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由於我的複仇心切,我家就發生了一件在當時看來非常嚴重的惡性事件。這件事卻從此改變了我對狗的態度以及我的人生——我自己一直這樣以為。

    那年夏天,哈妮又生了一窩小哈巴。小哈巴們在哈妮和我父母共同精心的撫養下長得既快又好。以往出生的小哈巴們要十天半月才能睜開眼睛到處爬動。而這一窩竟沒出一個星期就睜開眼了到處爬動。當我長大後迴想那些往事時,我曾想過,這一窩的小哈巴肯定是哈樂生的,不然,它們不可能如此強健。

    看著小哈巴們每天在我眼前滿地爬來爬去,我又想起了那一張張陌生而熟悉的臉用奇怪的眼光將我上上下下打量的樣子。一想起那些人的樣子,我心中的痛恨和討厭又開始升騰膨脹。我再次想到了我曾經下定決心要報複的事。我小小的身體裏複仇的血液時刻都在沸騰。

    可是在我的父母麵前,我一點機會也沒有。因為他們雖然自己是狗迷,但他們從不允許我玩狗。他們連讓我碰一下都不允許。他們不讓我碰狗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他們說既怕狗會咬了我,也怕狗會傳染病菌給我。因為我當時還不足四歲,他們說我的抵抗能力太弱。所以,他們每次出門前也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囑咐我無論如何不可以玩狗。我也向來很聽話。因為,我本來就一點不喜歡它們。我怎麽可能還會去玩它們呢。我還常常在心裏嘲笑他們,別以為我會跟你們一樣。隻有你們這些象哈巴狗一樣的人才會如此喜歡它們。

    這天我的父母出門前,照例又是一番叮嚀。本來吧,他們叮嚀完了走了就沒事了。可是這一天,他們的叮嚀與往日有點不同。他們這天叮嚀我別玩狗是讓我別玩小狗。他們說小狗太小了,如果我去玩它們的話,怕會被我玩死。我一聽這話,心裏很是生氣。原來他們平時口口聲聲讓我不要玩狗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全是假的。他們擔心的並不是怕狗會傷害我,而是怕我會傷害到狗。原來在他們的心目中我真的沒有那些哈巴們重要,而且連出生才幾天的小哈巴們都不及。

    我當時就恨得將我的舌頭又咬出了血。我一邊用力地吸吮著血往肚子裏咽,一邊仍跟平時一樣地答應著保準碰都不去碰一下小哈巴們。我把那個“小”字說得特別重。而我的心裏卻切切地說:“今天我非玩不可。而且我要將它們一個個全部玩死。看你們迴來後怎麽辦!”

    我的父母自然跟平時一樣地相信我。因為我確實從來沒有做過一件他們不願意我做的事。除了不願意跟他們說話以外。我幾乎整天整天地坐在我自己的房間裏,除了上廁所和吃飯以外從不走出房間半步。我覺得我比起那些狗來要聽話得多。可是為什麽我的父母隻喜歡狗們而不喜歡我呢?他們寧可帶著狗去遛馬路也不願意帶我上街;他們每天一迴來總要跟哈巴們說上一大堆話,而從不跟我說一句話;他們總經常在討論給狗們買什麽好吃的,卻從來不商量給我買什麽;他們給我買衣服買吃的,也從來不問我喜不喜歡。當然我也從來不說我喜歡或是不喜歡。他們給什麽,我就接受什麽。他們不給什麽,我也不會覺得缺什麽。“欲望”兩個字在我的腦海裏似乎還沒有開始膨脹。雖然它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已深置其中。

    我的父母終於無聲無息地走了——這也是他們向來的習慣。他們從來不跟我說“再見”兩個字。也許他們知道跟我說了也是白說。因為我是肯定不會迴答他們的。我覺得他們迴不迴來似乎沒有什麽關係。我也從來沒去想過他們每天出去在幹些什麽。我從不關心他們在外麵好不好,就象他們從不關心我在家好不好一樣。

