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向樓下那笑語喧嘩處望去,目光恰與人群中心焦點般的袁四小姐對上了。袁四小姐宛若看見了一縷灰塵一般傲慢地移開了目光。她在達官顯貴麵前貫來裝作溫柔可人的樣子,但到底年紀尚小、城府不夠,麵對一些她憊懶應付的卑賤平民時依然還是將內心的目中無人顯露無疑。


    一旁侍候著的茯苓目睹了這場短暫的交鋒,見那袁四小姐對自家姑娘竟是如此輕慢,不由得氣得漲紅了臉。她壓低了聲音對昭昭耳語道:“當日也不知是誰到咱們府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非要求得姑娘你的原諒不可。今日竟用這樣的目光……她、她……”


    昭昭低低歎道:“她那日來哪裏是為了向我道歉,分明就隻是演給羚姐姐、晴姐姐她們看的一場戲罷了。”


    “她也不過就是一個庶女!你看看她那架勢,真當自己是王母娘娘了不成……”茯苓猶自不平。


    昭昭用眼神製止了她接下去的話。


    縱然那袁四隻是庶出,但她的祖父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她的父親如今還是一方封疆大吏,更別提當今聖上乃是她嫡親的表哥……總歸不是她潘昭昭一個小小的商戶孤女惹得起的。


    茯苓看如今袁四小姐眾星捧月、風光無限的樣子,竟是拿王母娘娘作比較了。昭昭不由得失笑,那是她沒見過京中那些貴女們的排場。


    袁氏一門烈火烹油、煊赫非常,袁四小姐京中的那些嫡庶姐妹哪個又比她排場小了?袁家大姑太太嫁的是杜大學士,杜府的小姐們都是清貴到極點的人兒,就連那煮茶的泉水都講究得不得了,不知每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袁家二姑太太嫁的是蔡相嫡長子,蔡府的閨秀們都是京城貴女中的頭一份兒,那蔡芷璿更是被譽為“汴京明珠”。袁家的三姑太太便是當年盛寵不衰的蔡貴妃、如今的宣懿太後,她膝下的建安公主則是金尊玉貴到了王朝的頂點……


    她們一個個都是富貴錦繡堆裏養出來的金鳳凰,一舉一動風雅得宜。昭昭上輩子初到京城時卻常常被人譏笑成是鄉野邊城來的小山雀,粗鄙不堪。


    在那個她一無所知的、紙醉金迷的世界裏,她驚惶、無助,前世的她隻能用張牙舞爪的囂張舉止來掩飾內心的自卑。但這輩子她卻再不願和那些貴女們有什麽交集了,她隻想要安安穩穩地在永清縣裏終老此生。


    昭昭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悵惘著,卻被衍哥兒打斷了。


    衍哥兒扯了扯昭昭的衣袖,可憐巴巴地問她:“阿姐,明年春天我可不可以和高大哥一塊兒進京城去看山嶽正賽?”


    昭昭抬頭看了那跳脫活躍的高暢一眼,覺得將年方十歲的弟弟托付給他實在是讓人不放心,但她自己卻不能陪衍哥兒一道去,她現如今也才十三歲,況且這輩子她早已打定了主意要離那京城遠遠的。


    她斟酌了又斟酌,方才柔聲道:“衍哥兒現在應該好好念書才是,日後進京趕考或者做了京官,那蹴鞠賽可不就是愛看幾場就看幾場。”


    衍哥兒一聽難得地耍起了小孩子脾氣,他撅著嘴道:“我想去嘛想去嘛!高大哥都開口邀請我了,他可是齊雲社校尉呢!阿姐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帶上鍾叔一道。”


    昭昭隻得好言好語繼續勸道:“大老遠的跑一趟京城光是去看別人踢球有什麽意思?衍哥兒不如在家裏好好磨練蹴鞠技藝,爭取將來能早日加入齊雲社,自己參加那山嶽正賽的比試,到時候也像你高大哥一般拿個‘球彩’迴來!”


    衍哥兒聽罷仿佛是有些被說服了,垂著小腦袋思索著。此時卻聽隔壁的雅間喧鬧了起來。


    隔壁雅間一個人忽然頗為粗魯無理地大聲道:“我不來!喝酒就喝酒,行甚麽勞子的酒令,明知道我最不耐煩那些,敢情是耍你爺爺玩呢!”


    昭昭覺得這聲音似是有幾分熟悉,就聽那隔間裏幾個人連聲勸道:“袁五公子息怒息怒……”聲音嗡嗡嗡的,後邊的話卻是聽不真切了。


    但聽得那聲“袁五公子”,昭昭就明白隔壁雅間裏坐著的是誰了。真是冤家路窄,在逍遙樓裏歇個腳、看場蹴鞠賽,竟是撞上那袁衙內了。


    卻聽隔壁一個柔媚女聲調笑道:“唉喲,袁公子怕甚麽?說不出酒令左右不過是罰上幾杯罷了,還能把你醉死了不成?”


