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柏宸還是以“照顧小少爺的心情”為第一原則。領著慕伊諾走下樓,知春街上的各家店鋪早已營業,城中村的環境雖然髒亂不堪,但無處不染濃鬱的煙火氣,放眼望去,滿是溫馨。

    從熱鬧的街道間穿過,邁到主路上,阮柏宸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同慕伊諾坐進後排。司機師傅開始打表,朝後方問:“二位,去哪兒啊?”

    慕伊諾麵無表情地靠著車門,姿勢慵懶,視線透窗望遠,街邊的梧桐樹光禿禿的,他輕聲說:“安和陵園。”

    阮柏宸僵住麵色,車子發動半晌才木訥轉頭,慕伊諾支著下巴安然靜坐,許久仍是毫無反應。

    司機走的是外環線,不堵車,一路暢通無阻。視野裏高聳的樓宇逐漸替換成低矮的房屋,下了高速,行至荒林盡處,視線跟著左拐的車頭一折,安和陵園到了。

    交完錢,阮柏宸緊緊地綴在慕伊諾身後,等著他來牽自己的手。可進了園區,慕伊諾好似變了個人,兩隻手怕冷地縮在袖口下,始終低沉腦袋,孤單的模樣尋不見一絲鮮活氣,隻顧著悶頭走路。

    大腦一片空白,阮柏宸直至此刻仍不敢亂猜慕伊諾弟弟的真實情況。但當慕伊諾停下腳步,站在一塊半人高的大理石墓碑前時,阮柏宸抬眸注視著上麵的名字,心下驟然一沉——“慕伊言之墓”。

    胸口陣陣發緊,他難受地加深唿吸,有些無力。

    慕伊諾安靜地盯著墓碑,眼皮似乎總也抬不起來,兩隻胳膊垂在身側,冰涼的風從領口灌入,一寸寸打涼他的皮膚。

    如同被摁了暫停鍵,慕伊諾紋絲不動,不知在思考著什麽。阮柏宸對此束手無策,隻能緘默著守在他身旁。

    烏鴉停落樹梢,太陽緩慢升高,風小了,可慕伊諾還是覺得冷。輕啟幹裂的嘴唇,用牙齒咬住,久了,留下一道深刻的印跡,慕伊諾沒能嚐出疼痛。

    半個小時過去,他強迫自己迴到現實中,努力拉扯著搖搖欲墜的意識。慕伊諾上前一步,彎腰蹲下來,伸手撫摸慕伊言的相片,一點點把灰塵抹幹淨。

    做完這件事,慕伊諾終於恢複了幾分常態,啞聲對阮柏宸說:“我們走吧。”

    安慰的話毫無意義,更無用處,阮柏宸攬住慕伊諾肩膀:“稍等一會兒,你再陪陪弟弟,我去去就來。”

    奔跑著離開,滿頭是汗地迴來,慕伊諾遠遠望見阮柏宸手中抱著一束白百合,喘著粗氣走到他麵前,放進他懷裏:“eno

    ,去拿給弟弟吧。”

    青灰色的墓碑前點綴著一團柔和的純白,慕伊諾放軟神色,語聲平緩道:“弟弟也很喜歡花。”

    炙熱的掌心覆住慕伊諾後頸,輕輕揉捏兩下,阮柏宸微笑說:“那就好。”

    不遠處,一抹身影正朝著這邊靠近,阮柏宸隨意抬了下眼,來者是位穿著名貴華服的女人,氣質絕佳,她的臂彎中躺著一捧寶珠茉莉。由於戴著墨鏡,難以辨清對方的五官,阮柏宸見她忽然慌張地停在原地,反應略顯突兀。

    慕伊諾清楚來的人是誰,指尖蹭著慕伊言的墓碑,沒抬頭。

    震驚、急促,夏茗敏快步走向慕伊諾,將他側著的身體板正,匆忙摘下墨鏡,不敢相信地喚:“伊諾?”

