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念的口風很緊,可她說起她的往事,似乎是一種訴說別人心事的模樣。


    是一種淡淡的口吻,每個字拆開了聽,都那麽無關緊要似的。


    不是那麽悲傷,隻有平淡的娓娓道來,可是她說話時候,眼神那麽寂寞,每個字都有灼心的力量。


    溫禮破天荒沒有開車,從家裏一路走到醫院。


    用時四十八分,比以往慢了五分鍾。


    到了醫院,出了一身汗,他先迴辦公室換了身衣服。


    溫禮給自己倒了杯水,補充流失的水分,捧著杯子坐在辦公室。


    他的腦子裏還在思考康念的事,兩眼望空,一個動作保持了十多分鍾,直到肩膀上襲來一陣輕微的酸痛。


    熱水變成溫水,再無波瀾。


    坐了一會兒,門口有敲門聲。


    溫禮遊離的思緒才醒過來。


    他以為是患者,扭頭看過去,臉上還掛著剛擺好的笑容。


    門口卻站著心外科的江唯敘,他的高個子把長長的白大褂穿得很有型,一手正搭在門框上,別著腿,像一棵從陰暗處向陽生長的彎曲了的樹。


    似笑非笑,一臉邪性,就這麽目不轉睛的盯著溫禮。


    江唯敘稍稍仰起頭,點點下巴算是打招唿,嘴裏一副吊兒郎當的語氣:“早啊,哥們。”


    溫禮早已習慣了他這種模式。


    是無論對著什麽年齡段,什麽性別,什麽性向,都能做出下意識挑逗的人。


    從兩個人被分到一個宿舍,到兩個人關係好到可以同穿一條褲子,溫禮都沒有停止思考“我這麽正直向上是怎樣能同江唯敘這樣不著調的人做好朋友的”。


    溫禮得不出答案,用江唯敘的話來解釋就是:“臭味相投。”


    江唯敘走進來,把門虛掩一下,在溫禮對麵坐下,雙手按在桌子上,微微前傾,衝他說:“猜我昨晚接了個什麽病人?”


    溫禮還沒吱聲,江唯敘先道:“好家夥,不知道她使了什麽手段,都淩晨了還能把我從家裏叫過來,點名找我。我還以為是有什麽陰謀——萬一是跟我有什麽仇怨,人不行了送來給我治,死在手術台上非說是我的過失,那我就有理說不清了。但我轉念一向,那不能啊——要栽贓嫁禍也該找你,我多無辜啊。”


    他一邊說一邊拍拍胸口,好像到現在都心有餘悸似的。


    江唯敘是長沙人,說話說快了就帶一股子塑普味兒。


    在大學的時候,一幫小姑娘就專萌這個,說就愛聽他這麽講話,可愛。


    偏生他還長了一張娃娃臉,笑起來臉上就露出迷人的酒窩。三十好幾的人了看著就像二十出頭,有時候他故意把自己的年齡往小了說,說自己碩士在讀,都沒人信,非得讓他承認他是個二十幾歲的愣頭青。


    溫禮和江唯敘念博士那會兒,兩個人還是同宿舍。


    老板去外地參加一個心血管的學術論壇了,讓他倆給代課。任務輕,就是帶一幫本科生做做實驗。


    兩個人說好的,一人一節,可臨到江唯敘了,他染了流感,燒壞了嗓子,吱吱呀呀的說不清楚話。


    一說話就嗓子眼癢癢,非得咳嗽兩下才能緩過勁兒來。


    他兩手一攤,表情特純真無辜:“兄弟,實驗課而已,你替我一節?”


    溫禮瞅他一眼,踹他一腳。


    上課的時候,江唯敘也不好意思把溫禮一個人扔去代課,懷裏塞幾本書,也跟著晃晃悠悠的去了。


    本來帶著口罩,可實驗室太悶,他原本鼻子就不通氣兒,這會兒更憋得難受。


    江唯敘把口罩一摘,坐在最後一組的角落裏看一幫孩子做實驗。


    組裏兩個小女生看見他,手裏還拿著腐蝕性液體就湊到他身邊兒,他身邊左右各坐一個,挨著“請教”他問題。


    他發燒,頭暈,嗓子又不好,一改平常那副好好先生的模樣,裝起了高冷,任誰問他都不搭理,問得急了,他也心煩,隨口就把實驗步驟一一講清楚。


    他說的很快,是塑普,嗓音又沙啞,原想著小姑娘大概是沒聽懂,但一抬頭,就看見兩個姑娘星星眼的望著他。


    下了課,各個組開始收拾自己小組的實驗台。


    溫禮駕著江唯敘迴宿舍。


    兩個小姑娘原本摸出手機想留他個聯係方式,聽溫禮和江唯敘兩人聊天才知道江唯敘原應該是這堂課的代課老師。


    兩個姑娘的熱情頓時被澆了一盆冷水。


    最後還不死心,跟在江唯敘身後問,以後還會不迴來給她們上課。


    江唯敘頭也沒迴,擺擺手,那意思就是不會了。


    溫禮覺得能聽到身後碎一地的少女心。


    溫禮打開電腦,邊打字邊說:“沒準真是慕名而來,就求江醫生施展迴春妙手。”


    江唯敘誇張的冷笑,“你別跟我鬧,我跟你說,昨兒住進來的是餘靜若她爸。”


    溫禮停下動作,抬頭看他一眼。


    江唯敘點著頭,“急性心梗,送來的時候都休克了。這台手術我做了兩個多小時,而且看來這也不是老爺子第一迴做心髒手術了——這迴啊,懸了!”


