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裏,我隻要一有空就去想象我的親身母親的容貌。但是,我始終想象不出一個完整的樣子。我的眼前總是出現與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那個母親的形象。我試圖借迴憶一些細節去捕捉一些類似影子一樣的東西,我拚命地去想我姑姑第一次帶我去麥當勞的情形,一個勁地去想我姑姑讓我叫“阿姨”的那個人的樣子,還有和那個阿姨一起的男人。但是,我除了依稀想起那個男人是個大胡子男人外,對於被我叫“阿姨”的女人,我什麽也沒有想起來。因為,當時她抱了我,而我卻把頭扭向了一邊。我想,如果那天她不抱我的話,也許我還能看清楚她一點,並且能夠記住她的容貌。那麽,當我後來去迴憶她時,我肯定可以想起她的一部份樣子,譬如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皮膚等等。但是,如今,我卻什麽也想不起來了,除了當時她抱我的時候流過我全身的一種感覺至今仍很清晰外。我試圖從我自己的身上找到我母親的影子來。可是,我找來找去隻找到我姑姑的影子。因為,我象我父親,而我父親跟我姑姑很象。這時,我忽然明白我上小學的時候為什麽我的同學總把我姑姑當成我母親的事。於是,我又想起我姑姑來。我想,要是我姑姑能夠複活就好了。那樣的話,她就可以告訴我一切,她的眼睛大不大?她的鼻子直不直?她的牙齒白不白?她的臉上有沒有小小的斑點?還有她到底有多高?她是不是也留一頭長發,象我姑姑一樣又黑又長?她的皮膚是否白得象剛從鍋裏撈出來的湯圓一樣既透明又爽滑?甚至可以告訴我她現在在哪裏?可是,我姑姑再也不能複活了。關於我的親生母親於我已成了一個永遠隻有迷底而沒有迷麵的迷。她好象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除了她給了我一個生命的機體這個事實無法否認以外。關於我生命的其它一切內容,似乎都與她毫無瓜葛。而另外一些模模糊糊的東西卻從我的記憶深處浮了上來:那些陌生的眼神,那些來去無影的麵孔,那些陰陰沉沉扯不開撩不去的霧靄——它自始至終彌漫著在我家的角角落落,我父親,我母親——當然是與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那個母親,還有我奶奶,我姑姑,甚至我爺爺,所有這些與我的生命有關的每一個人,也都象霧靄一樣在我的麵前時而若隱若現,時而若即若離。他們對我既象神明又象乞丐,他們似乎都在盡力給予著,而又總不能給我完整的一切。於是,他們心存歉意,同時內心自我折磨。為他們的責任,為他們的義務,也為他們的處世哲學和人生觀念。他們力求完美,然而一切總不盡如人意,甚至有時恰恰相反。一種既成事實,一些虛無飄渺的夢想,一群心態各異的人,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各種各樣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千變萬化的世事滄桑,冥冥之中的機遇巧合,上天安排的人為造成的,先天不足的後天貧乏的,祖上積德兒孫享福前世作孽此生受罪,愛恨怨仇七情六欲,名利職權人事關係,糾糾纏纏,青紅皂白,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一切簡單明了,一切複雜多變。當我明白所有的一切實非偶然,也非意誌所能改變的時候,我不再徒然去想那些早已過去飄渺不定捉摸不到的影子般的東西。過去的一切不過是昨晚的一個夢,過去的所有不過是昨天的一場流星雨。過去,永遠不會重臨眼前;過去,隻是人生交響曲開始之前的一小段前奏曲。

    想到這裏,我的心裏稍為好受一點。畢竟,我已長大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畢竟是我身邊和每一個人使我成長使我成熟。如果沒有他們,我不知道今天的我將是什麽樣子?或者幹脆說,是否會有我呢?我無從所知,我一點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此時此刻,我想著的就是,我以後能做所該做的就是好好地將我自己的路走好,在有空的時候多去陪陪我那可憐的爺爺。我覺得我爺爺肯定很孤獨很想有人陪在他的身邊。他隻所以去了“夕陽紅”難道不正說明了這一點嗎?雖然他從小是一個孤兒,飽受了別離和孤獨之苦。他也從來不曾說出他內心的那份孤獨和傷感。但是,越是經受了離別和孤獨,就越是希望有人相伴。世界上的動物無不有此習性,何況是最富有情感的被稱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尤其是文明社會裏的整天披著文明的外衣生活著的人,一旦他們脫下了那件富麗堂皇的外衣後,他們就越加渴望與人共享內心的一切。我爺爺早早收手不做生意,原本就是想與我奶奶一起和我們快快樂樂過一些日子,以度過他們人生最後的一段時光。然而,世事難料,一切都沒有如他所願,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裏讓他經曆了這麽多的生離死別------

