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下歇著。」她製止他割麥,「這一擺麥子,我一鐮就割過去了。你歇著,一會兒往迴拉。」


    他笑笑,在剩下的一擺麥子前蹲下身來,揮動了鐮刀。好多年沒有割過麥子了,他想試一試自己割麥的技術,妻子累得汗流浹背,卻讓他在一邊歇著,怎麽能行呢!他跟在她的屁股後頭,割著,鐮刀割斷麥稈兒的嚓嚓聲,是這樣動聽,在他上中學的時候,每逢麥收,學校放了忙假,他就跟社員一起收割麥子,技術雖不生疏,而這鐮刀釗斷麥杆兒的聲音卻生疏了。


    他剛割過三五步,就覺得腰裏酸酸的,不由地直起身,舒一口氣。他的前頭,淑琴貓著腰,左手把麥杆兒一攏,右手裏的鐮刀跟前一扯,嚓嚓嚓的響聲很有節奏地響起來,一排排麥子在她胸懷裏倒下去,即使在脊背上扣一頁瓦,也不會掉下來,她完全變成一個熟練的農民了……


    高中畢業那年,他到渭河邊一個同學家裏去玩。那是渭河灘上一個小村莊,住著五湖四海的居民,一個百餘戶的村莊,竟然有十幾個省份的籍貫,全是解放前逃荒(天災、人禍、壯丁、捐稅)落腳到這裏的。那位同學祖籍山東,現在已經是一口地道的關中語言了,然而生活習慣上,仍然保存下南北各地的風俗。同學的父母用山東大餅招待他,十分熱情,客戶人待人尤其厚道。他明顯看出,全家八口人中,唯一對他表示冷淡的是同學的妹妹,一個正在中學讀書的漂亮的女子,跟他連一句招唿也不打,驕傲得像個小公主似的。她不大說話,偶爾看見她開口,就發現她有一個下意識的動作:皺鼻子。當他第一次看見她皺鼻子的時候,心裏忽閃了一下,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慾念:我真喜歡她。


    他考上大學後,從那位同學的信中得知,她在次年考上無線電技校了。他騎著車子找她去了,在宿舍裏見到了她。她一愣,終於認出他來,鼻子又皺了一下。


    「你來……找我?」


    「對。」


    「有啥事呢?」


    「想看你皺一皺鼻子……」


    「你……」她飛紅了臉,往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瞅他一眼,轉過臉去了。


    「給我一杯水喝!」他不慌,其實早已盤算好了,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她遲疑了一下,沒有倒水,問:「你要是沒有什麽事……我要上自習去了!」


    「當然有啊!」他說。


    「有就說吧!」


    「我要跟你戀愛!」


    「胡說……」


    「真的!」


    「你快走吧!」


    「給我一杯水……」


    她的臉紅得像一隻鮮紅的蘋果,連耳根都紅了,終於在遲疑問,轉身從桌子上端起暖水瓶,在一隻玻璃杯子裏倒水。他走到她背後,抱住她的肩膀,親了她一口。她放下暖水瓶,掙紮著,企圖掙脫他的擁抱,他死死地抱住她,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她沒有叫喊,使他受到鼓舞,更加有勁地箍住她的肩膀……終於,她羞澀地向他皺了一下鼻子,就伏在他的強壯的胳膊裏……一切就這樣簡單、直截。


    她上了一年技校,學校解散了,國家進入嚴重的經濟困難之中,一切公民都自覺承擔國家的壓力,她也將背著鋪卷迴到渭河邊去。為了表示他的真誠,他提出立即結婚。他們原來商定在各自畢業以後,工作安置穩當,再辦婚事。現在,他還有一年就要畢業,沒有必要等待了,他要和她結婚。她從渭河邊的大平原上,來到南塬坡根的他的家裏來了。


