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的拉繩燈剛關,燈管還在黑暗中隱隱透著圈熒光。

    夏彌旬滾來滾去地烙餅子,翻了個身,見商籟也還睜著眼,目光柔和微亮,似是在看自己身後落地窗外的月下風景,就問:“你也睡不著啊?”

    商籟說:“不想睡。”

    夏彌旬歎氣,心道這個人類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正常的睡眠對自己而言簡直可遇不可求。

    “那本尊變個戲法給你瞧吧。”

    於是,就又變了那個像線香花火燃燒的戲法。完後,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本尊好像隻會這一個。”

    商籟倒是看得極認真,“你很喜歡煙花嗎?”

    夏彌旬撇撇嘴,“本尊都沒見過真正的煙花,川源市禁燃煙花爆竹你忘啦?”

    商籟想了想,道:“那等節目錄製完,我們就在這裏再玩兩天,現在這季節應該還有花火大會。”

    夏彌旬把臉埋進枕頭,“本尊不感興趣。但你若非去不可,本尊倒也不是不能勉為其難地陪你。”

    商籟微笑道:“那就先謝謝你了。”

    夏彌旬輕哼一聲,然後沉沉的沒了聲音。就在商籟以為他睡著的時候,那頭忽然又傳來了悶聲悶氣的話音:

    “能不能讓本尊握一會兒你的手,一會會兒……一會會兒就行。”

    然後,從雪白的被褥底下,猶猶豫豫地探出一隻更雪白的小爪子。

    商籟伸過手,小爪子便攀上他的衣袖,順著腕骨尋到手掌,細長的手指鬆鬆合攏,透著點冰涼的殘薄冷意。

    夏彌旬的牽手就真的隻是牽手,他需要那麽一小塊溫暖的源泉,來汲取抵抗噩夢侵襲的力量。

    和商籟在一起,他果然很快墜入了安穩的黑甜鄉,甚至,還久違地夢到了非常遙遠的事情。

    雖然在漫長時光裏被浸泡得失去了本應完整無缺的細節,卻依然留下根深蒂固的部分,頑強地存活在心髒。

    有一天,那個人給他帶迴了一束不起眼的細棍棍,說點燃之後就能看見人間的魔法。他點了一支,可還沒看夠就熄滅了,盯著那縷嫋嫋煙灰,他感覺自己受到了愚弄,還為此發起脾氣。不是大火氣,隻是慣常的鬧別扭而已。雖然他比那人老上許許多多,但對方總是願意把他當成小朋友來哄,來養。

    他看不上這人間的小玩意兒,無聊,而且可笑,

    轉瞬即逝都不知圖什麽。可是,在那人離開以後,他卻又從玩具箱裏它們找出來,等一天,點一支。等都點完了,他也就把這個戲法學會了。用魔力模擬出的可漂亮多了,等那個人迴來後,就變給他見識一下吧!

    鼻子被酸酸的感覺塞住了,又悶又燙透不過氣,夏彌旬的腦袋從枕頭上挪開,七歪八扭地蹭向近在咫尺的暖意。隻聽一陣衣料摩扌察被褥的窸窣,商籟感覺有柔軟的角蟲感擦過指腹,繼而更深地埋進掌心。銀發吸血鬼就這樣把臉貼著他的手掌,鼻息勻淨,睡得十分深熟。

    隻是,眼眶周圍是微紅的,銀睫末梢沾染了潸然淚意,還簇著細細密密的小水珠子。

    商籟用另一隻手幫夏彌旬掖好棉被,然後輕之又輕地替他拭去浸氵顯眼角的淚痕。

    他透徹知曉此世的所有不幸與苦難,甚至在漫長的試煉中,那些黑暗積年累月地膠附,已成為他神核的一部分。所以,無論多錐心蝕骨的慘事,亦或是屍橫遍野的災難,都無法動搖他的心神。

    如果是順應人間常理而產生的,他隻要收割其中孕誕的黑暗;如果是因惡之造物或其原因產生的,那就將幹擾因素排除。這是他自誕生起就被生命之樹賦予的使命。

    雖然被稱為光明神,可履行的職能卻並不光輝燦爛,或許與其他神明相比,他才是最冷心冷情的一個。

    可現在,他卻為這一星點的眼淚而微微心痛,多麽不可思議。

    商籟任由夏彌旬枕著他的手,甚至還調整了下姿勢,好讓他睡得更舒服些。

    天已經很晚了,夜幕凝黑,月光霜白,輕淺的光紗籠罩在夏彌旬臉上,勾勒出不設防的天真。商籟想,大概他認定自己和那個吊墜中的男人一樣,同是人類,所以才願給出信任,甚至一點依賴。

