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鏡用的算是微表情研究裏最普通的一種方法。


    先靠著閑聊試出對方表情的基準線,然後再用各種敏感詞去做嚐試性刺激。一旦出現偏離基準線的表情,那這個詞就有極大的可能性是隱藏的答案。


    十多年後,即使會判斷微表情的人依然不多,這三個字卻已經是人盡皆知的東西。但在04年末,國外對微表情才剛有點研究方麵的進展,國內甚至連個概念都沒有。


    所以祁鏡這套奇怪的操作,在胡東升看來實在匪夷所思,夏薇也是見都沒見過。


    因為是祁鏡的判斷,病人又親口承認了,王廷沒太在意過程,通過了他要求的檢查方案,先給老張做個頸椎側位片再說。


    全科室裏六個人,也就紀清還稍微懂一點這方麵的皮毛,不過也和之後大肆宣傳的“微表情”相去甚遠:


    “我印象裏,這應該叫表情觀察或者說表情捕捉。本來是研究怎麽靠觀察病人表情來鑒別和判斷中樞神經的病情發展,後來被慢慢用到了其他方麵。”


    “其他方麵?”


    “我記得是電子信息技術行業,他們好像在研究人臉識別係統。”


    紀清對於這部分的知識了解很少,不得不把祁鏡的方法和人臉識別之間畫上一個約等號:“恐怕他是從那些電子技術論文裏學來的吧。”


    夏薇被繞得腦袋有點暈,反正承認祁鏡高人一等早就成為了丹陽內急的一種常態,認了也不虧:“等病人報告吧,反正盡快找到病因就行了。”


    去急救中心輪轉,看上去最不情願的是祁鏡本人,但其實那些後進內科急診的實習生們才是最痛苦的。他好歹還有一份破格兩年晉升的好處在手,而那些實習生卻失去了唯一一次和他近距離交流的機會。


    所以在聽到這些高大上的解釋後,兩位實習生都不得不感慨兩句:


    “人的肉眼也能捕捉到表情上的細節嗎?”


    “超綱了超綱了,不愧是傳說中的祁學長......”


    第一次見祁鏡就給他們來了這麽一手,隻能說太過刺激:“你們不覺得這一招很實用嗎?學會就不怕被人騙了。可惜啊,剛才沒跟去看一眼。不知道下次見到祁學長得什麽時候。”


    紀清被他們氣得笑了起來:“你們連基本功都沒學紮實,連最普通的問診都沒鬧明白來龍去脈,去聽他親自問診?看看你們的胡老師,到現在還緩不過來呢。”


    他嘴裏的胡東升正坐在一旁,死死盯著病人的病曆本,腦子裏則像錄像重播一樣反複放著剛才祁鏡問診的畫麵。


    可就算拉離鏡頭的距離,把關注點放在老張的動作和表情上,他也找不出哪兒出現了變化。在胡東升的印象裏,老張全程都處在懵逼的狀態,就和他一樣。


    原本胡東升想著這段時間的努力有了不小的成果,看上去離祁鏡越來越近了,可沒想到到頭來,隻是自己的臆想而已。


    ......


    這時的祁鏡剛走出廁所。


    他把手洗淨,又抹了把臉,準備迴濱江分站換下這身衣服,等到家後再好好休息。因為在醫院留得時間太久,餘剛和李陽雨已經開車迴站交接班,祁鏡不得不自己迴去。


    尷尬了......


    就在他離開急診,準備向著醫院大門走去的時候,迎麵走來了一位年輕人。


    也許是這套院前急救的橙黃色背心太過紮眼,對方看他的眼神都和別人不太一樣,一個照麵就把他鎖定成了目標。不過與其說祁鏡是被這孩子攔下的,倒不如說是祁鏡看著他欲言又止的靦腆模樣,自己停下的腳步。


    同樣的年紀,同樣款式的校服,眼神和表情都和某位躺在洗胃室的姑娘有些相像。


    都說和另一半相處久了才會有夫妻相,可這兩位似乎也太像了點。祁鏡越發懷疑他們倆是不是早就確認了關係,隻是一直藏著不說而已。


    祁鏡走了過去:“簡銘?”


    男生剛想上前打招唿問問對方知不知道某個傻姑娘的情況,沒想到劈頭蓋臉就被自己的名字糊了一臉:“你認識我?”


