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前院已經熱鬧起來，羽離的院子便顯得安靜極了。隻偶爾，傳出風栗勾動琴弦的聲音。
羽離眯著狐狸眼睛躺在榻上，不時地往嘴裏送著水果。今夜她沒有客人，倒是可以休息一日。
“等你把這首曲子練熟了，我再教你一首新的。”羽離說道。
風栗不解地問：“學那麽多做什麽？如果隻是為了織造幻境，隻用這一首曲子不就好了麽？何故費那麽多力氣？”
“……”羽離將這話在腦海中仔細咀嚼了一遍，忽然覺得風栗說的好像很有道理啊，那她為什麽要讓別人挑選曲子呢？
不，還是不一樣。琴陪她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她對於琴有著特殊的感情。而千百年來，她不斷研習各種琴譜，每每因為遇到知音而喜樂，琴是她的摯友，更是她與人溝通的橋梁。所以她樂於讓別人聽到更多更不一樣的樂音。但是風栗是初學者，且不說最初風栗不喜歡學琴，就是能把這一首曲子彈得不那麽難聽了，她也已經感到欣慰。所以風栗會有這樣的想法她一點也不奇怪。
說起來，她一生收的這兩個徒弟，對於學琴都沒有那麽濃厚的興趣呢。風栗還算乖巧，即使一開始不喜歡，現在也漸漸能夠接受了。她上一個徒弟簡直連琴弦都不想碰，還借口說彈琴會讓手指結繭，她的手要疼死了。
一想起這個徒弟，羽離忍不住笑罵一聲：“小兔崽子……”
“嗯？”風栗停下手上的動作，琴音一顫，她抬頭看向羽離：“師父，你怎麽又罵人？再說了，我不是說過很多次，我不是兔子！”
“……”羽離睜了睜眼，“罵習慣了。”
“……”風栗隻當是罵她罵習慣了。
羽離又道：“風栗啊……你知道幻境對於那些人的意義麽？”
風栗若有所思地搖一搖頭。
羽離歎息著開口道：“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人生八苦。
風栗怔了怔，“既然所有幻象無論好的壞的，對於人來說都是痛苦的，那又為什麽執著於此呢？”
羽離笑了，笑得雲淡風輕，“這就是人類的可愛之處。”話音剛落，不待風栗再發問，羽離又道：“琴收起來吧，準備迎客了。”
風栗心道，今日不是沒有客人麽？正想著，聽得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大約是兩個人，其中一個腳步很輕，有些熟悉。
果然，沒一會兒，司馬璿與司馬铖二人已來到門前。風栗從裏麵將門打開，撲麵而來的氣息，有花香，還有司馬璿身上，好吃的味道。
風栗盯著司馬璿看了一瞬，暗暗低頭舔了舔嘴唇。
羽離招唿眾人落座。司馬璿這才把從宮裏帶出來的桂花紫薯糕拿出來，然後對著風栗揚了揚下巴。
“給我的？”風栗錯愕道。
司馬璿點點頭。
風栗於是伸手接過，小心打開那絹帕，露出裏麵仔細包裹著的幾塊桂花紫薯糕。司馬璿沒進門的時候她就聞見了，就是這個味道。
風栗原本麵無表情的臉上忽然有了些笑意。
司馬璿神情微怔，好像是第一次見她笑呢。
羽離見這兩人與衛子徹一同出現，又見令衛子徹附魂在上麵的玉墜此刻正在司馬铖手中，於是笑著看向司馬铖道：“铖王殿下的緣分已經到了呢。”
司馬铖愣怔一瞬，又忽然釋然了。手裏把玩著那玉墜，看上去神色淡然，但依然抑製不住眼底的暗流洶湧。
司馬铖的幻境如何，所見之人是誰，羽離一直是知道的。
司馬铖看著羽離說道：“這一次，本王要看到最後。”
羽離點頭應下，這一次，既然他們都想要那最後的結果，那麽也該是令真相大白的時刻了，她便給他們看。