    一大早,商籟是被夏彌旬的哀嚎驚醒的。

    被睡得亂糟糟的被褥裏,滴溜溜鑽出一隻粉嫩滾圓的小豬。

    “嗚嗚嗚嗚嗚嗚嗚……”他傷心地用蹄尖抹著眼淚,“本尊怎麽又變迴去了!”

    商籟把他放到衛浴間的洗手台上,一邊幫他洗臉刷牙,一邊耐心地問:“你自己感覺到這個咒術有什麽異樣變化嗎?”

    夏彌旬含著滿嘴牙膏沫,咕噥道:“這個咒術很強勁,但昨天卻出現了一絲鬆動,原因隻可能有倆,要麽是被施咒方魔力充足,可削弱咒術效果。但你也看到了,本尊魔力消耗很快,連吸血衝動都不能抑製。要麽就是本尊身

    邊存在強大的魔力源,對咒術產生了一定的魔力場幹擾。”

    商籟把他臉朝下抱起來,讓他吐掉嘴裏的漱口水,“我雖繼承了點家傳魔法,但終究是個普通人,魔力也極其微弱。”

    這話倒也沒錯。現在的他不僅依代著人類之軀,還為自己施加重重枷印,封緘了絕大部分的神力。

    “本尊知道。”夏彌旬捧著小手帕把臉擦幹,“編織這條咒術的魔力有一部分是地獄魔法,卻還是受到幹擾,至少說明那魔力源的主人並非惡魔,甚至不一定是敵人。可惜本尊目前並沒有辨出真身的能力,隻能多加觀察,看看有無端倪了。”

    今天上午的節目拍攝基本都在雨積澤,嘉賓們下榻的溫泉旅館就在這個四麵環山的安靜小鎮。到了中午,導遊領著眾人去吃當地特色的活鰻陶板燒。剛落座,老板娘就把料理一道道端了上來。

    忙了半天,大家早已饑腸轆轆。下筷子一嚐,鰻魚肉如豆腐般滑嫩,入口即化,又保留著瑩潤的彈性,搭配的料汁也是鮮而不膩,醇厚的口感很是美妙。

    飯後甜點是冰冰涼涼的夏柑糖。透明感滿滿的果凍盈在夏蜜柑的果皮裏,散發著清新的橘香,一勺子挖下去輕輕亶頁動,入口酸甜,暑意全消。

    用完午餐,嘉賓們紛紛進到獨立茶室休息。導演見商籟往反方向走,還特意提醒了他一下。

    “我隨便逛一圈,散個步。”商籟笑道,轉身走進餐廳,點了幾道料理,“麻煩全都打包。”

    等待的時候,他瞥見蘇羽璃正抱著三層豪華食盒輕飄飄地走過去,對方眼尖,餘光也注意到了他,四目相對,一時氣氛有些尷尬。

    蘇羽璃:“好巧。”

    商籟:“好巧。”

    蘇羽璃看了眼手裏的食盒,略帶羞澀道:“我沒吃飽。”

    好像前麵那個在餐桌上隻用勺子挖甜品艸嗜甜如命人設的小仙男.根本不是他。

    “先生,您的外帶訂單。”店員把同樣壘了三層的食盒遞到商籟麵前。

    商籟:“我也沒吃飽。”

    蘇羽璃點點頭,“看出來了。”

    商籟:“你的狗呢?”

    蘇羽璃:“在睡午覺。你的豬呢?”

    商籟:“也在睡午覺。”

    蘇羽璃:“那他們生物鍾還挺一致的。”

    商籟:“畢竟是室友。”

    蘇羽

    璃:“這你都知道?”

    商籟:“毛茸茸們不都被安排在一個房間麽?”

