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霽雲沒有如阮棠吩咐在小屋中休養兩三個月,不過昏沉沉睡了三五日,稍微恢複了一點精力,便向李忠國請求做點事。

    隻有有所行動,他才有機會在燕國皇宮有所收獲。兩三個月的時間毫無進展,他耽誤不起。

    小皇帝有吩咐過不許累著溫霽雲,李忠國哪裏敢勞動他幹重活,但他執意堅持,正好宮殿裏少了插花,李忠國便讓他揀幾枝花園裏最好的花枝,送進裏麵去給小皇帝賞玩。

    溫霽雲剪了一束重瓣芍藥,輕輕走進前殿。

    小皇帝正坐在桌前看奏章,披著一身紫色暗龍紋單衣,小腹和膝蓋上蓋著一條薄薄的白鵝絨毯子。

    近午的日光映著他的臉,白皙的肌膚如雪,比起雪又多了一分暖色。他的額上起了一層細汗,晶瑩剔透好像是故意灑上的水晶,有幾絲柔軟的碎發被陽光鍍成金絲,緊貼在額上,令人忍不住想去撩.撥開。

    溫霽雲沒有立即走上前,而是停留在剛進門的位置,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他盯著正批閱奏折的小暴君,不知何故,腦海裏竟忽然冒出“雪膚花貌”四個字來。

    小皇帝看奏章看得很專注,以至於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進殿來。

    由於遇刺受傷未愈,上次慶功宴上又暈倒了,阮棠這些日子都沒上朝,也不接見大臣,但奏章還是要看的。阮棠嫌禦書房太遠,就讓人把奏章搬到前殿來看。

    奏章上繁體字加上文言文,阮棠有一小半字兒都不認識,其實基本隻能看懂個大概意思,看得格外吃力,不覺就看得一頭是汗。

    阮棠不太會寫毛筆字,好在原主也是個懶蟲,奏章上幾乎都不寫字,複雜的事情就扔給托孤老臣們商量,不太複雜的事情隻蓋個現成的印章就行。印章有“準”“不準”“有待完善”“駁迴再議”等數種之多。

    好皇帝肯定不能懶成這樣,反正阮棠也不想當什麽好皇帝,左右不過等幾年就會被溫霽雲搞下去了,自己做個樣子也就行了。

    桌上這些奏章有一大半都是請求自己誅殺溫霽雲,或者細數溫霽雲的罪狀,請求嚴刑審問溫霽雲,逼問福王下落、梁國的國庫、還有劫囚那件事的,阮棠拎著印章,嫻熟地一封一封蓋滿了“不準”。

    忽然,阮棠感覺有人在桌上擺弄什麽,抬起頭一看,微微瞪大了眼睛。

    隻見溫霽雲捧著一束粉白相間的重瓣芍藥,正認真地插.進花瓶裏。

    休養了幾日,溫霽雲

    的氣色看起來好了一些。烏黑的長發用一根青色的布帶子綁著,幾絲碎發垂在臉側,粉白嬌嫩的芍藥花映著他的臉,花麵交相輝映,更顯得那張臉有無限風流旖旎,令人覺得滿室生香。

    阮棠的腦子裏胡思亂想道,他的品貌似這般溫柔風雅,內心卻最是清冷無情。自己這具身體的原主雖也知道這一點,最後還是忍不住愛上這樣的人,應該是一件很幸福,也很可怕的事吧。

    阮棠一手摩挲著印章,看似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你好些了?”

    正擺弄花枝的手指微微一頓。

    沉寂片刻後,隔著芍藥花枝傳來溫霽雲冷淡而疏離的嗓音:“謝陛下關心。”

    聽似恭敬禮貌,其實答非所問,明顯不想理會阮棠。

    阮棠也沒生氣,反而笑了一下。他自然不會與自己的愛豆生氣。

    而且當了這麽多日皇帝,阮棠聽了太多迎合的話,對好聽話都膩了。現在也隻有溫霽雲敢這麽冷言冷語對待自己了,反而覺得十分有趣起來。

    阮棠一邊有模有樣地蓋著印章,一邊饒有興致地悄悄抬起眼睛打量著溫霽雲。

    這畢竟是第一次和愛豆離得這麽近,還是周圍沒人監視的情況下。就算離得這麽近,溫霽雲的肌膚也找不出半分瑕疵。眼尾雖有一道血色的紅痕,卻如霞映澄塘一般,給清俊的眉眼平添幾分風致。

    他纏著繃帶的手指,與嬌嫩鮮豔的花碰撞在一起,更有一種直擊人心的震撼。

    最極致的苦難,常常反而以最極致的美為表象。這是別人的痛處,阮棠知道自己本不應該這樣觀賞,可是又忍不住在心裏感歎。

    溫霽雲沒有半分停留的意思,他插好瓶中的花,剛要轉身離開,坐在桌前的小皇帝突然皺緊眉頭,從嗓子裏軟軟地悶哼了一聲。

    因為覺得邊上有人盯著很煩,周圍的小太監被阮棠屏退得遠遠的,此時隻有溫霽雲近在眼前。溫霽雲沒有丟下阮棠不管,停住腳步問道:“怎麽了?”