風栗扶她端坐在案前。這一次她沒有問他們想聽什麽，而是像風栗說的那樣，彈了她教給風栗的那首曲子。
那是一首安魂曲，無論是活著的人，還是已經死去的，亦或這世間有靈性的萬物。隻要冥神靜氣，便都可以隨著琴音進入到幻境當中。
風栗見司馬璿等人已經微閉雙眼，便也暫時放下手中的糕點，伴著那桂花的香甜一同進入幻境。
眼前的景象是風栗不曾見過的。
富麗堂皇的宮殿裏，司馬铖醉倒在榻上，似是做了什麽噩夢，忽然驚起。用衣袖擦了擦額角的汗水，司馬铖起床又重新提起酒壺。自斟自酌索然無味，他提著酒壺走出寢宮，對著天上的月亮舉杯，似乎想要邀明月共醉。
在這秋日清冷的夜裏，秋霜沾滿了園中的梧桐，幹枯的樹葉片片凋落。浩浩夜風裏忽然傳來一陣寂寥的笛聲，司馬铖順著笛聲尋去，隻見月光下，那吹笛的人周身散發著柔光，讓人忍不住駐足。他輕柔開口，喚那人：“子徹……”
漫天的雪花突然從頭頂飄灑，依然是同一個長廊，卻是換了一個季節。司馬铖站在衛子徹身後，為他披上大氅，嚴厲卻又不失溫柔的語氣說道：“在這裏站了多久了？不是讓你在寢宮等我麽？穿得這樣少，也不怕著涼。”
衛子徹笑著轉身，指著身後那一地銀裝素裹興奮道：“下雪了！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錦夜很少下雪，難得又是大雪，我如何坐得住？”
司馬铖旋即自嘲道：“原來是我多心了，你竟不是在等我麽？那我迴去了，璿妹宮裏今日來了幾位表妹，正在院子裏玩雪，我不如去陪她們一道玩了。”說完轉身欲走。
衛子徹情急之下急忙拉住他的手，“別走……”
他迴握住他的手，緊緊握住，移到唇邊輕輕嗬著氣，“手這樣涼。這麽大了也不知道心疼自己。”
“有你心疼我就夠了呀。”衛子徹展顏一笑。笑顏如花，像盛夏陽光般耀眼。
風栗幾乎張不開眼，場景卻早不是皇宮內院，而是城外驛道。衛子徹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緊緊拉住馬韁繩的司馬铖。
他是他的铖王殿下，他理應不該如此對待司馬铖，然而他內心的驕傲，他的倔強，又不允許他再次為司馬铖低頭。
“不要走。”司馬铖仰起頭看他，目光閃爍不定。
“我可以不走，你可以不娶我姐姐麽？”衛子徹問道。
司馬铖沉默了。
衛子徹冷笑一聲，用力扯動韁繩，“我永遠不會承認你是我姐夫。”
衛子徹的姐姐喜歡司馬铖，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他姐姐一心想要嫁給司馬铖，司馬铖雖然沒與她完婚，但卻沒有明確拒絕這門親事，仍然在接受著來自她的好意。
哪怕換成是別的女子，衛子徹的心裏也會好過一些。可是司馬铖的態度太過曖昧，曖昧到令他覺得自己這許多年來都是一個笑話。他再不能忍受，唯有遠走他鄉。
“別走……”司馬铖虛弱道，連握住韁繩的手都垂了下來。
衛子徹沒再猶豫，用力揮鞭，隻留下一路的塵土飛揚。
而後他周遊天下，努力擺脫司馬铖的影子，奈何走得越遠、越久，對司馬铖卻越是想念。
後來他乘船趕路，遇上強盜……
風栗慌忙從幻境當中走出來。不忍再看。想來，這就是衛子徹的死因。走出了幻境的風栗，心情還久久不能平靜。
羽離的琴聲還在繼續，風栗抬眼看向其他人，隻見司馬铖與衛子徹一起，仍是閉緊了雙眼，似乎要堅持著走到最後。司馬铖的臉上有淚，而衛子徹的腳下，又積攢了許多沾了眼淚的靈塵。再看司馬璿，正與她一樣，睜開了眼睛，眼中噙著淚水。
