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睜著一雙水葡萄的眼睛,在男孩臉上和墳塋之間來迴打量,忽然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然後,決定做點兒什麽去安慰他。她不懂什麽叫生死兄弟,隻知道生死二字便是要緊的。遂用小手抓了幾把土撒上,意欲將那墳丘再弄大些。當日挖坑埋屍,又灑土堆墳,她不解其意便問了爹爹。爹爹便迴她道,是為了讓亡魂安息。安息,便是好好睡覺的意思。她讓他的兄弟睡得舒服一些,他便不會這麽難過了吧?


    未做幾下,卻被男孩攔下了動作。


    他不會讓義雲長眠於此。總有一天,他會帶他迴去。讓那些導致今日的人親手給義雲修墳掘墓,然後在墳前給他披麻戴孝,三叩九拜,再用他們的血給他祭奠!


    男孩的指尖嵌進掌心肉裏,滲出血滴。


    一朝一夕,天地倒懸,身經一事,也足夠令人於晝夜交替中迅速成長。往日那個隻知吃喝玩樂,調皮搗蛋的無憂稚子,此時已無聲無息地悄然蛻變。或者,原也是極其聰慧懂事的孩子,因著有人疼,有人愛,便懶得讓自己長大。所有事情都交給了旁人去想,旁人去憂,旁人去體會感受,盡寬待了自己捧那一碗****。如今,再沒了倚靠,也就不能再懶著,賴著了。


    “謝謝你。”男孩靜默良久後,朝小丫頭輕聲言謝。謝謝她爹將義雲埋葬,不曾讓他曝屍荒野。謝謝她那句“命不是自己的”讓他清醒,讓他鼓起勇氣活下去。用義雲換迴的這條命,替自己和義雲活下去。留著這條屬於兩個人的命好好活下去,等待機會,手刃仇人!


    “不用謝,也沒白幹!”囡囡不合時宜地閑閑吐出一句。


    男孩聞言轉臉,疑惑的打量她。片刻之後,搜索的目光停在了她腰間,果然見有一截熟悉的繩頭露著。一陣惱怒心生,立刻一隻手捏緊了她的肩,另一隻手便去探取她那腰間之物。


    小丫頭受擾之下也生了惱意,一揚手臂便揮開那手,又扭動著身子跳脫到了一旁,衝著那失了支撐摔倒在地的人,急頭赤臉地嚷道:“幹什麽!爹爹說過,人死了便什麽都沒用了。我拿了這個,爹爹也沒罵我。你喝我的吃我的,可是什麽也沒給我!”


    看著她氣紅的小臉,似乎也覺得她這一番話雖有些不符年紀的世故,卻也言之有理,男孩慢慢收斂了怒色,從貼身處摸出一枚玉佩遞上,乞求道:“他的東西不能給你,這個同你換,算我求你。”


    那丫頭見他突然神色堪憐,也知逝者於他意義非凡,怕是她腰間的逝者之物是那人留給他的唯一念想,遂也緩了緩口氣強嘴道:“你同我好好說不行嗎?硬搶!你這副模樣搶得過誰?!”


    嘴上雖如此,手下卻取了腰間之物,並不曾去接他手中的玉佩,也不急於攙扶他,而是轉繞到他身後,將那原本戴在義雲頸上的物件,戴在了他的項上。然後再扶起男孩,又陪他在墳前靜坐了許久,才尋路迴去。


    以後,這兩個孩子便朝夕相伴了一段時日。


    在林間木屋住了近一個多月,有囡囡的照料,男孩漸漸好轉,已能獨自行走。


    這日晨曦未至,男孩悄然起身,輕輕撥開摟著他的小胳膊。看著沉月餘光從窗外投射在她安睡的小臉上,他遲疑地伸手輕輕撫了撫。


    這丫頭雖然嘴兇,卻每日手腳伶俐又不在章法地給他上藥、做飯,然後陪他去義雲墳前說話,餘下的時間便獨自坐在門前的木檻上,等著她爹。


    木屋雖然簡陋,卻有男孩熟悉的生活軌跡,令他隱隱覺得,或許,她也不是生於這山林的孩子,或有一段和義雲一樣,和如今的自己一樣難言的身世。也模糊覺得她那爹,也許,恐怕再也迴不來了。


    這樣一個笑起來如同年畫上喜娃娃的小丫頭,一個多月的朝夕相伴,相對取暖,他是不忍心丟下年幼的她一人在此的。又是絕境相逢,再生了同病相憐之感,他更是從心裏憐惜這丫頭。可是,他自己前途未卜,更不忍心帶著她去送死。帶著她去尋她爹,怕是也不能夠。隻能留下她,空等她爹了。或許,她爹並沒出事,還會迴來。


    他將那枚她不曾拿去的玉佩放在她枕邊的手裏,然後低下頭,有些笨拙地在她臉頰上用唇輕輕碰了碰,希望留下一些溫暖與氣息,就仿佛他還陪著她。抬頭時,目光中帶著眷戀和不舍,再深深看她一眼沉睡的俏臉,又環顧一迴住了一個多月的木屋,推門而出。


    屋前的水缸昨兒已給灌滿了,柴垛,這兩天也已垛了很高。想了想,又學著她的法子去林子裏捉了兩隻山雞放在灶台上。再出木屋時,在門前站立片刻,然後狠狠心頭也不迴地走了,不曾迴頭再看一眼。


    他怕自己忍不住留下。


    這裏有義雲,有這個重新點亮他生命之光的丫頭,心裏的那份不舍已讓他掙紮了三天。


    可是,他不能留下。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如今他很清楚,原本懵懂無知,經曆過這一場,已然脫胎換骨。如果代價足夠慘痛,人的成長,也會在一朝一夕之間。


    他此去,並非迴家。雖不知禍由因何而來,卻知,同義雲在外玩耍便遭此橫禍,張誠與趙忠寧願赴死也不曾帶著他們迴府求救,事情,並不簡單。再有那些似懂非懂,斷斷續續傳入耳中的對話,和他們的囑咐叮嚀,他便也明白,那條迴家的路,如今,無論如何都是走不得了。可是人生的路,總還要走下去。捏著這條義雲給換來的命,他也知道了,今後的路,該當如何走下去。


    爹娘和滿府幾百口命喪黃泉,就連義雲也已過了七七,而那些罪人卻在逍遙。如果可以,他願意帶走義雲和這小丫頭。可惜,他也不能。此去,前路荊棘,生死難測。義雲已是因他而逝,葬身此地,他不能再丟了義雲的屍骨,也不能牽扯上無辜的她,賠上她的命。他不能讓義雲和她,陪他死無葬身之地。


    他若能活著度過劫難,便來接她和義雲,永生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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