    其實祁鏡之前在葉庭萱家裏數溫度計的時候,正巧看到了那些撕碎的小紙片,上麵就有這兩字。


    縱覽上下文,女孩兒表達得非常直白,最後更是一度寫得刻骨銘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個人名的身份。再結合麵前這人的樣貌,其實並不難猜。現在人名對上了,那來這兒的目的自然再明顯不過,肯定就是為了她。


    祁鏡沒作解釋,直接指著急診室說道:“進大廳左手邊就能看到洗胃室,葉庭萱就在裏麵。”


    人還沒進急診就已經知道了葉庭萱在哪兒,簡銘直唿自己運氣不錯:“她現在怎麽樣了?”


    “嗯,沒事兒。”祁鏡笑著說道,“再複查一次,如果一切正常下午就能迴家。”


    “謝謝了。”說完他便向急診跑去。


    祁鏡抬手看了看表,已經過了10點,對還在讀高三的中學生來說,這個時間點正是上課的時候。看來這小子也是個“性情中人”,話說現在的高中那麽好請假的嗎......


    他迴身又看了男生一眼,歎一句年輕真好,又忍不住勸道:“你還是晚點再來吧,她媽就在洗胃室外候著呢。”


    從男生的反應來看,胡曉楠確實是個巨大的阻礙,聽後整個身體就像過了電似的。


    不過掙紮了會兒他還是決定進去:“再晚點,她恐怕就迴家了吧。”


    “嗯,以她的性子,恐怕是不肯在醫院多待的。”


    簡銘聽後點點頭,穿過人群進了急診室。


    祁鏡沒興趣去看小兩口的發展,至於胡曉楠是鬧還是選擇和解也和他沒什麽關係。


    出租車一路迴家,等到洗完澡上床準備睡覺的時候,已經日近中午。祁鏡也不管午飯了,就這麽一覺睡了過去,再次睜眼是晚上七點,翻身看了看手機,沒有未接來電,倒是躺著四條短信。


    一條是陸子珊的,就是讓他注意休息別忘了吃飯,另外三條都是高健。這三條都和老張有關,也都讓祁鏡覺得奇怪。


    第一條是11:44發來的,也就在祁鏡睡過去沒多久的時候。內容是:


    第二條是下午15:23:


    李主任指的自然是放射科讀片室主任李誌勇,兩條消息直接否定了脊柱方麵可能出現的問題。但x光片畢竟有局限性,骨頭能看得很清楚,但裏麵的脊髓就不行了。既然x光看不清,那就得用mri做驗證。


    但就在祁鏡想電話過去讓複查的時候,緊接著第三條短信跳進了他的視線,把原本清晰的病情發展思路攪成了一缸渾水:


    與模糊的原症狀完全不同的新症狀+推翻診斷猜測的檢查結果,三條短信從正反兩個方麵全麵推翻了祁鏡上午的結論,同時這也是臨床上糾正診斷時最常見的組合。


    要是換成其他醫生,這時候肯定會覺得沮喪。好歹是自己花了大力氣求證來的症狀,和事實不符自然心有不甘。接下去他們便會依從事實,及時止損,選擇胃腸道病症這條路。


    但祁鏡不同,這三條短信還不足以改變他的診斷。


    而且因為病人現在出現了新的變化,反而引起了他的興趣,嘴角止不住地瘋狂上揚。


    祁鏡左起身子,一個電話打給了高健:“這病人王主任怎麽說?”


    “老張啊?”高健早已經下班迴了家,現在正坐在桌邊吃著晚飯,“王主任是建議他做mri的,可惜他說太貴不同意。”


    “然後肚子就疼了吧。”


    “嗯。”高健聽出了祁鏡的意思,往嘴裏扒了口飯後問道,“祁哥你覺得他還在騙我們?”


    “不好說,脊髓出問題也可以出現這種情況。”祁鏡也吃不準,所以沒細說,頓了頓後又問道:“他的呃逆怎麽樣了?”