    我知道父母出門後很少中途返迴的。所以待他們一出門,我就開始實施我的複仇計劃。

    我先是偵探了一下小哈巴們是否全部睡著了。因為這一窩小哈巴一共有六個。所以,我實施我的行動必須趁它們全部睡著的時候。不然我就無法成功。因為小哈巴們在沒有睡著的時候總是在到處爬來爬去,而哈妮因為怕它們遭到意外,總是走來走去地警覺地巡視著。在母哈巴注意著的時候,我根本無法下手,就象我父母在的時候我根本不可以玩一下它們一樣。哈妮隻有在小哈巴們睡著的時候,它才比較放鬆。在沒有生小哈巴的時候,哈妮總是與哈樂兩個形影不離地在一起。而自從有了小哈巴們後,它就對哈樂們不理不睬。它的心中似乎除了小哈巴再也沒有別人了。當然我父母例外。這一點哈妮似乎比誰都清楚。因為,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它都會準時地守候在門邊迎接我父母的迴來。我父母經常三更半夜才迴來,我早已在夢中與那些我想殺的人打成一片了——那段時間我連做夢都想報仇——而它仍會一如繼往地去門邊守候。也許正是哈妮這種在功利主義作用下的奴才精神感動了我父母並獲得了他們的癡情。功利主義在任何時候都是必需而有效的,當然奴才精神在許多時候也非常管用。就象富人需要窮人做陪襯,領導需要群眾擁護一樣。可惜那時的我一點也不懂這些道理。

    我來到廚房從冰箱裏找出母親留給我中午享用的東西,用一個碗分了一半出來。然後我端著它來到哈妮的身邊。此時,它正獨自躺在我家的真皮沙發上,懶洋洋地享受著我家那最具流行時尚的空調所營造的涼爽和舒適。我家的空調是冬夏兩用的,所以一年四季開著,從來不關。因為是公家出水電費,所以根本不用擔心費用的問題。就象我家的電話由公家裝,電話費也由公家負擔一樣。如果當時我們家有海外關係的話,國際長度也和國內長度一樣可以到處打而不用自己掏一分錢。可惜我當時還不太會享受這種由公家提供的優越和便利,除了空調我是被迫享用的。而當我正學會享用並需要的時候,我家那種長期以來的優越似乎卻在某一天的一瞬間突然消失了。也就是說那原有的一切已完全成了過去式。當然那是後話。我後來曾迴想起我小時候的一些事時,突然覺得原來那時候的我確實象父母和別人認為的那樣是那麽的幸運,就象被我父母寵愛著的哈巴們一樣。

    哈妮經不住我的利誘,馬上從沙發上跳了下來。我一邊倒退著向廚房走去,一邊不停地嘰哩咕嚕地唿喚著哈妮的名字。因為我從來沒有叫過哈妮的名字,因此突然地叫起它的名字來,覺得很是別扭和不順口。所以我叫得含糊不清,模棱兩可。但是,哈妮卻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也許它覺得我小得不可能對它產生任何威脅,所以毫不懷疑我的用心,一步不脫地跟我進入了廚房。我將碗放在地上,待哈妮開始盡情地吃的時候,我以最快的速度從廚房退了出來,然後立即將廚房門關上鎖住。

    接著我就來到小哈巴們的旁邊,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地踉蹌地將小哈巴們連窩端進了我的房間裏。憑我當時的力氣,要將那一窩小哈巴連窩端起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那些小哈巴一生下來就有一斤來重,而且因已經養了一個星期,又長了一點。再加上那個狗窩起碼也有十來斤。那個狗窩說是狗窩,其實是一個嬰兒用的竹編搖籃,是我的父母特地去市場上買迴來專供小哈巴們睡的。我並不知道它多少錢,在買迴來的那天,恰好我爺爺和奶奶都來了,因此聽到我奶奶說比我小時候睡的搖籃還要漂亮和高級。後來我才知道我小時候並沒有誰專門為我買過搖籃,而是睡了我父親他們三個小時候睡過的那個。我奶奶說,睡那個搖籃很吉利,因為我父親他們三個都上了大學,我伯父還上了北京的大學並一直留在了北京。因此當我伯父的兒子——我的堂兄歐陽風光出生的時候,我奶奶還想把那搖籃送去給他睡。是我大伯父堅持說留著以後給我父親和姑姑的小孩用,我才得以睡上了那個搖籃。那個搖籃在我睡過之後還一直保存了幾年,為的是留給姑姑的小孩睡的。直到我姑姑死了,那個搖籃的使命和生命才算完成和結束——我奶奶把它和我姑姑一起火化了。我奶奶說,我姑姑雖然活著時沒有找到自己的所愛,但死了仍有可能找到。那麽,她肯定還會生小孩,那個搖籃對她來說還是有用的。而繼續留在人間則已沒有什麽價值和意義。因為我父親和我肯定不會稀罕它而將它繼續保存下去,何況以後我不定會到哪裏去。

