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裏有了定論,她便咂著油嘴套起了近乎,朝對方寒暄道:“小爹爹,你是誰?”


    男孩聽了嘴角直抽,耷拉了眼皮道:“你不能叫我小爹爹。”


    “那,胖爹爹,你是誰?”


    這丫頭大概根本就沒見過外人,男孩哭笑不得道:“似我這般比你大不了幾歲的男子,你需稱哥哥。再者,爹爹,每人隻有一個,是生養你的親人,不能亂叫。”


    丫頭似懂非懂,假作了然地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和他交流:“哦,那,胖哥哥,你是誰?怎麽一個人?”


    剛剛咽下的雞肉,猛然間便梗在了胸口,不能上下。


    男孩哀傷地怔愣片刻後,艱澀迴道:“義雲。”


    無怪方才看著這丫頭,覺得似曾相識。那年遇見義雲,便如今朝遇見她一般,心生憐惜,油然喜歡。


    義雲,那年金色黃昏,如今,月下凋零。


    這是他的名字。他死,換他生。他的名字從此匿於人世,卻刻進了他的骨血。


    那娃娃聽了,小小的心裏卻頓了一下。義雲二字,是當年相遇時,幽王應景所取,金色黃昏,一片紅葉。也是為了對應昊兒的表字,寄望他們彼此作伴,相得益彰。可是這娃娃並不知道,她直覺中是想起了爹爹說過的,朝生暮死,殘葉凋零,便覺得這名字讓她有點兒想哭。


    瞥見男孩聲色有異,似乎也像她似的,想哭。小丫頭心思一動,便想借由話題岔開去。正欲自報家門,又記起了爹爹的叮嚀囑咐,當即隨嘴扯了兩個字來:“義雲啊,爹爹叫我囡囡。”


    記起爹爹的囑咐,突然沒了與人閑扯的興趣,不由想起了這次爹爹臨出門時的情形。父女倆深山隱居,相依為命,爹爹甚少離開。偶爾為了置辦用物出去,總是速去速迴。然而此次,卻是拖拖拉拉地猶豫了許久,然後還囉囉嗦嗦說了一堆她聽不懂的奇奇怪怪的話,讓她心裏直犯嘀咕。總隱隱覺得,爹爹這次出門同往日都不一樣,不知去幹什麽,也不知何時能歸。


    吃完後,囡囡將“義雲”扶起,在林中蹣跚穿行,尋找著迴去山間小屋的路,男孩卻執意要去崖下。因為他的執拗,囡囡隻得暫棄原路,將他往崖底帶去。


    崖底。


    一堆散碎的木頭和一匹血肉模糊的死馬,還有一地幹涸變色的血跡。


    再無其他。


    男孩不由心生慌亂,片刻後又起猜測,義雲,為何不見你?你是不是也得僥幸逃脫了?隨即看著那死馬又灰了心。便是僥幸逃脫,被人救走了,這萬丈高崖墜下,真的還能活麽?便是留了一口氣,還能否會笑會說,會蹦會跳,還能否如同往日一般,同他一起下河上樹,全然無礙?跟著,又自我安慰道,隻要能活著,總是好的。焦色未盡,卻又添了愁苦。義雲那樣的人,若是果真殘缺地活著,他又能否甘願苟且?!


    見他先是慌裏慌張地目光四顧,接著又神色複雜地變幻好幾迴,最終隻剩了一片凝重,囡囡不免有所聯想。猶豫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低聲道:“人已經被我和爹爹埋了。”說著,指向了不遠處一個小小土包。


    才又勸說自己,隻要義雲活著就好,不想卻是,最後一絲希望泯滅。


    呆愣愣看著那慘淡的土包,他卻流不出淚來。不是幾日來流幹了淚,再不能為義雲掬一捧傷悲。而是,直麵正視了他確實已然離去,忽然覺得,那日隨他砸下高崖而變得空洞的心,又一次被削去一塊。對著義雲的墳,自己的淚,是那樣綿軟可笑。


    “爹爹說,那麽多刀傷鞭痕,臉非非,又是從崖上跌下來的,必死無泥。”她不知道他的昏死林中同墜崖之人有何關聯,便平鋪直敘了死訊。


    刀傷鞭痕?麵目全非?


    聞言,男孩眸中顏色又變。


    義雲一心要替他去死,自毀容顏以求混淆視聽,不難理解。可是,哪裏來的刀傷鞭痕?義雲有傷在身不錯,那是吃了天煞掌受的內傷。或者,當日下車陪著趙忠禦敵,可能也有了一些刀劍暗傷。可是,明明記得,那時調換衣衫時,並未見著他身上有明顯的血口,又哪裏來的刀傷鞭痕?!鞭屍嗎?他們是連他的屍體也不肯放過?!義雲替他死了,竟連死了還要替他去承受這份屈辱?!


    看著男孩盯著土墳,眼中有難以言喻的哀慟和恨意,小丫頭吃不準他和墳裏的人究竟是敵是友,也不知爹爹的埋屍之舉會不會不妥,試探問道:“他是誰?”


    “我的生死兄弟。”男孩艱澀迴道,扶著她的肩朝土包一點點挪去。


    生死兄弟。他們一同長大,情比血親,兄弟二字不假。立誓同生共死,義雲卻食言了。這場災禍衝他而來,卻讓義雲替他喪命受辱。他活生生站在義雲的墜崖斷命之處,多麽諷刺!生死二字,太過諷刺。


    娃娃睜著一雙水葡萄的眼睛,在男孩臉上和墳塋之間來迴打量,忽然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然後,決定做點兒什麽去安慰他。她不懂什麽叫生死兄弟,隻知道生死二字便是要緊的。遂用小手抓了幾把土撒上,意欲將那墳丘再弄大些。當日挖坑埋屍,又灑土堆墳,她不解其意便問了爹爹。爹爹便迴她道,是為了讓亡魂安息。安息,便是好好睡覺的意思。她讓他的兄弟睡得舒服一些,他便不會這麽難過了吧?


    未做幾下,卻被男孩攔下了動作。


    他不會讓義雲長眠於此。總有一天,他會帶他迴去。讓那些導致今日的人親手給義雲修墳掘墓,然後在墳前給他披麻戴孝,三叩九拜,再用他們的血給他祭奠!


    男孩的指尖嵌進掌心肉裏,滲出血滴。


    一朝一夕,天地倒懸,身經一事,也足夠令人於晝夜交替中迅速成長。往日那個隻知吃喝玩樂,調皮搗蛋的無憂稚子,此時已無聲無息地悄然蛻變。或者,原也是極其聰慧懂事的孩子,因著有人疼,有人愛,便懶得讓自己長大。所有事情都交給了旁人去想,旁人去憂,旁人去體會感受,盡寬待了自己捧那一碗****。如今,再沒了倚靠,也就不能再懶著,賴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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