她與司馬璿對視了一陣，似乎想到了一處，不禁同時歎一口氣。
羽離眯著狐狸眼睛躺在榻上，不時地往嘴裏送著水果。今夜她沒有客人，倒是可以休息一日。
“等你把這首曲子練熟了，我再教你一首新的。”羽離說道。
風栗不解地問：“學那麽多做什麽？如果隻是為了織造幻境，隻用這一首曲子不就好了麽？何故費那麽多力氣？”
“……”羽離將這話在腦海中仔細咀嚼了一遍，忽然覺得風栗說的好像很有道理啊，那她為什麽要讓別人挑選曲子呢？
不，還是不一樣。琴陪她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她對於琴有著特殊的感情。而千百年來，她不斷研習各種琴譜，每每因為遇到知音而喜樂，琴是她的摯友，更是她與人溝通的橋梁。所以她樂於讓別人聽到更多更不一樣的樂音。但是風栗是初學者，且不說最初風栗不喜歡學琴，就是能把這一首曲子彈得不那麽難聽了，她也已經感到欣慰。所以風栗會有這樣的想法她一點也不奇怪。
說起來，她一生收的這兩個徒弟，對於學琴都沒有那麽濃厚的興趣呢。風栗還算乖巧，即使一開始不喜歡，現在也漸漸能夠接受了。她上一個徒弟簡直連琴弦都不想碰，還借口說彈琴會讓手指結繭，她的手要疼死了。
一想起這個徒弟，羽離忍不住笑罵一聲：“小兔崽子……”
“嗯？”風栗停下手上的動作，琴音一顫，她抬頭看向羽離：“師父，你怎麽又罵人？再說了，我不是說過很多次，我不是兔子！”
“……”羽離睜了睜眼，“罵習慣了。”
“……”風栗隻當是罵她罵習慣了。
羽離又道：“風栗啊……你知道幻境對於那些人的意義麽？”
風栗若有所思地搖一搖頭。
羽離歎息著開口道：“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人生八苦。
風栗怔了怔，“既然所有幻象無論好的壞的，對於人來說都是痛苦的，那又為什麽執著於此呢？”
羽離笑了，笑得雲淡風輕，“這就是人類的可愛之處。”話音剛落，不待風栗再發問，羽離又道：“琴收起來吧，準備迎客了。”
風栗心道，今日不是沒有客人麽？正想著，聽得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大約是兩個人，其中一個腳步很輕，有些熟悉。
果然，沒一會兒，司馬璿與司馬铖二人已來到門前。風栗從裏麵將門打開，撲麵而來的氣息，有花香，還有司馬璿身上，好吃的味道。
風栗盯著司馬璿看了一瞬，暗暗低頭舔了舔嘴唇。
羽離招唿眾人落座。司馬璿這才把從宮裏帶出來的桂花紫薯糕拿出來，然後對著風栗揚了揚下巴。
“給我的？”風栗錯愕道。
司馬璿點點頭。
風栗於是伸手接過，小心打開那絹帕，露出裏麵仔細包裹著的幾塊桂花紫薯糕。司馬璿沒進門的時候她就聞見了，就是這個味道。
風栗原本麵無表情的臉上忽然有了些笑意。
司馬璿神情微怔，好像是第一次見她笑呢。
羽離見這兩人與衛子徹一同出現，又見令衛子徹附魂在上麵的玉墜此刻正在司馬铖手中，於是笑著看向司馬铖道：“铖王殿下的緣分已經到了呢。”
司馬铖愣怔一瞬，又忽然釋然了。手裏把玩著那玉墜，看上去神色淡然，但依然抑製不住眼底的暗流洶湧。
司馬铖的幻境如何，所見之人是誰，羽離一直是知道的。
司馬铖看著羽離說道：“這一次，本王要看到最後。”
羽離點頭應下，這一次，既然他們都想要那最後的結果，那麽也該是令真相大白的時刻了，她便給他們看。
風栗扶她端坐在案前。這一次她沒有問他們想聽什麽，而是像風栗說的那樣，彈了她教給風栗的那首曲子。