    我將小哈巴們放到地上的時候,差點連我自己也一頭栽進那狗窩裏。但我借著那天不知從哪裏來的意誌力硬是沒有讓自己栽進去。其實當時要是我一頭栽進去的話,我可能幾乎不用吹灰之力就結束了那六隻小哈巴的生命。可是我沒有栽進去。我立穩腳跟後就來到了我放著關公刀和手槍的牆角,從紙箱裏將它們一一地拿出來。我右手握槍左手拿刀,弓背哈腰地一步步逼向小哈巴們。此時,我的情緒無比高漲,我體內一直沸騰著的血液卻突然凝固了。我在離小哈巴們兩步遠的地方站住做了一個深唿吸,然後緊緊地閉上眼睛,一個箭步衝過去,左右手同時舉起向小哈巴們劈哩啪啦地打了下去。

    熟睡著的小哈巴們在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襲擊下,一個個“吱吱”地叫著向搖籃四周猛竄亂爬,一下子搖籃裏邊一個也不剩了,而我卻緊閉著雙眼還在拚命地猛砍猛打。直到哈妮聽到動情後,在廚房裏狂吠怒吼,驚動了大小哈樂和吉咪也一起哄著吠起來,我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我睜開眼睛以為我能看到原來想象的六隻小哈巴全部一動不動地死在它們溫暖而美麗的窩裏的樣子。誰知搖籃裏麵一隻也沒有,而地上也一隻都不見。我一下驚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那是我記憶中唯一的一次放聲大哭。以後,我再也沒有那樣大哭過,雖然流血流淚的事情經常發生。一時間,狗叫聲和我的哭聲充滿了我家三房二廳的每個角落。

    我哭著哭著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躺在醫院裏。原來那天我並不是哭著哭著睡著了,而是被自己的舉動及狗的叫聲嚇得暈過去。當我的父母迴來的時候,我仍然昏迷不醒。我的父母趕緊將我送進了醫院。在醫生的救護下,我才得已慢慢緩過氣來。可是,接著又發起了高燒,再次限入昏迷狀態,直到第四天才醒來。

    我醒來的時候,由於我的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所以我才得以有時間和心情去迴想剛剛發生的一切。可是,一時間我並沒有馬上迴想起什麽來。我隻覺得自己好象剛剛做了一場惡夢。