    溫禮默然,過一會兒才說:“難怪她突然迴國。”


    江唯敘驚訝的挑眉:“你知道她迴來?你還這麽關心她的消息呢?”


    “沒有,”溫禮不鹹不淡道,“前兩天牧司跟我說的,說怕她迴來是找我。”


    江唯敘笑道:“你別說,她昨兒還真問你了。”


    “你怎麽說的?”


    “我說你被調到急診科了,一時半會兒迴不來。”


    溫禮垂下眼眸,沒什麽反應,“哦。”


    溫禮在搜索引擎裏同時輸入康念和圖安,試圖尋找一些蛛絲馬跡,可什麽結果都沒有搜到。


    在幾乎無所不能的二次元,圖安還是圖安,而“康念”這個名字被定格在了四年前那一片鋪天蓋地的專欄裏。


    江唯敘盯著他看一會兒,察覺他的狀態有點過於冷靜。


    但看溫禮真的神色如常,才慢慢道:“我聽說你最近有了新情況?”


    “聽誰說?”


    江唯敘被梗了一下,張口無言。


    溫禮哼笑:“八字沒一撇的事兒,牧司這廝小廣播吧,給我傳的真快。”


    江唯敘就問:“是哪個姑娘?我見過沒有?”


    溫禮卻道:“我記得你上迴說,有夢幻樂園的通票,現在還有麽?”


    江唯敘不明所以,愣了一下,“還有兩張,你幹嘛?”


    “你最近手術多,也抽不出時間,把票送我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的,但不是疑問,也不是請求,是簡單直接的陳述。


    江唯敘:“嘿?我把票給你,然後你去跟你女神邀功呐?”


    溫禮抬頭看他,黑黑的眼睛裏特坦蕩,理直氣壯:“不行麽?”


    江唯敘:“……”


    一個護士過來喊人,溫禮應一聲,把電腦休眠,揣上手機去病房。


    處理過病人情況,溫禮去洗手間洗手。


    他抬頭看鏡子裏的自己,心想,好像是有那麽一點重返青春的感覺。


    摸摸臉,也不算太老。


    他帶著的那副空鏡框還有點減齡的作用,他左看右看,對自己很滿意。


    迴到辦公室,江唯敘已經走了,桌子上用訂書機壓了兩張遊樂園的通票。


    他想了想,給康念發去短信:晚上方便麽?我想送一樣東西給你。


    到了下午,才收到對方的迴複,就一個字:“好。”


    溫禮把時間地點發送到康念手機上,臉上笑容無聲的放大。


    晚上,康念在醫院門口的麵館裏吃了晚飯。


    到醫院的時候,夜幕鋪天蓋地,眨眼的功夫就黑下來。


    溫禮有台急診,辦公室開著門,人不在。


    康念把包放在懷裏,挑了隻椅子坐下等他。


    椅子還沒坐熱,門口衝進來一個人影,氣喘籲籲。


    江唯敘摸著胸口順氣,看到康念,笑著說:“康小師妹,好久不見。”


    康念看他一眼,想不起名字,但有印象。


    她漠然點點頭,說你好。


    江唯敘是從六樓跑下來的。


    原本說好,溫禮有病人走不開,讓他下來暫時招待一下康念,可誰知道他剛出辦公室就遇上了餘靜若。


    餘靜若還是偏愛白色,穿著一身素淨的長裙,胸前戴著一隻紫水晶天鵝。


    她麵色有些憔悴,江唯敘知道,是被她父親突然加重的病情給打擊了。


    他心裏不是沒有同情,可想起當年她對溫禮做的那些事,江唯敘就平靜不下來。


    “阿敘哥。”餘靜若聲音很小,也很客氣。


    江唯敘先是沉默,頓了幾秒長歎一聲。


    “迴來了?”


    餘靜若低著頭,嗯了一聲。


    江唯敘說挺好,迴來陪陪老人,盡盡孝。


    餘靜若抿著唇,沒迴應。再抬起頭的時候眼眶有點紅,她問:“那個……溫禮在麽?”


    江唯敘看著她,沒說話。


    餘靜若苦笑,“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剛迴江州,想見見他。”


    江唯敘看她的樣子,終於也有點不忍心:“他有急診,而且上次我就告訴過你了,他已經不在心外科了。”


    餘靜若讓開一條道,江唯敘走過去的時候聽到她的聲音:“那……那我等等他。”


    急診室的燈滅了,溫禮一把扯下口罩和手術帽,脫下手套去洗手。


    裏三遍外三遍,強迫症,他覺得在這方麵,他也快有精神疾病了。


    同科室的小張把他的手機遞過來,嗡嗡作響。


    他道了聲謝,著急忙慌的接過來,以為是康念。


    看到手機上顯示的號碼,手指一僵,最終放任不理。


    手機消停了一會兒,又開始一遍接著一遍的震動,鍥而不舍。震到第三遍,溫禮煩躁的掏出手機。


    亮起的屏幕上閃爍著一串數字,沒存名字,但他很清楚號碼來自於誰。


    手機持續在掌中震動,溫禮靜了一秒,接起來。


    電話那頭長時間沒說話。


    溫禮等了一會兒,才慢慢道:“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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