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周圍一時間靜了下來,說話聲、風聲、儀器的響聲,統統都消失在耳邊,隻剩下電話裏傳來的輕微唿吸聲,和微不可聞的低聲抽泣。


    溫禮關上洗手間的門,走到窗邊拉開一點縫隙,清風拂麵。


    這時候,他好像了解一點康念為什麽離不開煙草。


    煙草的強烈感官衝擊,能帶給她清醒,從囫圇的泥沼裏拉她一把,不至於渾渾噩噩的在泥潭裏不斷下陷。


    他此刻也想來一隻香煙。


    想抽一口,刺激心肺,大口唿吸,像溺水的人掙紮上岸,重獲新生。


    窗外傳來一點窸窣的聲響,有人來迴走動。


    電話那頭的抽泣聲漸漸止住,深吸一口氣,低聲叫他:“溫禮。”


    溫禮緊緊握著手機,神色有一瞬間的茫然,開口時,他聲音很沉,也很穩:“是我。”


    說完這句話,溫禮就沉默下來。


    他沒有一點繼續開口的意思,餘靜若在那頭緊張的像熱鍋上的螞蟻。


    她鼓起勇氣,問道:“你……你還好麽?”


    “挺好的。”


    “那你……我聽阿敘哥說你現在在急診科。”


    “嗯,剛做完一台手術。”


    “哦……挺好的。”


    溫禮笑了,“急診的手術,說不定會死人的,有什麽好?”


    餘靜若喉頭一哽,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溫禮漫不經心地追問:“那你是什麽意思?”


    餘靜若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忽然就頹下來,愣在那裏,說什麽也不是。


    她聽得出,他較真的反問,與急診和病人無關。


    他是想要她四年前的那句答複。


    可時間匆匆,過去的都過去了,她現在無論怎麽解釋都無濟於事。


    錯的事做都做了,剩下的唯有彌補。


    “我……我爸住院了。”


    “是麽,什麽病?”溫禮問的冷漠,佯裝不知。


    “……心髒病,”她說,“心梗。”


    “那是該好好養著,”溫禮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想起樓上的辦公室裏,還有正在等他的康念,“這是唯敘的專業,你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他。”


    餘靜若沒說話了,他在敷衍她。


    江州大學附屬醫院有兩位年輕有為的心外科專家,一位叫江唯敘,另一位叫溫禮,而現在,溫禮卻把關係撇的幹幹淨淨。


    他是劃清界限,她不傻,她聽明白了。


    “還有事兒麽?”溫禮想掛電話了。


    餘靜若孤注一擲:“我想見你一麵。”


    溫禮一頓,“我已經不在心外科,幫不上你的忙。”


    “我隻是……”


    “我沒有時間。”溫禮打斷她。


    餘靜若還有話想說,可話到嘴邊,隻剩一句:“那你忙吧……”


    溫禮沒應,靜默了幾秒,把通話掐斷。


    從病房巡視一圈下來,溫禮抄著手從樓下跑上來。


    科室在前麵,他越走越快,擔心康念在陌生的環境待久了,精神狀況會不好。


    手機顯示八點一刻,離他們最初約定的時間晚了近一個小時。


    也許她已經離開。


    溫禮越想越煩躁,心緒難平。


    腳步到了門口,聽見科室裏傳來一陣笑聲。


    他先探個頭進去,聽見康念溫和的講著大學時候的歡樂往事。


    江唯敘一抬頭,瞅見他,走過來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進門,順手把門關上。


    “小師妹,這家夥以前做的缺德事兒那真是太多了。”江唯敘把溫禮放倒在一張椅子上,跟康念麵對麵,“就說我倆讀博士那會兒,我發燒,讓他替我代一節課。嘿,他一開始答應的爽快,結果後來老板的實驗課他一次都不出麵,全推給我。”


    江唯敘越說越來勁,“我被他騙的陪著一幫本科熊孩子搞了一學期的實驗課,誒喲真是無聊死我了,偏偏這課次數多時間又長,我還不能走。”


    康念問:“你竟然沒接到學管科的投訴?”