    在夢中我被哈妮咬得鮮血直流,渾身是傷。後來是吉咪奮力救了我。而哈樂和小哈樂則象紳士一般地隻冷眼旁觀事態的發展,既沒有參與哈妮對我的複仇行動,也沒有參與吉咪的反複仇行動。事後吉咪還和小哈樂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爭吵中,我迷迷糊糊地聽見吉咪對哈樂兩個說:“虧你們還是男人來的,怎麽在一個小孩受到生命危險的時候也不出麵阻止一下?”聽吉咪如此說,哈樂卻一聲不哼,而是隻用曖昧的眼光不屑地看了一眼吉咪。小哈樂則理直氣壯地迴敬吉咪說:“別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再說,她現在遭受的也是她自己惹的。人家好端端地睡在那裏,招她什麽惹她什麽了?主人養我們幾年了,也從來沒有如此對我們的。她才來多久?就如此殘忍。如果哈妮不這樣教訓她一下,以後我們還要不要在這個家裏生活下去?今天你幫了她,說不定明天她就會搞到你的頭上。你等著瞧吧。”“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再說,人家畢竟是小女孩,還什麽都不懂。可你們都是生兒育女過的,竟這樣的沒有人性。再說,不看僧麵看佛麵,她好歹也是你們主人的女兒,怎麽可以這樣對待她呢?”吉咪更加憤憤不平地說。“喂,可憐的洋小姐,你腦子有沒有問題呀?哼!什麽主人的女兒。如果她真是他們兩個親生的,會是這樣對待她嗎?”小哈樂好象什麽都知道。吉噗則拚命搖頭:“喂,說話注意點,誰腦子有問題呀!怎麽不是他們兩個親生的呢。就算兩個不全是,也有一個是親的。其實,不是親的那個對她也不錯。你別亂說,好不好。話說到達底,就算她不是他們兩個親生的,但她怎麽樣也是有爹媽生出來的人。她落到今天本不是她的錯,難道她願意這樣嗎?她已經很倒黴了,為什麽我們不能站在公正和客觀一點的立場看問題呢?隻所以會發生這樣的事,其實就是因為對她不公平的緣故。 ”“啊,小姐,你真是偉大啊。不過,別跟我們說大道理。大道理誰不會說?再說光講大道理又有什麽用呢?這個世界是隻認利而不認理的。知道嗎?”小哈樂反唇相譏,“我們隻認主人怎麽樣我們也怎麽樣的理。別的理,我們一概不認。我們的世界就是在這裏,外麵世界的理怎麽樣我們可管不著,也不想管。”“你、你------你怎麽這樣說話!真是虧你說得出口的。算了,跟你說話還不如——你原來這麽無聊!”吉咪被氣得不想再說下去。“沒錯,我是無聊,可沒你清高。不想跟我說,我稀罕你哪?真是!我怎麽這樣說話?我就這樣說話!自己沒後代,就假作------”小哈樂還想嘰嘰咕咕地說下去。哈樂因早已不耐煩了,終於開口說:“你說得差不多了吧?煩不煩呀,沒完沒了的。”

    至此,吉咪和小哈樂的爭吵暫告結束。我卻終因全身疼痛而再也不知道後來還發生了什麽。後來就象真的一樣,我一直在昏迷狀態中,直到剛才醒來。

    迴憶完上麵的夢,我發現我全身在冒冷汗,我的四肢瑟瑟發抖,我的牙齒在咯咯地響。我感到恐懼的同時很不明白為什麽狗還能說話,而我竟能聽懂它們說的話。但是它們說話的內容卻讓我非夷所思。什麽親生不親生的,什麽一個是親的一個不是親的。那麽到底誰是親的誰又是非親的呢?還有吉咪怎麽說哈樂它們是男人來的呢?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清楚狗們所說的一切。哈樂它們是男人還是女人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對於性別區分一直模模糊糊不十分明了。我以為是男是女不過是一個稱唿問題而已,就象哈妮和哈樂以及人的名字一樣,想叫什麽就取什麽,根本不是什麽原則性的問題。而關於親生與非親生這樣的問題對我來說又實在顯得太過深奧了一點,並且我也覺得沒什麽大礙。不管是親生還是非親生的,反正總是由父母生出來而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何況無論親生父母是不是和自己的子女一直在一起,但總有一天是要分離的,不管是生離還是死別,結局都一樣——自己的路自己走,誰也不能走誰的路。