    蘇羽璃嘴角彎彎,“也可能有調皮的鑽進衣櫥。”

    商籟淡淡道:“一半拿來吃一半拿去放生很乖。”

    “所以,識相的話,最好主動離他遠遠的。”

    蘇羽璃微笑著和商籟對視,明亮的眼睛,鮮豔的嘴唇,都用一種孔雀般驕傲又美麗的姿勢,傳遞著“怎麽樣”的信息。

    “因為某個原因,他對人類比較親近,這可能給了你一種錯覺,認為自己對他而言是相對特別的存在。”慢悠悠地抿了抿唇,蘇羽璃又道,“希望你不要誤會,換做以前,你連靠近他的資格都沒有。我們的世界絕不是你可以輕易踏足的,所以,就算是為珍惜性命,也請立即從他身邊離開。越遠越好。”

    商籟語調平平,“不然的話?”明明眼眸是連瞳仁都化開不見的冰冷深黑,鋒薄的嘴角卻微微翹起,依然完美維持著沉靜謙和的假麵。

    蘇羽璃沒做聲,直勾勾地緊盯著他。商籟麵無表情,抱著食盒從他麵前走過。想來對方讀出了他的答案,自認多說無益,便也施施然地轉身就走。

    一路迴到茶室,商籟推開門,就見到夏彌旬正擱那兒打坐,聽到動靜,他掀起眼皮,道:“本尊餓了。”

    商籟笑了一下,把食盒擺在他麵前,一層一層打開。食盒裏排滿了各色精致料理,琳琅滿目,黑白赤黃青俱齊。因為小豬蹄拿不了筷子,商籟就一樣樣搛起來送到他嘴邊。

    “好不好吃?”商籟問,“都是當季新鮮食材做的。”

    夏彌旬鼓著腮幫子,“很一般,冷冷的,也沒什麽味道。沒郎贏泡的麵好吃,”頓了頓,“也沒你做的飯好吃。”

    商籟嚐了塊金木倉魚刺身,柔嫩鮮美,油脂豐厚,皺起眉頭心有戚戚焉,“是不好吃。”

    他把食盒都推到一邊,抱起夏彌旬放到膝蓋上,端著夏柑糖一勺一勺挖給他吃。夏彌旬對甜食從來都沒意見,抬眼看了眼商籟,開始興致勃勃地說半天下來的新發現。

    “我們身邊的人裏,唯一有些特殊的就是蘇羽璃了。他的魔力場雖然微弱但非常純淨,更關鍵的,他的身上縈繞著一種非常奇妙的香氣,很熟悉,總感覺以前就聞到過。”夏彌旬半闔著眼陶醉道,剛要張嘴去接果凍,勺子卻冷不丁移走了。

    “你之前還說我很香。”商籟神色幽幽。

    “但本尊隻對你有衝動。吸血衝動。”夏彌旬摁了摁商籟的手,示意繼續喂不要停下來啊,“血族天生對氣味敏感,以前,異界最最最香的小羽,熱情邀請本尊吸食他的鮮血,本尊都毫無感覺,小羽還很執著地堅持了幾百年,每次都讓郎贏很為難……”

    夏彌旬的聲音不自覺地輕了下去,又突然拔高,“臥槽,本尊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商籟揉了揉他的豬腦殼,“蘇羽璃就是羽叉叉?”

    “是羽晗冰蝶夢璃殤。”夏彌旬表揚,“沒想到你這家夥還挺聰明的嘛,僅次於本尊。”

    “唔姆,那個香味絕對就是小羽的香味!他能用魔法施加認知障礙,使人認不出他,但氣味卻掩蓋不了。一定是小羽知道本尊落難至人間,所以想著來施以援手,助本尊東山再起!”

    “但是,小羽為什麽不直接來找本尊,與本尊相認呢?”夏彌旬略加思索,小豬蹄一拍小豬腿,“一定是小羽怕本尊尷尬難堪,畢竟現在本尊落魄潦倒,再不是他那可靠帥氣的鏖虐公哥哥了。唉,商籟,你說小羽是不是過分善解人意了?”

    商籟一側眉毛不自覺地挑了一下,“……他叫你鏖虐公哥哥?”

    夏彌旬不好意思地搖頭,“不不不,其實他對本尊另有稱唿,但本尊不能告訴你,實在太過難以啟齒。”

    商籟迅速把所有“難以啟齒”的稱唿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哇這個,又綠又酸……”

    商籟猛一扭頭,夏彌旬嚇了一跳,舉起手裏的醋漬青蘋果片,“你也要來一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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