那是一首安魂曲，無論是活著的人，還是已經死去的，亦或這世間有靈性的萬物。隻要冥神靜氣，便都可以隨著琴音進入到幻境當中。
風栗見司馬璿等人已經微閉雙眼，便也暫時放下手中的糕點，伴著那桂花的香甜一同進入幻境。
眼前的景象是風栗不曾見過的。
富麗堂皇的宮殿裏，司馬铖醉倒在榻上，似是做了什麽噩夢，忽然驚起。用衣袖擦了擦額角的汗水，司馬铖起床又重新提起酒壺。自斟自酌索然無味，他提著酒壺走出寢宮，對著天上的月亮舉杯，似乎想要邀明月共醉。
在這秋日清冷的夜裏，秋霜沾滿了園中的梧桐，幹枯的樹葉片片凋落。浩浩夜風裏忽然傳來一陣寂寥的笛聲，司馬铖順著笛聲尋去，隻見月光下，那吹笛的人周身散發著柔光，讓人忍不住駐足。他輕柔開口，喚那人：“子徹……”
漫天的雪花突然從頭頂飄灑，依然是同一個長廊，卻是換了一個季節。司馬铖站在衛子徹身後，為他披上大氅，嚴厲卻又不失溫柔的語氣說道：“在這裏站了多久了？不是讓你在寢宮等我麽？穿得這樣少，也不怕著涼。”
衛子徹笑著轉身，指著身後那一地銀裝素裹興奮道：“下雪了！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錦夜很少下雪，難得又是大雪，我如何坐得住？”
司馬铖旋即自嘲道：“原來是我多心了，你竟不是在等我麽？那我迴去了，璿妹宮裏今日來了幾位表妹，正在院子裏玩雪，我不如去陪她們一道玩了。”說完轉身欲走。
衛子徹情急之下急忙拉住他的手，“別走……”
他迴握住他的手，緊緊握住，移到唇邊輕輕嗬著氣，“手這樣涼。這麽大了也不知道心疼自己。”
“有你心疼我就夠了呀。”衛子徹展顏一笑。笑顏如花，像盛夏陽光般耀眼。
風栗幾乎張不開眼，場景卻早不是皇宮內院，而是城外驛道。衛子徹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緊緊拉住馬韁繩的司馬铖。
他是他的铖王殿下，他理應不該如此對待司馬铖，然而他內心的驕傲，他的倔強，又不允許他再次為司馬铖低頭。
“不要走。”司馬铖仰起頭看他，目光閃爍不定。
“我可以不走，你可以不娶我姐姐麽？”衛子徹問道。
司馬铖沉默了。
衛子徹冷笑一聲，用力扯動韁繩，“我永遠不會承認你是我姐夫。”
衛子徹的姐姐喜歡司馬铖，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他姐姐一心想要嫁給司馬铖，司馬铖雖然沒與她完婚，但卻沒有明確拒絕這門親事，仍然在接受著來自她的好意。
哪怕換成是別的女子，衛子徹的心裏也會好過一些。可是司馬铖的態度太過曖昧，曖昧到令他覺得自己這許多年來都是一個笑話。他再不能忍受，唯有遠走他鄉。
“別走……”司馬铖虛弱道，連握住韁繩的手都垂了下來。
衛子徹沒再猶豫，用力揮鞭，隻留下一路的塵土飛揚。
而後他周遊天下，努力擺脫司馬铖的影子，奈何走得越遠、越久，對司馬铖卻越是想念。
後來他乘船趕路，遇上強盜……
風栗慌忙從幻境當中走出來。不忍再看。想來，這就是衛子徹的死因。走出了幻境的風栗，心情還久久不能平靜。
羽離的琴聲還在繼續，風栗抬眼看向其他人，隻見司馬铖與衛子徹一起，仍是閉緊了雙眼，似乎要堅持著走到最後。司馬铖的臉上有淚，而衛子徹的腳下，又積攢了許多沾了眼淚的靈塵。再看司馬璿，正與她一樣，睜開了眼睛，眼中噙著淚水。
她與司馬璿對視了一陣，似乎想到了一處，不禁同時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