    如果她在無線電學校讀完學業,那麽,她現在至少可以穿一身幹淨的白大褂,在無線電工廠做一名工人,皮膚不會變得這樣粗糙,更不會折一根樹枝當做筷子吃開水泡饃了!她是無數個為分解國家困難而犧牲了自己前程的青年中的一個,現在完全變成和黃土一樣粗放而又質樸的農村婦女了。她的鼻子雖然還習慣於皺一皺,卻僅僅隻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公主似的高做蕩然無存了……


    「趙鵬,你歇下嘛!」


    她站起身,兩隻手在擰著一撮麥杆兒,那是綁麥子的索子。她的口氣是真誠的,固執的,愛護他的。他聽了有點難受。是的,她比他年齡小,然而仍叫他歇著。她的口氣中包含著一層明顯的意思:她是農民,應該而且能夠幹完這一切;他是……應該歇下來的人!她叫他趙鵬,這是在他對她實行「突然襲擊」時叫出第一聲之後至今沒有改過的稱唿,尚沒有像鄉村裏夫妻間習慣於稱對方為「娃他大」或「娃他媽」。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他笑著說,「咱倆……難得夫妻相隨哪!」


    她的鼻子皺了一下,動心地笑了:「你說啥呀?」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他說。


    「啊……你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


    「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


    她扔下手裏正在挽著的麥索子,三五步奔過來,抱住他的脖子,用她粘著粉灰的臉,和他的臉緊緊地擠挨在一起,顫抖著聲音說:「趙鵬,你說說心裏話,二十年裏,你真的沒有後悔過嗎?不嫌棄我是個農民嗎?」


    「後悔也沒用!」他幸福地笑笑,依然用他慣長的詼諧的口氣說,「誰讓我當初像日本法西斯一樣,瘋狂地偷襲珍珠港呢?」


    他們相依相偎著,坐在熱烘烘的麥茬地裏。他捉住她的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那曾經是細長的柔軟的姑娘家的手指,現在又黑又粗,繭甲摞著繭甲,食指上被鐮刀劃破一條口子,淌過血,已經被黃土淤塞了,連一塊包紮的布條兒也沒有。他嘆口氣說:「淑琴,你真是受了苦了!」


    「農村婦女,哪個能不勞動呢?」她淡淡地笑笑,似乎沒有苦痛,不在意地說。


    「好了,再苦這一個夏收吧!完結了——」他摟著她的肩膀,「你在家裏受了二十年苦,現在總算熬到頭了。收完麥,咱們馬上搬家,進城。」


    「我進不進城倒是意思不大咧!主要是娃娃。」淑琴說,「我已經四十歲了,到死進不了城,也沒啥,反正你也不會離婚了,我高興的是娃娃們再不推車挑擔了……」


    「不!我主要考慮的是你!」趙鵬說,「你搬到城裏,在廠裏隨便找點工作幹著,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比在鄉下要方便多了!」


    他在年初被正式批準為工程師的職稱。三月裏,省人事局下了一份文件,給取得工程師和相當於工程師職稱的科技人員,解決後顧之憂。他正當其時,沒有費多少周折,就轉辦完畢戶口手續,把一家三口的戶口和糧食關係,遷轉進城市了。隻待夏收一畢,把去年秋天分給他家的五畝七分四厘川地和坡地如數交迴生產隊,從此將用糧本在糧店買糧了。


    「最後一次收穫!」


    他給她說:「最後一次收穫。我們從此將變成城市居民了!所以我說,我想跟你在一擺溜兒割麥,興許我們再也不會提鐮刀了呢!」


    「最後一次……收穫……」她喃喃地說著,站起來,攏攏頭髮,走到自己的麥擺上,迴過頭來,「趙鵬,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溜兒割麥。」他大聲說,揮一下鐮刀,「這是最後的一次收穫哪!」 割掉幹梁這塊地的最後一撮麥子,趙鵬動手裝車了,從地上抱起一捆沉甸甸的麥子,放到手推車上,再抱起一個麥捆子,一顛一倒裝到車上。麥稈輕,麥穗沉,必須一顛一倒裝起來,才能保持小推車兩邊的重量基本平衡,他過去拉過這種車子,基本的勞動技能,那是不會忘記的。