    阮棠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迴答,就吐了溫霽雲一身。

    這暴君渣攻外表看著身體健壯結實,其實外頭好裏頭弱。由於從小養尊處優,更是十分嬌貴,這一傷就很難好轉,還需要十分細致的調養,每日裏各種喝藥進補,吃錯一點東西就要鬧肚子嘔吐。

    阮棠這幾日上吐下瀉就沒消停過,早上不知又吃錯了什麽東西,竟然盡數吐了出來。

    旁邊的小太監們慌了,連忙上前七手八腳地拖地擦桌子,端茶送水給小皇帝揉背。阮棠不勝其煩,讓他們給溫霽雲擦幹淨衣服,就全都趕了出去。

    被阮棠吐了一身後,溫霽雲站著沒動。他隻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被吐髒的衣服,沒有去擦拭,便抬起頭盯著阮棠看了一會兒。他默默看著那些小太監忙上忙下一陣折騰,最後竟然被叫來給自己擦衣服,又被阮棠趕出去。

    他沉默了良久,竟出言提醒道:“陛下傷勢未愈,不能食葷腥。”

    不能食葷腥,阮棠記得太醫也是這麽說過的。但真到吃的時候,怎麽忍得住?早就把太醫的話忘到了腦後。而且他身為皇帝,就算想吃一點肉,下人們也怕他生氣,也沒人敢極力勸阻。因此這幾日,阮棠多多少少吃了幾筷子肉。

    阮棠吐得虛脫,有氣無力地扶著桌子,不高興地吭了一聲:“朕吃你的肉了嗎?再說朕讓人把你拉出去打一頓。”

    若是一般人好心出言提醒,還被這樣不識好人心,早就一生氣掉頭走了。

    而且這小暴君身體如何,原與溫霽雲毫無關係。

    可溫霽雲這個人,一向不怕強權,卻愛護弱小。此時的阮棠已經被他歸在了“極弱”這一分類裏。

    而且阮棠這模樣,在溫霽雲眼裏,竟然有些像被大人教育之後,撒嬌撒潑的炸毛小貓。

    此刻溫霽雲眼前的,不像是那個殺人屠城的冷血暴君,卻像當年上竄下跳撒嬌鬧騰的孩童。

    溫霽雲也不惱怒,隻是平靜地看著阮棠,淡淡地說道:“罪臣冒犯。陛下若任性下去,傷難好轉,將添新病。”

    “反了你了。”阮棠知道溫霽雲在一片好心勸說,但暴君渣攻就不是個從善如流的人。他故意作出一副兇狠的模樣,嗬斥道,“朕的事情輪得到你指手畫腳嗎?朕對你好兩天你就反了天了,朕要重重罰你!”

    要是換作暴君渣攻身邊那些大臣和仆從,早就已經嚇得跪地求饒。溫霽雲卻隻是平靜地直視著阮棠,毫無畏懼的意思,淡然說道:“請陛下降罪。”

    阮棠道:“剛才早飯都吐完了,朕餓了。罰你去禦膳房找些好吃的來。”

    剛才小暴君一副兇巴巴要吃人的模樣,溫霽雲本做好了被他脫掉一層皮的準備,沒想到小暴君的懲罰就是這個。

    剛吐完,就要吃。簡直像是毛茸茸的小動物一樣,不管遇上什麽事,吃都是擺在頭一位的。

    溫霽

    雲問道:“陛下想吃什麽?”

    阮棠:“炸蝦。”

    溫霽雲:“……不可。”

    自從變成暴君以來,這還是頭一迴有人敢這樣明目張膽地直接拒絕阮棠。

    阮棠正喝了口水,聽到溫霽雲的話頓時被嗆得咳了一下,眼角還噙著咳出來的淚,說道:“你大膽,你放肆。”

    阮棠是個能示弱的人,可是原主一向逞強。阮棠的眼淚都咳出來了,一想到自己的人設,連忙把那點眼淚又收了迴去,皺眉擺出一副兇狠的表情來。

    溫霽雲眼中,看到的就是一副眼淚汪汪又收迴去故作堅強的模樣。

    這小暴君明明身子脆弱得不行,外表卻偏要故作強大,以震懾或者安撫身邊的人。溫霽雲有一瞬間恍惚覺得,其實他和自己,很多時候也沒有什麽不同。

    溫霽雲道:“罪臣給陛下揀幾樣可吃的來吧。”

