱英氣,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深邃,如一泓清水,又如璀璨晶石,眼波流轉之間,顧盼生輝,讓人心蕩意牽。

    李榮賑伸手從衣架上拿起一件嶄新的中衣,伸臂套在身上,又看了眼站在麵前始終低著頭不敢看自己的趙茗芳。

    冷漠地道了句“你且出去吧!”

    趙茗芳一臉錯愕驚訝,一時又不敢多話,麵帶窘色極是難看。

    李榮賑轉身走出內室,坐迴廳內,待趙趙茗走後,傳了正在外麵候著的全生進屋。

    全生一看趙茗芳這麽快就被打發出來,一臉不解,進屋後見李榮鎮坐在堂內,臉色肅冷。

    “日後再自作主張,小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李榮賑語氣不善

    “是,是屬下多事!”

    全生點頭哈腰,虛心認錯,內心卻不禁腹誹眼前這個極不好伺候的主子,本來自己還想著美女佳肴,秀色可餐給幾日勤於政務的主子解解乏,沒想到出力不討好,又

    被訓斥一番。如此美人都不入法眼,暴殄天物,活該光棍!

    “我看你整日閑得無所事事,本侯給你派個新差事。”

    全生一聽來了精神,忙瞪起眼,問道:“屬下敬聽侯爺吩咐。”

    “去盯著溫惟!”

    “屬下領命,這就派人去辦!”

    全生性子急,風風火火,一陣風一陣雨,對李榮賑吩咐的事一向言出立行,剛要告退。

    就聽李榮賑質疑道“我覺得你對我的話理解有所出入,我是讓你去!不是讓你派人去!”

    全生臉色陡然一變,瞬間愁眉苦臉,哭喪著臉,一臉不情願。

    “那個……那個……侯爺你就饒了我吧,監視別人也就算了,監視溫大人屬下沒那個膽兒,萬一,我是說萬一,溫大人真成了侯夫人,要是被她發現我監視於她,日後定會讓微臣難做,古語雲,唯有女子跟小人難養也,我怕……給我穿小鞋,屬下十八年華,尚未娶妻,膝下無子,侯爺手下留情!……”

    全生嘀哩啪啦說了一通,言辭懇切,理由十分充分。

    “我怎麽想著某人曾在禪關時說過,要替本侯教訓一下人家!”

    “我去!”全生恨恨得應了一句,悔不當初,嘴賤如此!

    李榮賑見全生被自己懟地啞口無言,又慢吞吞道了一句:“玲瓏府內沒有侍從,你一定多留心

    ……”

    話說到一半李榮鎮又咽了下去。

    全生再呆萌,也能聽出李榮賑的話外之音,一掃心中陰霾,緊接著喜笑顏開,樂嗬嗬地道:“請侯爺放心,溫大人人身安全屬下定會為侯爺小心留意著!”

    正說著,全生竊喜地麻溜往屋外走去,李榮賑順手抄起桌上的酒杯就往全生的身後徑直丟去,全生一個跳腳閃躲,茶杯撞在了門簾上。

    啪的一聲掉到地上,完好無損,又咕嚕嚕滾迴李榮賑的腳邊。

    李榮賑彎腰撿起,嘴角一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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