    江唯敘奇了:“為什麽要投訴?”


    康念笑而不答。


    溫禮捂著嘴,樂不可支:“她意思是,學生才虧大了好不好,讓你這麽個不著調的去教實驗。沒點著實驗室算孩子們命大。”


    江唯敘眉毛一立,眼看就要動手,他擼起袖子到小臂,作勢要起身,“你還占理了是吧?”


    溫禮雙手告投向:“你有理,你有理。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溫禮看著康念,眼神裏流光輾轉,“這麽晚了,你吃飯了麽?”


    康念搓著手,吸一口氣:“吃了,醫院對麵那巷子裏,有家挺幹淨的麵館,不過我點了一份蛋炒飯。”


    江唯敘看他倆一會兒,突然問康念:“師妹,剛才我就覺著哪裏不大對,你是不是緊張啊?”


    康念臉色一滯。


    溫禮瞪他一眼。


    江唯敘愣神,後知後覺:“咋了?”


    溫禮還在想怎麽委婉解釋,康念已經大大方方承認:“我不是緊張,我是在一個陌生的環境時間長了,會不自在。”


    她衝著江唯敘笑,後者從她的眼神裏讀到一點沒有完全隱匿的苦澀:“生理反應,我也不想的。”


    溫禮終於抄起一個橙子砸江唯敘腦袋上,“就你話多!”


    康念舔舔嘴唇,想抽煙。


    可這是在醫院,她隻能克製。


    她抬頭,問溫禮:“你今天叫我來,說要給我什麽?”


    溫禮一拍腦門,“差點忘了,”他笑眯眯從訂書機下頭抽出兩張遊樂園的通票,獻寶似的,“下個月月初,離島上要新開一家遊樂場,挺大的,宣傳圖看著挺豪華,我從這小子手裏拿到兩張票,想問問你願不願意去?”


    江唯敘撇著嘴,昂著頭不樂意:“什麽‘這小子’?我給你票,你還不尊重我?”


    康念看一眼通票,有點猶豫。


    溫禮道:“人可能會很多,但玩開了誰也顧不上誰,而且你多接觸一下外界,也有好處。”


    “跟你一起去?”


    溫禮也看著通票,“如果你想和自己的朋友去,我把兩張票都給你。”


    江唯敘一聽,站在康念背後衝溫禮擠眉弄眼。


    溫禮撇他,眼神略略警告。


    江唯敘恨鐵不成鋼,直甩手又歎氣,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痛心疾首的模樣。


    康念接過票,笑了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我在江州沒什麽朋友,而且跟醫生同行,我也放心。”


    溫禮笑起來:“那太好了,那我需要給你準備幾個氧氣瓶帶著,以防萬一。”


    康念哈哈笑:“哪有那麽誇張?”


    溫禮看看手表,食堂鐵定關了門,他一天接了三例急診,忙的不可開交,肚子早就提起抗議。


    這會兒見康念不停搓手,幾次伸手進口袋摸煙盒,就知道她是煙癮上來了,索性提出帶她去吃個夜宵。


    康念不可思議:“這才不到九點,夜宵不會太早了點?”


    溫禮收拾一下桌子,“不早,我還沒吃,正好一並解決。”


    江唯敘伸手一攔,“那不行,你們得帶上我,這票我貢獻的,你們別想單獨約會。”


    康念和溫禮一齊看他,異口同聲:“怎麽就約會了?”


    最後還是三個人一起出門。


    江唯敘今天值班,不能走遠,康念指了指門口的巷子,說就去裏麵找一家小店吧。


    月明星稀,夜風微涼。


    一排排梧桐下樹影斑駁,偶有野貓匆匆竄過。


    三個人走進巷子,燈火通明,整條街上都飄散著一股燒烤味。


    溫禮和江唯敘選定了一家常吃的燒烤店,前者迴頭對康念道:“這家量多,也有小吃。”


    康念跟著他們進去。


    屋裏有些悶熱,啤酒香煙燒烤味混雜,康念一聞就捂住口鼻,皺著眉頭不滿。


    “要不我們坐外麵?”


