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鳳卿卻並不為紅袖的容姿所動,隻留心聽著她的解釋。聞得那“巫山閣”幾字後,當下了然,曲子果然是從藍翎那兒傳出來的。想來,他那晚必也是為那女子歌舞所動,迴去後才記錄下了那段詞曲。可惜,便是傳唱再盛,再廣,到底不是出自伊人之口。想到隻是由於藍翎才傳出的這曲子,心內不免又對與那螺黛峰上之人的無緣感到一陣失落。


    紅袖暗暗將池鳳卿的幾度神色變化盡收眼底,卻是佯裝不知。盈盈走到幾案前,一邊抬手取了瓶中的香箸去掐了銅獸裏的燃香,一邊繼續緩緩解釋道:“都說同行是冤家,卻也正因了是同行,彼此總有些惺惺相惜的交情。紅袖與藍閣主同是風月場中的人,自然少不得要互相提攜。不久前,藍閣主隨信捎來這《九州謠》,甚為推崇,又說,風月場中不缺雅客,卻少真正的風流之人,為免汙了本曲,便又附贈了宦娘方才所唱的那曲子,以供客人欣賞。這原來的曲子嘛,自然是留得知音之人來聽,譬如公子。”


    池鳳卿聽紅袖說是藍翎的意思,因那知音之語,掃了先前心頭的些微不快。倒也不曾因此就留心她轉身之際的眼波流轉、眉目含情,隻淺淺淡淡地自謙道:“姑娘過譽了,在下也不過爾爾。能得再聞此曲,已是托了藍閣主的福,不敢專美於前。今日重拾佳曲,不僅因為藍閣主有心,也賴姑娘成全,多謝。天色不早,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告辭!”說完,也不欲多呆,吩咐了唐彪結賬便抬步走人。


    唐彪連忙將目光從紅袖身上扯迴,丟下銀票壓在桌麵便在後頭跟上。


    紅袖看著二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輕嘲。也不去刻意挽留,徑自伸手將桌上的銀票拾起數了數,又看了看上頭錢莊的鈐印,喚了門外的小廝,吩咐交去賬房。轉身又從案上取了紙筆寫了幾個字,然後折好封了蠟封一並交予小廝,耳語囑咐了幾句。


    池鳳卿迴了府,心緒難言又一頭紮進書房。在那畫像前再次凝神站了片刻,然後取了琴來放在那畫像下,抬手撥弦,那《九州謠》的曲子竟從指尖毫無滯澀地緩緩流出,竟似已然奏習多時,早就了然於胸的。確實,那日在碎玉江上,他是早就將那旋律記在了心裏。若不是聽聞外間傳唱,他是不欲自己奪了那原唱之人的專屬之美的。沒料到,竟是那知音之人快他一步將歌曲謄寫了下來,還另譜一曲讓人傳唱。


    琴曲終了,池鳳卿猶自不甚滿意,又換了碧玉洞簫重新再起。簫聲比之方才流暢的琴曲更添幾分情韻,弄曲之人卻是越吹越覺心浮氣躁,半途中戛然而止,看著畫像低歎道:“果是絲不如竹,竹不如肉。”遂輕闔雙目,在思憶中細細迴味當日那人的歌喉。


    此後,那畫像上的身影,竟是日複一日地在他心頭越發鮮活了起來,而那《九州謠》的詞曲,也直撩撥得他周身上下,不知哪裏生出來一股瘙癢難耐之意,無處抓無處撓的不得安寧。池鳳卿忍了幾日,到底猶猶豫豫地喚了唐彪前來吩咐,又去了一趟紅袖招,聽紅袖再唱了一迴,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地聊以慰藉。


    再迴來時,心頭癢意雖有消散,卻又泛出一股別樣的淡淡酸澀之味,心結越發猶如絲絛亂纏,直教人剪也剪不得,理也理不清,下了眉頭又上心頭。兀自對著畫像又歎道:“便是同為歌喉所出,終不是那人那滋味。罷了!”隨即不複再提那《九州謠》的心思,在那朱砂描繪的畫像之上又掛了一副山水圖卷。


    唐彪跟在池鳳卿身邊多年,隻知他向來從容淡定,從未有過慌亂焦躁。此迴為了一首算不得高深的歌謠情緒反複,便知自家主子心裏必是為那碎玉江上的人生了相思之意。主子也到了該識男女之情的年紀,終於有了喜歡的人算是好事,可惜初嚐情竇滋味卻是為著個偶然遭遇,不識真麵的女子,更況還隔著千山萬水之遙。一時心裏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見他起先一心執著於那歌謠,不惜改了往日作風,自降身價主動跑去紅袖招,忽而又全然丟開,連那畫像都不再多看一眼。明明滿懷心事,偏做出副似是而非之態。卻叫人說也說不得,勸也勸不得。


    心裏唯恐這慣來淡如雲天之氣的人,此番心動情牽,雖是不曾言明心跡,故作淡然,卻不知是在積風蓄雨,還是火種偷藏。隻道任由波濤暗湧必將導致狂瀾,一時覺得不妥,便悄悄找了幾個手下來細細吩咐,讓人去瀚宇打聽那晚驚鴻一現的女子。無奈,連日多方打探卻是查訪無果,隻好陪著池鳳卿裝傻,學著他自我催眠,閉口不提。


    池鳳卿比之一眾皇兄年紀少嫩,不如他們早有曆練,本人也對朝堂之事少有熱情,所以熙陽帝日常差遣時並不怎麽過於倚重。然而又因他文武皆通,辦事穩妥,卻也不曾放任他一味自在逍遙。何況,除了日常事務,一年中還有各種關乎天地先祖、社稷農耕的祭祀大事,身在皇家更是跑不掉。


    待他參加完瀚皇的加冠之禮,無功無過的迴來後,熙陽帝聽他複旨交差時,談及今年未完的幾樁要緊祭祀之事,便順帶著交代了下來,命他督辦。迴來之時恰逢孟夏的圜丘大雩之祀還未行,池鳳卿旋即便是一通狠忙。那兩次為了《九州謠》跑去紅袖招,也隻是撿了日入後的工作之餘抽空而去。


    待到大雩事了,跟著又要安排接下來的秋季大享、冬至祭祖等等要緊大祀的準備事宜。每日裏不得清閑地往返於禮部、太常寺和光祿寺,與各處官員擬稿商談,從核對祭祀吉時到查驗大享用物,從儀式章程到鼓樂車馬,將諸事一一分工到位,細枝末節也能對照人頭後,已是馬不停蹄地又忙了一個多月,這才得以脫身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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