    由於我的燒還沒有完全退去,因此我的頭也仍在隱隱作痛。所以,我很快就將夢中的一切忘到腦後。我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的爺爺奶奶和我的姑姑一起來看了我。我想大概是我父母告訴他們的。我姑姑已三十多歲仍沒有結婚。她是一個富有天才的兒童文學作家。她寫作的時候喜歡關掉燈或是閉著眼睛,就象有一些人喜歡閉著眼睛說話卻開著燈睡覺一樣。她房子裏從不拉開的窗簾好比隆冬無窮無盡的夜幕又厚又黑,就象她從來不在人前摘下的那副漆黑的眼鏡一樣。也許她是想擋住外麵紛繁的世界所帶來的困擾和煩躁,就象她隻所以選擇兒童文學作為她一生的追求和支點,籍以逃避和抵製成人世界醜陋不堪的攻擊和傷害一樣。據說,姑姑十二歲的時候就發表了第一本小說——《花開十二歲》。小說描寫的是一個小女孩因從小缺乏父愛,因此在十二歲的時候竟暗戀上了自己三十多歲的班主任。可小女孩的班主任一直不知道這迴事,因此總是象對待其它女孩一樣對待這個女孩。小女孩因無法長期忍受那位班主任對她的態度,終於想到要以寫一本小說來引起班主任的注意,並趁機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意。最後小女孩真的以《花開十二歲》為題寫了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如何愛上了自己三十多歲的班主任並且還與班主任發生了性關係的故事。姑姑的那本小說還得了一個什麽兒童心理研究獎。很長一段時間內,那本書還被一些兒童心裏學家列為研究兒童心理學的重要書籍。而我姑姑卻為此遭到了我爺爺的一頓毒打。我爺爺雖然在年輕的時候連縣長的老婆也敢偷,但對他自己生的三個子女在二十歲以前卻是非常的嚴格。他除了要求他們好好完成學業以外,決不允許他們在別的方麵有胡思亂想和胡作非為的行為。所以,當我爺爺看了我姑姑寫的那本小說後,就一口咬定那小說裏麵的女孩就是我姑姑自己。姑姑起初不肯承認那是她自己,說那是她構思的一個人物而已。可後來經不住我爺爺的軟硬兼施的嚴審毒打,便隻好承認那確實是她自己。為此姑姑的班主任被爺爺告上了法庭,最後以誘奸幼女的罪名坐了八年牢。當那班主任刑滿釋放的時候,姑姑背著爺爺特地向學校請了假去接他出獄。那時姑姑已經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了。為了這一天,姑姑等了八年,已經做了八年的思想準備。她決心以自己的青春去彌補由於她的幻想給那位班主任所造成的傷害。誰知那位班主任連見一麵的機會也沒給我姑姑——他一出監獄的大門就在馬路邊的一棵樹上撞死了。姑姑為此一直非常恨我爺爺,一直到她死的時候才原諒了我爺爺。在我姑姑死以前,我並不知道這些原因,因此,我總以為我姑姑是由於自身名貴找不到相當的配偶而獨身的,就好象吉咪一樣。

    來醫院看我那天,我的姑姑穿著一襲黑色的連衣裙,她那分別從連衣裙的兩側和上方的窟窿裏伸出來的胳膊和脖子就象醃過的嫩黃瓜一般細瘦;頭發則黑得發亮,一絲不亂地被全部撩到了背後。而她臉上的皮膚看起來似乎比我的還要細嫩。那是她一直用兒童護膚品的結果。她戴著一副幽黑的眼鏡一動不動坐在我的床邊看著我。如果不是我爺爺奶奶在我身旁的話,我可能以為我見著了什麽鬼魂。當我稍大一些的時候,她還送過我兩本她寫的小說。但是我卻根本沒有去讀它們。我隻是當著她的麵不好意思地翻了翻,就象首長批蠅頭文件大編輯審核無名作者的稿件一樣做了個樣子給她看。待她走了之後我就將它們扔進了牆角那個我放了關公刀和玩具手槍的紙箱裏。我總喜歡將我無比輕視的東西和被我無比珍視的東西放在一起。後來姑姑再也沒有送過我她寫的書,盡管有一段時間我們的關係曾一度不錯。

    我爺爺奶奶則一直在嘀咕著什麽。我爺爺間隔性地在不斷歎息,而我奶奶則一臉莫然的態度,似乎對我父母很不滿意,又似乎不想挨邊兒理這些事。我努力地想豎起耳朵聽出點什麽,可是因為腦袋嗡嗡作響而什麽也沒有聽到。我一直閉著眼睛裝做睡著的樣子。他們也以為我真的睡著了,也就沒有叫醒我,直到他們起身走了。在他們走出病房的那一刻,我才睜開我的眼睛。我看到我姑姑一背的頭發象幽靈一樣消失在夏天的黃昏。

    怪不得人象鬼一樣,原來所有的營養都讓頭發給獨占了。我非常憂傷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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