    慕伊諾無動於衷地看她一眼,掙脫束縛自顧自離開,背後的夏茗敏著急地喊道:“伊諾,媽媽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媽媽?出於禮貌,阮柏宸止住步伐將慕伊諾撈迴來,用眼神示意他聽話。

    “你這些天去哪兒了?慕天翰一直在找你,他迴國了你知道嗎?”夏茗敏生怕慕伊諾又一次跑掉,連忙掏出手機,準備打給慕天翰。

    “你如果敢聯係他。”慕伊諾轉過身,冷冷道,“這輩子就別想再見到我了。”

    打字的手指懸空,夏茗敏神情詫異,停頓片刻,識趣地摁滅屏幕。試探著靠近慕伊諾,揚起的手卻遲遲沒敢落下,她想摸摸他的臉,也想抱抱他的身子。

    “你……”目光掃過阮柏宸,夏茗敏打了個磕巴,問,“你現在住哪裏啊?既然沒迴美國,為什麽不來找媽媽呢?”

    慕伊諾迴答:“你已經有新家庭了,我作為外人不方便打擾。”

    “怎麽可能是外人呢?”夏茗敏心急地糾正,“你是我兒子,我家就是你家。”

    “上次見麵,我就把門禁卡還給你了。”慕伊諾言簡意賅道,“什麽時候迴美國我心裏有數,不必為我操心,要是慕天翰再打電話,你轉告他,等我哪天心情好了,會聯係他的。”

    慕伊諾的去意明顯,夏茗敏於是加快語速:“伊諾,給我你的住址吧,媽媽想去看看你。”

    “你每天睡得好不好?衣服夠不夠?吃得飽嗎?有錢花嗎?”一股腦兒將所有的擔憂全講出口,夏茗敏紅著眼睛,說,“你是不是……屏蔽了我的號碼?我始終都打不通你的電話。”

    慕伊諾迴道:“我沒開機。”

    夏茗敏叫他:“伊諾。”

    “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在,現在不需要了,你覺得愧疚,想彌補,隻會給我們彼此都造成負擔。”慕伊諾說,“我並不怪你,你是我媽媽,但在這個身份前麵,你的人生首先屬於你自己。”

    “結婚,離婚,重組家庭,每一步都是你和慕天翰深思熟慮的結果,你們確實對自己問心無愧,可我和慕伊言是無辜的。”

    “我有權利拒絕你的請求,就像當初我和弟弟不論怎麽乞求你們不要分開,都無濟於事一樣。”慕伊諾道,“身為子女,有太多的喜怒哀樂是受父母控製的,既然虧欠,那就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願,不要再插手我的人生,這樣,我們都很輕鬆。”

    慕伊諾凝住眸光,認認真真地望著夏茗敏,肩膀微沉。風停了,他最後說:“媽,你要照顧好自己。”

    返家的出租車上,窗外天色灰暗,預報的有雪。阮柏宸迴憶著慕伊諾方才決絕的樣子,無論夏茗敏怎麽挽留,他還是走了。

    偏頭看向慕伊諾,小少爺腦袋抵著車窗在打瞌睡,半闔的眼瞼藏起漂亮的瞳色,額發一遮,讓人瞧不出情緒。父母與子女的關係,有句話慕伊諾說得很對,在他需要夏茗敏時,她缺席了,等他長大,不再對母親的感情有所圖了,對方的彌補隻會變成累贅。

    車子緩緩駛上同源路,沒停,色彩攝影店從慕伊諾的視界中迅疾地劃過,他問阮柏宸:“你不用去上班嗎?”

    聽見慕伊諾問話,阮柏宸挪去他身側,與他肩挨著肩:“你都快睜不開眼了,昨晚是不是沒睡好?”

    身體歪向阮柏宸,慕伊諾揚高視線望著他,克製地沒有索要擁抱。

    “迴家補覺吧。”阮柏宸道,“我在家也可以工作。”

    迴到出租屋,慕伊諾徑直跑進衛生間,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套上阮柏宸那件寬大的純棉t恤,吹幹頭發,慕伊諾總算覺得困了,疲憊感忽地全冒了出來。

    臥室裏,阮柏宸坐在慕伊諾睡覺的這一側迴複客戶信息。等到小少爺進屋,他關掉手機,衝慕伊諾招招手說:“eno,你來。”

    慕伊諾乖順地站在他麵前,發絲淩亂,瞳眸幽深。阮柏宸抿唇笑著,食指勾勾他下巴,輕聲道:“關於你的家庭,我無權過問,我知道你也並不想聽安慰的話。”

    不大好意思地捏著後頸,阮柏宸“嘖”了一聲,有些猶豫地問:“要不要……抱一下?”