    “老樣子。”高健說道,“還是過幾秒就要嗝一次。”


    “這老小子就像個喊狼來了的孩子。”


    一個喜歡隱瞞症狀的病人就像喊狼來了的孩子一樣,既然會在手指抽搐上騙人,那肚子疼說不定也是為了給不做mri打掩護。


    但胃腸道病變是頑固性呃逆最主要的病因,有症狀、有檢查的支持、病人又堅持出院,三處合力一處,醫生再攔著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是啊,現在都搞不清他說的是真症狀還是假的了。”


    “他明天就出院?”


    “嗯,就這還是王主任好說歹說才定下的。”高健顯得有些無奈,“要不是攔著,恐怕出x光片報告的時候老頭就收拾東西走了。”


    麵對這麽個病人,時間不等人,祁鏡聽到這兒決定現在就去一趟醫院。


    老張的呃逆不論是頑固程度還是頻率都要比普通情況嚴重,不可能隻是個普通的胃腸道疾病。況且抑酸劑他也不是沒吃過,除非胃鏡確定,否則祁鏡是不會輕易改變診斷的。


    現在病人不配合,要找到答案,隻能再找上這病人好好聊聊。


    “我現在就去醫院。”


    祁鏡知道高健家裏的情況,之前他爸就表現出了對急診工作的不滿,現在強求他去有點不近人情。所以他就點到為止,“你看著辦吧,要是不行的話......”


    “那麽好玩的事兒我當然得去。”


    高健說著把碗筷放在了桌上就準備起身離桌,誰知前腳剛要走,後腳就被個女人叫住了:“你們爺倆怎麽都一副德性,工作再忙再急也得先把飯吃了。”


    “媽,我已經吃飽了。”


    “你吃多少我會不知道?想去醫院就趕緊吃飯!”


    祁鏡聽著聽筒裏柔和但又不容反對的聲音,笑著問道:“你爸不在?”


    “他今天做備班住科室,不迴家。”高健不得不坐迴椅子上,說道,“我媽盯著我吃飯呢,十分鍾後出門。”


    “嗯,反正你家離醫院也近,不急。”


    “那醫院見~”


    ......


    半小時後,四個年輕人聚在了急診大廳。


    因為上個月月底祁鏡的離開,急診排班上出現了些小改動。原本四人能完美覆蓋早中夜三班,24小時全視角觀察所有急診留觀病人的情況,可現在因為排班改變後出現了漏洞。


    “我記得今天夜班是侯主任吧。”紀清家住的最遠,自然是最後一個到的。


    “嗯。”祁鏡指了指自己腳下的地麵,說道,“你看我現在站在這兒就知道了。”


    “他是有多不待見你啊。”紀清也是第一次見到對祁鏡那麽嚴格的人,就連當初的吳同山也沒那麽過分,“平時交班的時候看著挺和藹的,怎麽一見你就炸毛。”


    “嗬嗬。”


    祁鏡無奈道:“怕是我爸給他灌輸了什麽不太好的想法吧,畢竟他和我爸還挺熟的,兩人本科還是師兄弟關係,一個內科一個外科。”


    “這次你爸和王主任一起把他搬了過來,估計就是為了鎮一鎮你這尊小妖。”紀清笑著說道。


    “也是侯主任太好說話了,倆老頭一慫恿竟然就被忽悠了過來。都已經是內定的下任神內大主任,還要來急診受罪。”


    祁鏡歎了口氣:“不聊了,咱們說病人吧,他兒子來過嗎?”


    “下午來過一會兒。”高健說道,“不過沒待多久就走了。”


    “真是個好兒子,來倒是天天都來,可惜什麽都不管。”胡東升在旁吐槽了一句,“連做個mri都不肯。”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在祁鏡眼裏,病人家事有時候確實會成為診斷的阻礙,但也是增加謎題難度的附加品。醫生有時候必須獨立於病人家事之外,但有時候也可以好好利用一下為自己的診療做服務。


    在老齡化日益加重得大城市,老年人和子女之間的矛盾往往是醫院最常見的一種家庭關係。


    現在張振國就躺在床上,一旁的日用品都已經打包妥當。他邊看著手裏剛買的晚報邊培養睡意,隻要一覺醒來早查房沒發現新問題,他就能拍拍pigu走人。


    “先去看看他吧,正好再做個體格檢查。”


    “下午夏老師做過了,王主任也在場。”高健說道,“一套腹部體檢下來沒看出有什麽問題。”


    “我又沒說要查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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