    那袁衙內□□道:“行行行,醉死就醉死,爺今兒要醉死在紅袖姑娘的香閨裏……嘿嘿,嘿嘿嘿……”


    嗬!昭昭心中暗唾一口,果然是哪裏有袁衙內,哪裏就有助興的粉頭。


    衍哥兒聽著隔壁包廂裏傳過來的奇怪對話,眼神懵懂地望向昭昭。昭昭趕忙捂住了他那雙顯眼的招風耳,心中將那袁衙內罵了個半死。


    隔壁酒興正酣,助興的粉頭唱著小曲兒,那袁衙內三兩杯黃湯落肚,早已忘了情,拉著紅袖的小手兒調笑道:“你也把你那拿手的曲兒唱來聽聽,唱得好了爺重重有賞!”


    那紅袖一聽重重有賞便也不矯情,拿起琵琶當即開口唱道:“緊打鼓來慢打鑼,停鑼住鼓聽唱歌,諸般閑言也唱歌,聽我唱過十八摸。伸手摸姐麵邊絲,烏雲飛了半天邊,伸手摸姐腦前邊,天庭飽滿兮癮人。伸手摸姐冒毛灣,分散外麵冒中寬,伸手摸姐小眼兒,黑黑眼睛白白視。伸手摸姐小鼻針,攸攸燒氣往外庵,伸手摸姐小嘴兒……”


    淫詞豔曲從隔壁隱隱約約地傳來,昭昭的眉頭越皺越緊,恨不能將隔壁那些人的臭嘴塞上了不可。


    高暢也見這氣氛不對,趕忙將腦袋從觀賽的大窗口探到了隔壁去,朗聲道:“各位兄台對不住了,我這邊一道兒等著看蹴鞠的還有小孩子呢,青天白日的,煩請各位把這詞兒曲兒的先緩一緩,留著晚些再唱罷。”


    令昭昭頗為驚訝的是那袁衙內竟是挺好說話,樂嗬樂嗬道:“成,那咱們就玩兒些高雅的罷!剛剛誰說要行酒令來著,你們玩罷,我喝酒便是。”


    一人笑道:“這麽幹喝易醉而無味,袁公子也一道兒行酒令吧。”


    眾人又是一陣附和。


    隻聽隔壁推杯換盞稍稍安靜了一會兒功夫,不多時卻又喧囂了起來。原來是那袁衙內與眾人一道行酒令,果然沒有對出來,眾人正嚷嚷著要罰他呢。


    “我就說我不玩吧,你們非要我玩!”袁衙內委屈道。


    忽聽一人道:“那這樣吧,也不論你是否亂了令了,袁五公子你隨意作兩句詩,但凡押了韻便算你過了如何?”


    紅袖笑道:“那這也太容易了吧,要我說還是該罰一大海!”


    “你這妖精一點兒都不心疼爺,人家令官都準了!”袁衙內捏了捏紅袖的小手道。


    紅袖笑道:“好好好,那我就等著看袁五爺作詩了。”


    袁衙內醞釀了一會兒,然後清了清嗓子。眾人都眼巴巴地等著這不學無術的袁五公子會作出一句什麽歪詩來,就連昭昭也悄悄豎起了耳朵。


    那袁衙內又思索了一番,方才開口道:“一隻蚊子哼哼哼。”


    眾人都愣了,這算個什麽詩?


    袁衙內繼續道:“兩隻蒼蠅嗡嗡嗡。”說罷還得意地看向令官,問道:“怎麽樣,押韻吧?”


    令官無奈道:“罷,罷,罷。袁五公子這句詩就算過了吧。”


    袁衙內高興道:“我這首詩連名字都有了,就叫《哼哼韻》!”


    昭昭聞言翻了個白眼,但這個世界上最不乏捧臭腳的人,尤其是如今袁府煊赫非凡。昭昭側耳聽著,隔壁雅間一些沒有節操的讀書人為了討好袁衙內竟是將方才那句歪詩和唐朝詩人李紳的《憫農》相提並論。說什麽那《哼哼韻》風格簡樸厚重,語言通俗質樸,大俗之下即是大雅,定能流傳千古……


    我呸!真是有辱斯文。


    就在昭昭聽隔壁那些不找邊際的奉承話差點兒聽吐之際,場上的蹴鞠賽總算是開始了。


    現如今流行的蹴鞠玩法主要有兩大類,一曰“白打”,一曰“築球”。


    白打不設球門,比較看重技巧性與觀賞性,京中的“黃尖嘴蹴球茶坊”裏就常年設有白打表演。表演之人以頭、肩、背、膝、腳頂球,做出各種各樣的高難度動作,能夠堅持到最後方使球落地的人勝出,勝者可以領走本場的所有賞錢。


    而築球則大不相同,更強調對抗性。陣前旋立球門,高約三丈許。對壘雙方分別穿著不同顏色的球衣,每方各十餘人,都以將球踢入對方球門為目標,進球多的那隊得勝。


    齊雲社球頭戴著長腳襆頭,穿著紅錦襖,其餘諸位社員都戴卷腳襆頭,也穿紅錦襖。縣學球頭乃是衍哥兒的一個要好師兄,名為孟宜,縣學隊伍也是十餘人,皆著青錦衣。


    衍哥兒看球時整個人都亢奮了,賣力地給他那個孟師兄喊著加油。昭昭倒是有些懨懨的,隻盼望著一會兒離開的時候不要再碰上袁家兄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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