    這是他思忖良久,能夠想到的唯一有效的安撫方式了。

    整整一上午,慕伊諾的狀態非常不好,沉鬱的麵色透著心裏的苦悶,阮柏宸擔心極了。可就在此刻,少年的五官開始變得柔和,眼角不易察覺地彎起,他張開雙臂,小聲說著,“要”。

    慕伊諾的動作太快了,阮柏宸根本來不及反應,“不是、等……哎,倒了倒了”。撲了滿鼻子沐浴露的清香,兩個撞在一起的人齊齊陷進柔軟的床鋪裏,胸膛抵著胸膛。

    又滑又順的發絲蹭上皮膚,帶著鑽心的癢,阮柏宸收緊手臂,慕伊諾實在太瘦了。小少爺的吐息輕薄溫軟,熱氣攏在耳邊,阮柏宸拽來被子裹住他的身子,掌心拍著慕伊諾的後背:“eno。”

    慕伊諾往阮柏宸肩上抹著眼睛,應聲:“嗯。”

    “安心睡吧。”阮柏宸道,“我陪著你。”

    將渾身的力氣全都鬆懈掉,慕伊諾貪婪地感受著阮柏宸的體溫,說:“好。”

    chapter49紅包是準備一個還是兩個?

    049

    哄著慕伊諾入睡,剩下半天阮柏宸抱著筆電處理客戶訂單,時光稍縱即逝,一晃暮色已至。簡單吃兩口便飯,慕伊諾一直沒醒,阮柏宸不禁感慨年輕人的睡眠質量,洗漱完,也早早地躺進被窩。

    感覺到動靜,慕伊諾追著阮柏宸的味道湊過來,額頭抵著他肩膀,窩在他身側咂吧了一下嘴巴。

    疏星閃耀,皎月當空,這一夜,阮柏宸做了個胸口碎大石的噩夢,以至於鬧鍾未響人先驚醒了,額角全是冷汗。

    他的睡眠一向很沉,基本上閉眼到天亮。阮柏宸在夢中就開始琢磨自己為什麽會經曆這樣的夢境,醒來後麵對天花板覺得唿吸困難,繼而落低目光,瞪著慕伊諾腦頂的發旋兒愣了足足半分鍾。

    難怪,這麽大個活物趴在自己胸口上,可不得是塊大石頭嗎。

    阮柏宸一歪身子,慕伊諾便醒了,迷迷瞪瞪地眨著眼睛,像在緩神。靜待幾秒,他仰起腦袋,下巴尖戳著阮柏宸的心口,同他對視一瞬,又側過臉聽著他的心跳準備睡迴籠覺,立馬不動彈了。

    阮柏宸:這還讓我怎麽起床……

    閉眼眯了十幾分鍾,鬧鈴響起,慕伊諾掙紮著翻身仰躺,骨頭都給睡軟了。按部就班地下床、刷牙、吃早飯,不疾不徐地出門上班,路途中,阮柏宸叼著根煙,扭臉問:“eno,你每天就跟著我

    幹這麽點事,千篇一律的,不枯燥嗎?”

    慕伊諾懶得搭理他,拽著他的袖子認真盯著腳下的路。

    “你們學校平時的課外活動應該挺多的吧?”煙縷順風朝右飄散,阮柏宸於是換到慕伊諾右側,自然地將他的手塞進羽絨服左兜,猜測道,“跑步那麽厲害,也會打籃球吧?遊泳呢?”

    慕伊諾答得一本正經:“我會運球和狗刨。”

    腦中出現畫麵了,阮柏宸被手腳並用劃水的小少爺逗笑,稍作停頓,他接著問:“那你周末一般都做什麽?和朋友們出去玩兒?”

    “聽會,評估項目,分析市場,實地考察。”慕伊諾照實迴答,“還有自學調香,不過隻能用睡覺的時間。”

    然後他說:“我沒朋友。”

    明明講的是中文,阮柏宸卻沒理解前半句,倒是琢磨了一路“我沒朋友”。慕伊諾聽話懂事,善解人意,比同齡人成熟許多,又聰明,他這麽優秀怎麽可能交不到朋友?