    當我想到這些無比蒼涼而又無奈的世事的時候,我尚未完全成熟的心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我隻覺得地球突然加快了轉速,時光正匆匆從我身邊象賊一樣溜走。我伸出手去想緊緊地抓住它不放,想抱住它讓它永遠陪在我的身邊。然而,我什麽也沒有抓住,除了一些破碎的夢境和迴憶。我變得十分沮喪,就好象警察雖然發現了很多線索,至於結果仍是一無所獲-------

    幸虧這個假期不長,而作業很多。每天,我把自己埋在沒完沒了的作業堆裏,另外每天的中央新聞是我必看的電視節目。我想也許有一些新聞會是明年的高考試題,而其中有一些新聞似乎能給我一些特別的啟示和感想。譬如飛機墜毀火車越軌暴力案件,還有各式各樣的災荒險情,以及病毒病魔之類等等,它們讓我感到人生無常生命脆弱社會複雜世事險惡,同時也使我覺得自己生活的環境是多麽安寧,自己的處境實在不是最糟糕的,自己還算得上一個幸福的人,今天能擁有這一切是多麽的幸運,多麽的寶貴,多麽值得珍視!於是,我的心情又好了許多。心情一好,我就象漁民在太陽底下不停地翻動著銀光鱗鱗的魚幹一樣翻動各地的電視頻道,看看今年的新春聯歡會的預告,到底有些什麽樣特別的節目。我並不打算花一整個晚上去看哪個台的聯歡會。我覺得每一年每個台的聯歡節目總是大同小異,並沒有多大的差別和各自的特色。看完那些言過其實的預告後,我便索然無味又興致盎然將搖控按鈕一按,徹底地關掉電視後,站起來直奔“夕陽紅”去看我爺爺------

    如此,隔三差五地看一看我爺爺,整天整天的埋頭做作業,調節性地看一看電視新聞,日子竟也過得飛快。不知不覺新的學期又開始了,我便收拾起那份傷感的心緒,重新精神抖擻地進入了決定性的戰鬥狀態。

    日日平安,夜夜有夢。三個月一恍過去。

    這時,我父親被隔離審查。原因是半年前的一筆數額不小的救災款去向不明,而負責發放該筆救災款的地區是我父親一位手下負責的地區之一,同時還涉及其它兩宗重大的經濟案件和以前不知其數的數次大小事件。

    由於此時正是我臨近畢業考的階段,我父親為了不影響我的考試,沒有讓人通知我。因此,我一直蒙在鼓裏,以為我父親依然在忙碌他的大小會議參觀慰問光臨指導等等類似無論於社會還是於個人都具有積極而深遠的政治意義和曆史意義的各項活動和重要事務。直到我高考完畢迴到家裏,我才知道我父親原來早已與那把他追逐了近半輩子才坐上去不久的高級太師椅告別了。如今,他正坐在囚室的冷板凳上等著開庭接受公正的審判,為落得應有的下場而後悔不已。

    當我獲悉我父親的事後——我父親給了留了一封信簡簡單單的信(這是我父親給我的第一封信),我一下子脊背發冷,四肢發軟。我隻覺得四周的牆壁正慢慢地向我倒塌下來,同時,我覺得天在轉地地在轉所有的什物在轉。而空氣卻凝固了,我的血液也凝固了。我的心則一刹那間停止了跳動。我的頭象充滿了火藥一樣的炸彈快要爆炸。但因為空氣太潮濕無法點燃那根導火線而在嗡嗡作響。一切都是那麽沉悶,一切等待著天崩地裂的刹那間,一切都將灰飛煙滅,一切將不複存在,一切將永不再來。哦,生活是多麽變化無常!人生充斥著多少空虛和無聊,前進的道路上多少的坎坷和艱難,多少的無奈和悲苦!膨脹的欲念,無邊的欲望,無以複加的貪婪和罪惡,扭曲的人性,變相的交易,淪喪的道德,失落的良智,湧動的濁水暗流,潮起潮落的起死迴生-------這一切竟是這樣的頻繁,如此的勢不可擋,力不相敵。

    我對天大喊,老天啊,這一切究竟是因為什麽?

    然而,我什麽答案也沒有得到。等待我的隻是長時間的死寂和空洞。

    空洞的黑夜,空洞的懷念,空洞的欲望,空洞的希望和等待。

    然而,一切都銷聲匿跡,一切都寂寥無蹤。

    不過,世界在瞬間的停頓之後,很快就正常地運轉起來——其實,它本來就沒有停止過運轉。暫時停止的隻是我的思想,我的靈魂,我的脈搏和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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