    溫禮附議,“走吧。”


    江唯敘從收銀台上拿了三份菜單,跟著出門。


    “這家不是換老板了吧,菜單都變了。”


    溫禮看一眼,前後翻翻,“我記得以前還有烤生蠔,現在也沒了。”


    康念接過菜單放在了小木桌上,沒看。


    從口袋裏掏出煙盒,磕出一隻,點燃。


    狠狠吸一口,火苗燃燒著煙卷往上竄,細長的煙瞬間就沒了一小截。


    江唯敘愣愣的看著她,被她的抽法嚇一跳:“謔,小師妹,你煙癮夠大的啊。”


    “還行,這東西,非常之手段而已。”康念渾不在意。


    康念不餓,就看溫禮和江唯敘點菜。


    兩個人打勾前總是先征求她的意見,她的迴答一概是“都行”。


    江唯敘就打趣她:“哪有叫‘還行’的菜?得讓服務員來一打。”


    康念順著他的話點頭,“對,多放孜然,不要辣。”


    溫禮點完自己想吃的,把服務員喊過來。


    江唯敘把菜單交給服務員手裏的時候,再三確認:“師妹,你真不吃點什麽?”


    康念想了想,“我蹭你們的就好,到時候不夠再點。”


    江唯敘覺得這個辦法可行。


    服務員看上去像是個學生,康念進門的時候就注意到了,猜想應該是江州大學的學生,晚上在這裏打點零工賺點生活費之類的。


    小姑娘露著笑臉,問:“你們需不需要喝點酒?”


    溫禮和江唯敘都說不要。


    康念抬頭,一手點落煙灰,“一罐雪花。”


    她要酒的時候語氣很淡,神色也淡,盯著一張寡淡的臉,當著兩個大老爺們的麵兒要酒喝。


    江唯敘看一眼溫禮,給他使眼色,溫禮看見了,但最後還是沒表態。


    這家店的生意最火,店麵相對來說也最幹淨。


    炭火上升起嫋嫋的白煙,肉放上去,還能聽見一點刺啦刺啦的烤肉聲。


    夜風把孜然的香味一陣一陣送起來,三個人背對著風口,但還是香味撲鼻,直咽口水。


    “以前我怎麽沒發現這裏這麽好吃?”康念抽著煙,似乎在認真思考。


    “以前來過?”


    “來過兩次,但有一次吃完迴去拉肚子,就再沒來過。”


    江唯敘抽出幾張餐巾紙擦桌子,“拉肚子,也可能是別的原因,說不定是吃什麽湊巧了,兩種食物撞在一起,不消化。”


    康念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


    一支煙被她抽的隻剩下煙屁股。


    康念道:“還是不常來的關係,這兒離你們醫學院近,但離我們新聞學院就很遠,而且後來我們學院搬去南城區了,這邊就徹底不來了。”


    溫禮問:“你本科好像不是江大的?”


    “北華。”


    江唯敘問:“那比江大還厲害一點,怎麽研究生想到上這兒來?”


    康念笑了一下,低著頭,“北有北華,南有江大,是新聞的兩個領軍大學,在北邊呆膩了,就想上南方來感受感受。”


    江唯敘伸出拇指,“有性格。”


    “比不得你們,一路本碩博連讀,是真學霸。”


    “這個詞溫禮當得,我當不得,我就是個混子。”


    溫禮正在喝水,聞言嗆了一口在嗓子眼,他咳嗽之餘還不忘嘲他:“江主任可真會謙虛。”


    康念笑,眯著眼把煙屁股吸最後一口,踩在腳下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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