    阮棠點點頭:“這還差不多,若是拿來了朕覺得不好吃,就罰你全吃了。”

    溫霽雲知道這小暴君懲罰人的手段很多,但幾時變得如此古怪。過去他那些懲罰都是溫霽雲熟得不能更熟,棍棒鞭子一頓毒打,如今竟然成了幫他取點心,吃光他的點心。

    麵對小暴君稀奇古怪的新花樣,溫霽雲淡淡地應了聲“是”,轉身去了。

    望著溫霽雲獨自離去的背影,阮棠竟然覺得有點心酸。

    阮棠剛才是真的想不到,溫霽雲竟會那樣認真地勸導自己。

    那一番話,是溫霽雲頭一迴在自己麵前,不是出於口是心非被迫營業,而是真心對自己說的話。

    原主是怎麽虐待溫霽雲的?溫霽雲身上的傷哪個不比自己可怕?這一番其他人都不敢勸的話,也隻有溫霽雲一個人會冒著被暴君懲罰的風險,對一個與他自己無關甚至有仇的人說了吧。

    他從不會諂媚,自己好好的時候,他一向冷淡疏遠。反而是自己不好的時候,他竟是默默站在身邊。

    雖然,阮棠知道溫霽雲性格本是如此,他並非是什麽多情多感之人。這等在他眼中的些微小事,於他的大業無礙,他習慣與人為善。如若有一天自己阻礙了他的大業,阮棠十分相信他能毫不猶豫地取了自己性命。

    雖然,阮棠知道溫霽雲的愛慕者如雲,每一個都被他深深觸動過。自己絕對不應該和他接近,也不應該對他有真情實感。

    但真到那個人真真切切地站

    在麵前,有時候,根本就不是理智說了算的。

    不論溫霽雲對自己的好心有幾分真情實感,或者都是習慣而已,阮棠還是忍不住在眼裏冒出星星來。並且驕傲地想,這就是我的愛豆,他的確是一個很好的人。

    ————

    溫霽雲去禦膳房取了幾盤不妨礙傷口愈合清淡的點心,提在食盒中,沿著來時的小路往迴走。

    雖然小暴君沒派人監視,他一路上也不多看一眼,不與人多說一句,不在任何地方多做停留。

    從禦膳房到皇帝的寢宮,中間會路過一個小花園。花園裏花草茂盛,來時還見許多宮人從此處經過,迴來時大約是到了宮人們用午餐的時間,沒見有宮女太監從這裏走過。

    溫霽雲提著食盒走過一條鵝卵石小路,忽聽得身側草叢中有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一個聲音從書叢深處傳出來:“太子殿下請留步。”

    溫霽雲停下腳步,轉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名身穿禁軍服飾的男子從樹林中走出來,先警惕地掃視四周,確定沒有一個人後,方才對溫霽雲作了揖,與溫霽雲低聲說道:“太子殿下,屬下是潛伏燕國皇宮的暗衛乙十四。裴丞相讓屬下救殿下速速脫身,離開燕國。”

    丞相裴懷度,是溫霽雲心腹股肱之臣。溫霽雲離國之前,將梁國事務悉數交到了裴懷度手中。

    如今梁國山河破碎,燕國氣焰正盛,複國尚無半點頭緒,裴懷度怎會派人來讓自己迴國?

    溫霽雲道:“告知丞相,孤暫且不能迴去。”

    “太子殿下切莫多慮,裴丞相已有良策,請太子速速脫身!”那名身穿禁軍服飾的男子看了一眼溫霽雲提在手中的食盒,說道,“殿下何苦繼續留在梁國受此折辱,被暴君當奴仆差遣驅使。”

    溫霽雲道:“陛下仁慈寬厚,梁國君臣性命得以苟全,孤甘心留下為奴為仆,以報陛下大恩。”

    “太子殿下,此時四下無人,不必如此言不由衷!”禁軍服飾的男子攔住溫霽雲的去路,執意苦勸道,“機不可失!請速隨屬下離開!否則痛失良機啊!”

    溫霽雲的目光一凜,盯著眼前的人,冷聲道:“退下。”

    那自稱暗衛的男子見溫霽雲不入圈套,皺起眉頭,拔.出腰間的刀,舉刀便往溫霽雲身上砍去。

    溫霽雲側身一避,迴肘將那男子打退在地。

    被溫霽雲打倒在地的

    男子,一邊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大喊道:“溫霽雲打傷禁衛企圖逃跑,速速拿下就地正法!”

    話音剛落,數十名龍禁衛已至,提刀將溫霽雲重重包圍。

    數十把長刀,從四麵八方向溫霽雲一齊襲去,足以將圍在中間的人一瞬捅成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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