    不等他問清楚,望遠的視線裏,攝影店門口的木椅上坐著個清秀靚麗的女生,鴉羽似的齊腰長發,穿著純白的羽絨服,正伸著懶腰困倦地打哈欠。

    麵容有幾分相熟,阮柏宸走近一瞧,還真沒記錯:“你是那位來找我拍相親照片的……”

    “嗨,阮老板。”女生微笑著蹦起來,手臂往後一背,揚高眉毛衝著慕伊諾,“你好啊,送我玫瑰的小帥哥。”

    慕伊諾也認得她——她是第一個拿著阮柏宸的名片兌換紙玫瑰的客人。

    “我叫班琪。”自我介紹完,班琪側身給阮柏宸騰位置,一起幫忙抬升卷簾門,不客氣地邁進店內,沒找椅子坐,立在窗旁欣賞著路邊的黃色臘梅樹。

    阮柏宸掐掉煙,打開電腦,語氣溫和地問:“班小姐工作日過來,找我有急事嗎?”

    “倒也不算急。”班琪輕咬嘴唇,轉身在店內來迴踱步,閑聊道,“我最近在忙朋友的婚禮,跟公司請了一周的年假。”

    慕伊諾旁若無人地坐在電腦桌前捧著阮柏宸的杯子喝熱水,阮柏宸將紙杯遞給班琪,接話說:“然後呢?”

    “我今天來是想諮詢一下。”班琪神情複雜地迴道,“我們缺一名專業的攝影師,不知阮老板接不接婚禮攝影的活兒?”

    “有要求盡管提,什麽樣的外景拍攝我都沒問題。”阮柏宸痛快應下,轉而問,“婚禮共有多少來賓?需要攝像嗎?”

    “也就……一二十人吧。”班琪捏住紙杯沉著眼,似乎還有隱情沒透露。

    這麽少?阮柏宸心下疑惑,恐怕連家庭婚禮的規模都達不到。他端詳著對方的麵色:“班琪,有任何話但說無妨。”

    稱唿上的改變,無疑能夠拉近彼此的距離,這讓班琪徹底放棄了猶豫,坦白道:“宸哥,我還是先跟你陳述一遍實情,你再考慮接不接吧。”

    班琪塌下肩膀,長舒口氣:“這場婚禮,是我朋友送給他愛人交往十周年的紀念禮物。”

    “我朋友他……是一名同性戀。”

    阮柏宸麵不改色地望著她,目光和善,表情如常。班琪從他的神態中看到了理解與尊重,感激地笑了出來。

    阮柏宸不解地問:“既然是朋友結婚,怎麽不見你高興呢?”

    班琪沉重地迴答:“因為他們真的太不容易了。”

    端著紙杯坐到椅凳上,話題進展到這裏,班琪索性如實講清:“我朋友原本是在事業單位工作的,他的家庭閉塞封建,出櫃後,母親誤以為兒子的對象是他同事,去他辦公室鬧了一整天,弄得人盡皆知,領導們都對他惡語相向,結果混不下去辭了工作,最終和家裏斷絕了來往。”

    阮柏宸搬了把椅子坐到她旁邊,隻是安靜地聽,沒有出聲打擾。

    “他對象,情況更不好。”班琪無助地搖了搖頭。

    “父親是從農村打拚到城市的,掙了點錢,心氣兒高了,一直被老家的人阿諛奉承,仰視崇拜,外人麵前總是趾高氣昂的。這樣虛偽又勢利的人,哪兒能容忍自己的兒子喜歡男人。”

    “知曉實情後,關起門來就是一頓毒打,直接往死裏去的,肋骨都斷了兩根,我朋友帶人衝到他們家不要命地反抗,救出人時也是一身的傷。”

    班琪喝下一口溫水潤喉,指尖摩挲著杯沿兒:“他對象在醫院裏躺了半個月,精神狀態非常糟糕,家庭工作全丟了,成天患得患失的,怕最後連愛情也保不住。我朋友為了表明真心,思來想去,決定給他辦一場婚禮。”

    將事情的經過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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