    淑琴正在割過麥子的麥茬地裏揀拾丟遺的麥穗。她頻頻地彎下腰去,從麥茬上拾起麥穗來,擰成一把兒,塞到車子上。等到他把小推車裝滿的時候,她已經拾淨遺穗了。麥茬地裏,現在看去,已經收穫得幹幹淨淨了。


    「老天,路也沒有,可怎樣下去?」


    這座幹梁與下邊的小路之間,隔著一道陡直的斜坡,坡度看去有70度,竟然沒有一條小路,好在那斜坡上沒有種麥,是一塊雜糙叢生的空白地,他作難了。


    「這些幹部呀!啥事也不管了。」淑琴也站在楞邊上,察看下樑去的路徑,抱怨說,「往年收麥前,先把臨時小路修到地頭,好拉車。今年土地一下戶,幹部啥心也不操了,啥神也不勞了,隻顧拿補助款!」


    她告訴他,土地下戶以後,大隊幹部每天補助一塊二毛錢,一月三十六塊,不管多少,問題在於幹部根本不管什麽事,白拿錢。


    村裏的幹部因為實行責任製不再記工分了,改成固定的工資製了。究竟是不是白拿錢,他無心理會這種事,反正自己已經不屬於社員了,與自己關係不大了,要緊的是怎樣把這一車麥子拉到斜坡下的小路上去,這裏根本沒有路。他對淑琴說:「隻有從這斜坡地上往下拉。」


    「沒有路,你能拉下去?」她問。


    「能。我在坡地上拉過車。」他相信自己年輕時在家鄉的坡地上練就的拉車技術,「你放心,我本來就是山裏人嘛!」


    她眼裏透出不大踏實的光,他也不在乎,這是唯一的辦法。他把車絆掛上脖子,直起身來,小推車的兩個支腿提起來了,好沉呀!從麥地裏拉到塄邊,被碾壓的硬硬的麥茬哢嚓哢嚓響著。他用兩隻手緊緊地攥著車把,企圖死死地扭住車子,保持平衡。當他從塄坎上朝斜坡跨下一步,第二步還沒踩到塄下的坡地的時候,小推車朝外傾倒了。他企圖用雙手扭住,卻沒有扭住,那負重的小推車朝斜坡下傾倒的力量似乎山崖崩塌,兩隻胳膊的力量簡直無能為力,不可逆轉。他摔倒在斜坡上,小推車已經滾到斜坡下去了。


    他爬起來,在幾步遠的地方找到了眼鏡,好在沒有破碎,淑琴尖叫一聲之後,從塄坎上蹦下來,看他正在擦拭眼鏡,才舒了一口氣,臉上的緊張神色頓然消退了。


    「好咧!」趙鵬對淑琴笑笑,「這下,省得我拉了,車子自動下去了!早知如此,應該把車子推滾下去,免得我翻跟頭……」


    「狗日盡吃冤枉!」淑琴又罵起村幹部來。


    他從斜坡上走下去,麥捆已經被翻滾得七長八短的了。倆人把車子扶起,重新綑紮了麥捆,他又把牛皮車絆掛上脖子。


    下坡拉車,根本用不著臂部一絲力氣,而是要把全部力氣使在腿上,撐住自動下滑的那個獨輪;身體後仰,用脊背抗住麥捆;雙手端平車把,不敢傾斜,沿著溝邊的小路一步一步挪下去。「你從後邊拉著。」他給淑琴說,「前麵要下陡坡了。」


    淑琴點點頭,用手揪住車頭上的繩索,往後拉住,那實質是人為的活閘。


    這麵陡坡,直直地通到溝裏,路不足二尺寬,散落著算盤珠大小的石子,一步踩不穩妥,就會翻到溝底去,如果在這兒翻車,就不像剛才在斜坡上翻車那樣輕鬆了,溝深二十多丈哪,即使摔不死,也得斷一條胳膊或壞一條腿,瞧一眼溝底,心裏不由地發緊,他避開眼睛,不敢往溝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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